古來以詩文征婚的故事頗多。本文要講的是一個以對聯征婚的故事。話說某朝某年某日,京城同日放榜文武新科。各地赴考和游覽人眾,紛紛入京觀看熱鬧。 上午先放文榜。只見新科狀元,榜眼,探花,還有其余進士及第者,個個披紅戴綠,在眾人擁戴下,敲羅打鼓,從城中炫耀而過。行之熱鬧處,忽見前方人頭耸動,喧聲沖天,倒象是奪了新科狀元的頭彩。放榜人眾正在蹊蹺,早有前導報來,說前面睡蓮公主,以對聯為題,公開擺擂招駙馬,故此熱鬧。這睡蓮公主,乃當朝皇帝最愛,長得貌美如花,又兼才智過人,滿朝文武子第,沒有一個看得上眼,所以遲遲未嫁,幾誤青春。此次公開招婿,想必是被父母逼急了,想趁此放榜之際,招覓奇才為婿。公主府上早知放榜必經此地,故此特租下就近酒樓擺擂招婿,並特派人迎邀各位新貴挑擂。這些及第人眾,正值春風得意,亟欲伺機顯露胸中才學,得此良機,豈能錯過﹖于是莫不前來湊熱鬧。 上得前來,只見擂臺上並不見擂主,只有幾位國子監裡請來做評審的大學士。擂 臺前貼着數張告示。原來這睡蓮公主,生性執敖,非奇才不嫁,故此以對聯打擂覓婿。為恐皇爹皇母協迫,特不許他們到場,只請了些評審守擂,自己在對面繡樓裡觀望,連打擂的規矩都是公主自己寫的。上聯寫着,“煙鎖池塘柳”。下聯必須于形,意,格,韻四個標準符合其二,方具挑擂資格。首位獲此資格者,即為第一任擂主。挑擂之人,不得襲用前任各位擂主一字一音,免得無人爭先。因為規矩裡並無寫已婚者不能應征,所以京城裡許多頗有聲名的文人才子,都聞風而來。原來這位公主詭計多端,早就留着後路。為了選出英才,挑擂者必須與當朝所有高才比試。得勝者若未婚,自然年少有為,可託終身。若已婚,則可視其人品決定是否以此為由反悔。 早有一些年少無知之士,以什麼“風吹岸邊花”,“霧罩睡蓮閣”之類遞上去應征,統統打下來,連上臺的資格都沒有。少許飽學之士苦思冥想,用什麼“東西南北中”(五方),“上下左右同”(五向),“公侯伯子男”(五爵),“仁義智信禮”(五常),“雨雪風雷電” (五象),“青黃赤黑白”(五色) 等等做偏傍來對上聯的“金木水火土”五行。更有那市井俗民用什麼“雞犬牛馬豚” (五畜),“酸甜苦辣鹹”(五味) 來配的。但皆因于形,意,格,韻之中不符其二而未獲擂主資格。原來這“煙鎖池塘柳”乃千年絕對。上聯改自據說是宋朝的一首失牌词﹕ 煙鎖池塘,柳沐西窗,故園何時更斜陽。 曾記虹橋綠水,交臂試雙簧。 雁飛過,情何堪。 問伊人今夕為誰,輕解羅裳。 此词原作已無考,但從格律上看,倒象是後人的仿冒品。其偏傍部首,蘊含着五行相生相克的深刻道理,非一般典故可對。數百年來,多少文人騷客為它續對,可惜佳作不多。所以,只有上聯流傳了下來。故此,雖時已正午,連個擂主都沒有選出來。而這些文科新貴們,因為剛來,一下子也還想不出佳對。眾人揣摸多時,只見其中一位提着鳥龍閉目養神的老者,捋了捋鬍須,輕輕一笑,“有了。”此人正是前朝宰相。只見他走上臺來,向主審官作了個揖,悠然說道,“老夫雖說不應征駙馬,卻也有一對前來打趣。”只見他顫顫巍巍的寫下了“鴰吟鼾睡聯”。這是用五官“口耳目舌鼻”來對五行。眾評審均稱好對。于是賜坐。但因其放棄擂主資格,所以仍然沒有擂主。 眼看到了下午,武科開始放榜,一行人,披紅戴綠,吹吹打打,也來到此地。聞知打擂之事,一來好奇,二來久聞公主貌美,所以個個奮勇向前,欲看個究竟。這武科新貴之中,有位武狀元,好生了得。除了十八般武藝,更精通兵書,熟諳文字。看見應征者一個個給扔下臺來,而其他文人忙着翻書查典,未免覺得好笑。再細看上聯,略一思想,覺得有望,于是也搜腸刮肚起來。經過一番斟酌,終于決定上臺奪擂。心想自己乃一介武夫,就算最後敗下陣來,也不丟人。倘僥倖做得擂主,三盞沙漏中無人挑擂,那麼英雄美人,不在今朝,更在何時﹖這樣想着,于是催馬上前,大聲高喊,“本科武狀元,前來奪擂。”眾人一片驚詫,這裡又非比武,你武狀元上來干什麼﹖且看這武狀元,果然好身手,飛身上臺,要過紙筆,一邊得意洋洋地說,“若是別的對子倒也罷了,這個對子正好用得著本狀元平生所學。”言尤未畢,早寫出下聯,乃是“垢洗鎗棍炮”。下聯一出,眾皆嘩然。果然是個武夫,開口不離武功,閉口不離兵器。然而各位大學士仔細一商量,覺得此對雖在意上差了點,但于形韻格卻勉強過的去。再說有個武狀元做開臺擂主,下面只會更加精彩。于是判準,立即為擂主設坐,將沙漏擺起。 一旦有了擂主,下面就開始緊張起來。眼看那沙粒一點點的漏,若是三盞之內無人挑擂,那麼武狀元就可抱得美人歸。且看那武狀元高興得手舞足蹈,盯着那沙漏,恨不得它頃刻漏完。武狀元這一對不要緊,卻提醒和鼓舞了一個賣油郎。這位後生,雖然家貧,倒也好學,有空就借些詩書來把玩,所以也懂些詩詞。心想連這樣的下聯也做得擂主,我何不一試。只見他不慌不忙走上臺來,擊鼓挑擂。 這可惹惱了武狀元。一盞沙還未漏完,就有人挑擂,豈不氣人﹖一看是個賣油郎,不由火冒三丈﹕“何處刁民,敢來這裡撒野﹖”賣油郎陪笑道,“若是比武,倒也罷了。論起文來,小的倒不怕。”可見京城裡,怪才多的是。于是他按照規矩,先批現任擂主的不是﹕“狀元之對,雖于格和韻上尚可,于形和意上卻相差甚遠。下聯與上聯,雖然構成交叉對,卻既不相生,又不相克。而鎗棍炮配池塘柳,未免也太勉強。”這下武狀元啞口無言。且看賣油郎要過紙筆,寫出下聯。剛寫了個“油”字,早笑得臺下人仰馬翻。怎麼個今日來打擂的全都三句話不不離本行﹖賣油郎全然不顧,從容寫完,乃是“油燒坊棚鍋”。這下可氣炸了武狀元,“你這是什麼對?我的叫作文武對,上聯陳詩意,下聯露殺氣。你拿油鍋來對煙柳,豈不有辱斯文﹖”賣油郎振振有詞﹕“我的叫作因果對,實因上聯的煙霧乃下聯的油鍋燒糊了引起。況下聯以五勝克上聯之五行,在形上十全十美。”兩人就在臺上爭論起來。這邊評審們略一商量,咸認賣油郎之對優于武狀元之對,因之意上雖然可笑,倒也構成趣對,而格上卻是首次以五勝對上了五行。何為五勝也﹖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此乃五勝也。于是判賣油郎為勝,武狀元讓位。這下可樂壞了圍觀民眾。大家都等着看賣油郎獨佔花魁的好戲。 這邊鬧鬨鬨的不打緊,卻急壞了對面繡樓裡的睡蓮公主。本想選一人中龍鳳,卻沒想到一個賣油郎佔了先鋒,倘若無人勝得了他,豈不今晚就做了賣油婆﹖那賣油郎那裡管這些,急急的催兵丁從新擺好沙漏,暗地裡求祖告神,一心圖個僥倖。 賣油郎這一對,對臺下那些未上正途的文人騷客們來說尤如當頭一棒,頓覺清醒。于是只聞一陣翻書聲,從新響起。本來這些人還只是想着怎麼打敗武狀元,現在得從頭開始對付賣油郎,況且不能沿用一字一音。這下那些有心應征者,更加抓耳弄腮,可是急切間又找不到合式詞句。眼看那沙漏,換到了第三盞,仍然無人挑擂,賣油郎不禁在臺上做起駙馬夢來。這一切早被一個人看在眼裡。 只見他嘿嘿冷笑幾聲,上得臺來,將那沙漏一托,就停了計時,一邊向賣油郎厲聲喝道,“一只癩蛤蟆,也想吃天鵝肉﹖就算天下斯文都死光了,也輪不上你賣油郎來做駙馬。還不下去﹖”眾人定睛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新榜文科探花。此人以急智聞名,又善理論,眾人很是服他。臺下響起一片好聲。賣油郎不禁哆嗦起來﹕“小的,哎,願聽,高見。”那探花, 不愧正科出身,評點起來,入木三分﹕“你這油鍋,對個飯桶或許還過的去,也敢來對公主家的煙柳﹖上聯好好的一句詩,卻讓你給打了油。”說罷,不管三七二十一,拎起賣油郎就扔下臺去。然後接過紙筆,在榜上三五兩下就寫下了“洸燿堰松針”五個字。臺下民眾尚在揣摸其中意思,那邊評審們早異口同聲的叫了個好字。 臺下賣油郎尚且兀自不服,大聲嚷道,“那洸水在山東,難道就扯得上公主家的池塘﹖”“什麼洸水在山東﹖波者,水之皮也。洸者,水之光也,在此引伸為水中之光的意思。”如此,臺下民眾莫不拜服,齊聲喊好。那探花更不遲疑,自己先就將沙漏擺了起來,自信已經十全十美,後人再難勝過。遠處繡樓裡,有人長長的噓了口氣。 那沙漏又滴裡噠啦的漏了起來,全不顧其他斯文的心情。眼睜睜到了第三盞,仍然無人挑擂。這探花不禁在上面高興的唱了起來﹕“英名叫探花,專採人間葩。奇才配美女,風流誇天下。”現在可用的韻詞越來越少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的轉到了一個人的身上。那就是新榜文狀元。大家心想,除了本科狀元之外,恐怕再無人有此稟賦。其實,武狀元的對,早就啟發了文狀元想到一個佳對,炮鎮海城樓。 無奈這炮字,卻重了武狀元的炮音。又何況那賣油郎搶先用五勝對上了五行,此對未見得會佔上風。只見他閉目苦想,斗大的汗珠從頭上流下來。眼看那沙漏到了底部,再有半炷香的功夫,探花就可以收擂了。 正在此時,遠處城樓敲起了報時的鐘聲。這一敲,將那呆狀元敲個如夢初醒。說時遲,那時快,但見他一個箭步,衝上擂臺,在沙漏將盡之際,搶過漏斗,厲聲喝道,“不得放肆﹗本狀元在此。”那探花之對,已所上乘佳作,幾乎無懈可擊。要在其上再作些改進,非得吹毛求疵不可。且聽那狀元怎麼批駁﹕“什麼洸者水之光也﹗先聖造的字,能容得着你胡亂延伸麼﹖再說那上聯早已言明了煙鎖池塘, 何來水中之光﹖又之,以堰松對池塘,實在不很高明。”話尤未畢,早有侍僮遞過筆來。好狀元,飛龍舞鳳地寫下了“汽燻城樓鐘”五個字。果然不虧為狀元,寫得一手好字。就憑這手字,也可捧個狀元及第。字剛寫完,擂臺上一陣拍案叫絕,“好個汽燻城樓鐘﹗”這汽燻對煙鎖,城樓對池塘,鐘對柳,都是再嚴整不過。那探花翻來覆去還想爭辯,最後不得不服輸。這狀元好不威風,得功名,賺美女,人生得意,不過如此。 再說那邊繡樓裡,睡蓮公主禁不住滿心歡喜。心想終于招了個乘龍快婿。 雖然那沙漏又重新擺起,但所有人眾,都認為狀元已經穩操勝卷,就算文曲星自己下凡來,也奈何他不得。那狀元郎穩當當坐在臺上,一一向各位賀喜同儕回禮。當沙漏到第三盞的時候,那公主再也坐不住了,就在繡樓上度起蓮步來。夕陽照着她一臉嬌羞,簡直美若天仙。那底下俗民,何曾見過如此活生生的美人兒﹖一個個就在下面想入非非起來。就在人們如痴如狂的時候,一條黑影早悄悄溜到了臺上,搶過鼓錘,當的一聲,敲響了挑擂鼓。何人有此狗膽,敢挑當今狀元的擂﹖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公主府上一個落第秀才。此人平時鬼鬼祟祟的,不見有過人之處,今天難道發了神經﹖那狀元正在打腹稿準備收擂時的謝詞,何曾想到會有人在最後關頭上來挑擂﹖狀元郎將那人仔細打量一下,譏笑道,“莫非你也要來出你爹娘的醜嗎﹖”那秀才,向狀元和評審們各作了個揖,然後彬彬有禮地答道﹕“擂主恕罪。狀元之對,的確是上乘佳對。不過仍有些美中不足。在不才看來,以汽燻鐘,雖無可厚非,在意境上卻略遜于煙鎖柳。”好秀才,要過筆來,在榜上寫下了“波炤壩檯鏡”幾個字。這一寫不得了,只見臺上臺下,一個個拍案叫絕,擊掌稱奇。那狀元賴在檯上,以其對仄起平收韻律上的優勢並不肯服輸。這下倒給評審們出了個難題。如果為選駙馬,自然是這狀元郎更合適,因其既有才學,又有功名和家世。如果從對聯的角度,那秀才倒是沾了稍些上風。當下裡不能定奪,于是悄悄派人上繡樓問公主的意思。那公主也正為此事犯愁。若說那狀元郎,的確滿朝文武,莫不推崇。可惜年事稍長,家中已有妻小。再說那秀才,平時鬼鬼祟祟,不見有甚大能耐,倒還是個忠實可靠之人。如今居然斗膽上臺敢來賺取主人,或許懷才不遇﹖再看他年紀輕輕,能有此急智,事後功名必不在狀元郎之下。這樣想着,就有些偏愛這秀才。故此發話,“有勞眾評審秉公按才定奪。”眾人一聽,早明白公主意思。于是判秀才為勝,將沙漏從新擺起。那狀元郎好不丟人,卻也只好怏怏而退。 時已至此,再想于三盞沙漏之間,打敗秀才,實已毫無可能,因其之對,實在于形,意,韻,格上已很完善。何況前任各擂主用過的詞和音,均不能再用。故此,三盞沙漏之間,更無人上臺挑擂。主評審鳴鑼收擂,就在對面繡樓裡擺起洞房花燭,吹吹打打,直鬧到夜深人靜方休。 再說那秀才,好不容易進得洞房,掀開蓋頭,就要去摟那可人兒。卻被公主刮了一巴掌,嗔道﹕“該死奴才,從那裡偷來下聯,竟敢來騙你家公主,若不從實招來,今天就將你閹了,送進宮去。”那秀才腆着臉,笑嘻嘻道﹕“其實多蒙姐姐提示和不棄。”“胡說,我兀自一人在繡樓裡,何曾給任何人提示﹖”“當沙漏到第三盞時,姐姐在繡樓裡陵波微步,婀娜羞澀,直想得我欲死欲仙。不自覺,就想歪了,想起了前些日子,偷窺姐姐洗澡,姐姐浴後對鏡疏妝時的情景。當想到姐姐裸着穌胸,發髻高盤,胸前春波蕩漾,鏡中浪濤洶涌,不覺如醍醐灌頂,尤如有仙人指引一般,就將下聯一氣喝成。你說不是姐姐指引,又是誰﹖”說罷大笑不止。想來今人用波霸來形容豐乳女子,定然源自于此秀才公的“波炤壩檯鏡”之句。那公主心裡只叫得苦,心想自己一朵好花,卻栽到了牛屎上,故有些悶悶不樂。秀才是個油嘴滑舌之人,見此趕忙好言撫慰道,“公主何必心煩。不才雖說才學還比不上那狀元,但卻還年輕,又特別惜玉憐花。比其姐姐這朵鮮花,插在狀元那株干枝上早早的枯萎,還不如在我這牛屎上更加鮮艷茁壯的好。這也許就是所說的緣份吧。”事已至此,公主也無可奈何,只好聽天由命。倆個婚後倒也恩愛。後來那秀才,靠着皇親國戚,官至二品,竟在狀元郎之上,此是後話。 後人將探花,狀元,和秀才的對子整理成詩,現抄錄于下﹕ 煙鎖池塘柳,洸燿堰松針。 波炤壩檯鏡,汽燻城樓鐘。 此詩流傳至今,堪稱國學一絕。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