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峰在木制家具表面涂蜡,防水延年。 无论面对的文物是多高的等级,用料如何讲究,屈峰必须心静如水。 现场“问诊”,文物金贵,古建里不能装空调,屈峰全副武装还被冻得手指不能打弯儿。 “你是那个,那个,那个谁!”医院候诊大厅里,一位患者突然站起来,手指着一位平头圆脸的人,显得挺兴奋。 “哪个谁啊?”平头笑了,粗眉微挑,细眼眯成条缝儿。 “看见你上电视了!修文物那个!嘿,演得真不赖!”还想拉着再说,医生叫号了:“下一个。” “来啦。”平头憨厚地笑着应答,心里嘀咕着:“什么就是演的,我们就是这么干活儿!” 他叫屈峰,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木器组组长,今年因为一部《我在故宫修文物》突然火了,成了位“网红”。其实,他是个带着点侠义柔肠的文物修复师。 1 心外无理 跟屈峰约采访,时间定在早上8点半。准点赶到故宫神武门,跟他一个部门的同事刘潇雨特意出来迎接,“我们那儿在非开放区,怕你迷路。” 太阳刚升上来,建福宫外的黄顶红墙就贴着墙根儿抹了一小道影儿,偶尔有工作人员骑着自行车经过,遇到熟悉的彼此点个头,或者干脆骗腿儿下车聊两句,然后再滑轮上车。 恍然,人就穿梭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胡同四合院,家家户户都认识,十几米路能走上半个小时。 顺着建福宫西墙拐进一个长夹道。再往北,春华门前,三位脖子上挂着故宫工作牌的人,指指点点。“最近这儿可能要修。”小姑娘刚上班一两年,声音清亮柔和,不急不躁。 刷卡进了科技部的玻璃门。一阵风涌过来,立了夏的风,还跟春风似的,轻轻柔柔的,探出墙头的杏树叶子沙沙骚动着。屈峰所在的小院儿就在墙后。 这儿真就是座四合院,没有金碧辉煌的大殿,正房都是朴素的灰瓦。 每天,屈峰走这条路上班,每一次都是一场修行,隔绝凡尘,静心凝神。 他是西安人。站在40岁的门槛上回首:年少求学坎坷,足够写本小说了;2006年,从中央美院雕塑系硕士毕业,梦想当艺术家。 当年他的首选是留校任教,可惜学校那届不招人。为了生存,两个工作他必须选一个。一个是去一所学校教色彩。还有一个就是去故宫修文物。“我也学过画画,但来故宫能做雕刻,所以进了宫。” 不过,当聘用合同真摆到屈峰面前时,他在御花园里长久地愣神儿,“难道人生就这样了吗?” 一咬牙,屈峰还是签了。 步入社会的第一个十字路口,他往前迈了一步,几次甚至想缩回脚。 “学艺术的嘛,纪律性不是特别强。”他挠挠头,坦承得像个孩子。 这种不适应,从进门就开始了。“我以为就算没有窗明几净的工作室,怎么也得是格子间啊。可是一进门,我一瞅,呦,这不就是‘农家院’吗,各式各样的树郁郁葱葱,大水缸上盖着木盖子,门上还有挂锁。我从小就是跟这样的农村院子长大的啊。” 进了屋,地面是旧时铺的大石砖,岁月留下的坑坑洼洼里,散落着一层木屑。也许,这些木屑出自某尊雍正收藏的宋代佛像、乾隆坐过的明代圈椅,也或者是康熙使用过的某件屏风。窗户上挂着古旧的白色百褶窗帘儿,让人禁不住猜,到了冬天窗台上是不是也会摆着一排存西红柿酱的玻璃瓶子。 按照故宫文物修复延续至今的“师徒制”,屈峰拜了当时组里年纪最大的郭文通为师。“头天领导把我俩叫到一起,让互相了解了解,感觉跟相亲似的。” 拜师时,全组同事在场,屈峰给老师傅倒一杯清茶,双手奉上,喊了声“师父”。正屋当中一把木椅上,当年55岁的郭文通正襟危坐,点头接过茶。“我们学艺术的,不讲究这个。在美院工作室也跟老师,不过不管多大岁数都直呼其名。” 第一年里,原则上是不能碰文物的。屈峰的主要工作就是看师傅干活儿,打下手,做一些复制品,还有打水扫地。 “有时候抻脖儿凑近了看,师父都会嘱咐‘躲远点儿’。”屈峰直言,对这种清宫留下的装饰繁复的木制品,最初不是太感冒,因为太工匠式了,没创意。“这样的东西让人觉得技术真好,但格调和想法都不高明。” 再加上家具本身先是实用性的,有些审美价值确实比不上书画、玉器。“有时候我们修文物,也在开玩笑:这件东西做得真丑。但是丑也得按照丑的来。”因为师父教的第一件事儿就是:一件东西如果找不到相同样式的参考,就不能动。必须有“原样”,而且要严格按照原样来修。 有分寸的屈峰干活儿利索,他每次都是早早完活儿。这就跟学生完成作业一样,早完事儿早放学。 有一次,他给一个玉山子底座补配一只缺失的底足,一口气儿就做完了。 交活儿的时候,师父说:“你做快了。” “做快了不好吗?” 师父说:“这东西你琢磨过吗?” 屈峰愣住了,仿佛一下子被点醒了。 确实,屈峰在的这院子与金碧辉煌的紫禁城显得“格格不入”,这里原本是“冷宫”。“有人传说,皇帝不进灰瓦的屋子。我这间屋子据说是当时光绪皇帝的一位妃子住,里外70多平方米。” 如今,时光掩盖了曾经,繁华未必守得住,但寂寞却是每个工匠必须耐的。“慢慢来”,也开始变成屈峰的口头禅之一。 2 白马非马 偶尔也有朋友问,“能不能拿故宫的料给做个串珠?”“修复时用的是清宫留下的老料,要核算了重量去库房选,再称重。”屈峰说,“多余的还得送回去。” 屈峰说:“我不做收藏,也喜欢,不过买不起。” 有一次,有人托朋友找到他,去给一屋子货掌眼,是花了好几千万收藏的。屈峰想着,一不收钱二不开证明,就去见识见识呗。去的时候,小车来接的,屈峰特意拽上了一位老师傅。 进门一看,屈峰就来了一句:“一件真的也没有!” 买主愣在原地,久久回不了神儿。屈峰抻抻老师傅衣角,自己灰溜溜打车回来了。他呵呵地笑:“老师傅调侃我嘴快,连口水还没喝呢。这都是玩笑话。不过,机器做的东西,一眼就能看出来。” 在他眼里,文物和木材没有价钱,但有感情。 如今,屈峰偶尔路过宝蕴楼,都会进去,驻足在一把藤椅前,满足感充满胸腔。 与故宫动辄几百岁的藏品相比,这把民国时期的椅子算是文物界的小辈儿。单就木器一类,与宫里或紫檀或黄花梨的高档材质比,这把椅子就是最普通的藤编。 但是它的修复,却让屈峰念念不忘。 这把椅子是故宫博物院第一任院长坐过的。送到木器组的时候,棕藤编的椅子腿儿都弯了。保管员说,估计好几十年放在库里没人动过了。 给变形成罗锅儿的腿掰直了,要的是耐心。“不能用劲儿大了,加点水然后给点温度,压住固定。一遍一遍地,重复调整了两周多,没什么技术,比的是耐心。” 有了情,一切变得诗情画意起来。 也许,当年老院长就是坐在这把椅子上,做了决定,邀请一批能人进宫修宝。这批人里有一位是前门大街古典家具铺子里的巧匠,姓白。上世纪70年代,这位老匠人收了位徒弟——复员转业兵,因为爱用木头雕军舰,算是有点基本功,所以被直接分到了木器组。这人就是郭文通,屈峰的师父。 2008年,清代的文渊阁十二围屏被送到木器组。其中一扇破损严重,只剩下诗词屏芯,下半部分的三块雕龙板都缺损了,需要补全。 屈峰领到了一块方形的小雕龙板,另一位姓刘的老师傅,负责补全一块圆形的大团龙板。 屈峰想自己科班出身,这都不算事儿。等雕了八成的时候,他瞄了眼刘师傅的团龙,发现不太对了。这时候就跟同框合影一样,美丑立竿见影,刘师傅的生动,自己的呆板。 刘师傅点拨他:“你这龙跟没吃饱似的,身上的曲线不够顺畅,显得没有劲儿。” 这就是中国匠人的智慧,很多事儿不能言语只能心领神会。“同样一道线,中间的轨迹、力度和律动的变化,需要沉下心,反复琢磨。” 《我在故宫修文物》纪录片里,有一个公认的泪点:屈峰一边拿着刻刀,一笔一划地雕琢着佛头,一边娓娓道来:“你看有的人刻的佛,要么奸笑,要么淫笑,还有刻得很愁眉苦脸的。中国古代人讲究格物,就是以自身来观物,又以物来观自己。所以我说古代故宫的这些东西是有生命的。人制物的过程中,总是要把自己想办法融到里头去。人到这个世上来,走了一趟,都想在世界上留点啥,觉得这样自己才有价值。” 有一条弹幕写道:“我这个外行人都听哭了!” 每天一进这院子,屈峰就觉得进入了一个相对隔离的世界。他早上7点30左右到办公室,下午5点下班,干起活儿来顾不上看手机,常常是下班了,才发现世上又发生了很多大新闻。 平静如水,淡泊如云。 纪录片播了之后,有朋友开玩笑:“艺术家怎么就成匠人了?”屈峰笑答:“是木匠。” 此时,白马非马。 3 格物致知 去采访那天,屈峰正窝在屋子一隅,趴在工作台上,拿着一把小刻刀雕雕划划。 “您干吗呢?” “朋友买了个小玩意儿,跟我说雕得不好看,让我给改改。”屈峰递过手里的小东西,是个双手合十的小和尚木偶,“我现在琢磨过来了,他们太聪明了!他要是给我块木头让我刻一个,我肯定不干。但是说改改,我就上手了。” “开玩笑,开玩笑!”屈峰怕人误会,赶紧又解释了一句。 当时,整间办公室里,满满当当都是活儿:进门的工作台上,一把椅子被拆成各种板子,旁边放着几根除尘时候用的棉签;迎面儿两张工作台上摞着一摞紫檀铅玻璃插屏,有些地方年久开裂了,待补;旁边还摆着一把刚修好的扶手椅。“柜子里还有呢,按人头算,一组7个人,一人至少一件儿”。 这么多活儿,替同事修个小玩意儿,不算是走神儿,算屈峰在释放不安分的因子。 “修文物,不像是干别的活儿。觉得烦了,就停手,溜达溜达,散散心,平和了再来。”这是师父反复跟屈峰耳边叮咛的话。 屈峰的办法是,下了班可劲儿造。他有一间工作室,在望京,里面有斧子,一种宫里的修复室里很少用到的工具。 只是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这里跟宫里依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有一件作品,如今被中国美术馆收藏了。题目叫做《十字街头》,是一件雕塑群像。 “刚上班的时候,老师傅中午都会趴在桌子上睡会儿,我闲不住,跟屋里猫着,老出动静,所以干脆出去溜达。”屈峰正说着话。木器组新来的小伙子跟屋里打开磨砂机,车个东西。 屈峰无奈地摇摇头,冲着他喊:“你一会儿再弄!” 说话声音被轰隆隆的声音盖住了,屈峰倒也不生气,就坐在椅子上等着,仿佛在回忆自己年轻时类似的“莽撞”。 那会儿,他最爱去的地方就是隆宗门。从他在的小院儿出来,往东溜达十来米就到了。这儿是一处十字路口:往南,前朝,三大殿巍峨挺立;往北,后宫六院,婀娜伶俐;往东,珍宝馆,钟秀别致;往西,就是办公区,安静内敛。 “我就特别喜欢在这儿看人,因为是岔路,很多人到了这儿就会迷茫。眼神里透露出来的,都是一种懵懂的光。” 人生何尝不是如此,未知前路, 左右为难。有些人坚持了,有些人退缩了,有些人往左,有些人往右,没有输赢。 他站起来,走到刚修复好的扶手椅面前,端详。“多漂亮。这把椅子,全世界就4把。”屈峰炫耀着,仿佛一位后辈在讲述前辈的辉煌。 这把椅子的学名叫明黄花梨六方扶手椅。椅盘最宽78厘米、深55厘米、通高32厘米。椅面是较为罕见的六方形,扶手略外撇,通常于正厅两厢对称陈设。 此椅六足外面起瓜棱线,椅盘边抹采用双混面压边线,管脚枨起芝麻梗。其余构件如后腿上部、扶手、搭脑、鹅脖、联帮棍等都采用甜瓜棱。 “讲究!如此造型起线,体型‘空笨’的椅子显得端庄灵气。”屈峰说,这是明代家具中一件不落窠臼、悦目清新的作品。 也许他也没有完全意识到,曾一度以为无处安放的艺术梦,在中规中矩的日常工作中被安放得妥妥帖帖,“中国文化其中有一部分审美的精髓,就在木器里面,我会从这里挖掘,然后通过当代方式的转换,运用到自己的作品中”。 屈峰逐渐找到了匠人和艺术家的平衡点。 这也是一种慰藉,一辈又一辈的艺术家通过自己的方式,让传统技艺时隔数百年再次发声。 4 虚极静笃 前段时间,屈峰面试一拨儿年轻人,他问了个问题:“你们想过自己的性格合适吗?” 一个年轻人一脸憧憬地说:“一想到每天都能接触文物,就心潮澎湃!” 直言爽利的屈峰一盆冷水泼下去:“这个地方可不能澎湃,一澎湃就麻烦了,还是要冷静。” 为了给新来的故宫人磨性子,屈峰打算用老招儿——赶上鱼鳔胶快用完了,今年夏天他打算让年轻人用汗水明白一下传承的力道。 这算是故宫木器组的“秘方”。每隔一两年,屈峰他们就要去海边出趟差,有时候是大连,有时候是厦门,不远千里就奔着黄鱼鱼肚去。“这两年越来越不好买,这东西富含胶原蛋白,很多都高价卖给饭店了”。 买回来以后,鱼肚要用温水泡发、加热,然后放到铁锅里捶打,直到打成糊状,过滤晾干以后裁成手指粗细的条状,用时加水熬成胶。只要不受潮,存上十年八年都不会坏。 最痛苦的,要算砸胶的时候。在鱼鳔不断捣碎成糊状的过程中,胶的拉力也会逐渐出来。屈峰说,壮汉砸上五分钟,手就抽筋、浑身冒汗了。“经常用锤子砸着砸着,出了黏性的鱼鳔会把整个锅都带起来”。 累到不行的时候,需要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轮换着砸。屈峰说:“木器室里年轻的小伙子轮流着一刻不停地砸,一天下来,顶多能砸半斤的鱼鳔胶。所以有老话叫好汉砸不了二两鳔。” 每一次制作鱼鳔胶,周期都要长达数月之久。刚来木器组,都得撸胳膊挽袖子先过了这一关。 干嘛不去外边买?屈峰解释,市场上鱼鳔胶很少有人卖,即使有效果也不如宫里自己做的,只有费如此心思砸制的鱼鳔胶,在文物修复时才不会对文物产生腐蚀,文物修好了也不会憋屈。 屈峰往东一指,隔壁王振英师傅的父亲,当年给太和殿修龙椅的时候,用的就是这种胶。锅里一熬,拿根筷子插进去,拎起来都不往下滴汤儿。最关键的是,用这种胶修文物,完全可逆,用点热水一泡,就能化开。 修行,讲究的是本真,而非简单的固守陈规。 屈峰说:“什么叫修旧如旧,界定了旧才有得谈。有人下定义,残缺才是美。但如果一把龙椅缺了腿儿,那不是美,而是失了威仪。所以必须就事论事,怎么修,修到什么份儿上,惟一不能丢的是文化信息。” 屈峰桌子抽屉里收着一把锉。“这是我自己做的。在故宫,工具要跟自己一辈子,全都是自己做。”他说。 小院儿里的东西,正在一点一滴地往骨血里渗透。 最近,故宫木器组在申请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内容是传统宫廷家具修复技艺。 屈峰也变了。一开始,“我看文物就是文物,我就是我自己。”后来,“你会逐渐把文物当成一个生命去看。你是一个生命,它是一个生命,两个生命在碰撞的过程中,就会用自己的生命体验去理解文物,反观你和周围事物的关系以及思考你自己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如今,每天下班,屈峰都会不自觉地用手拽拽挂锁,是不是牢靠。他还雕了个“保镖”站岗——胖墩墩的苏轼雕塑。他给出了独特的解释:“苏轼爱吃肉,不可能是瘦子。” 一处小院儿,任由时光变迁,就这样悄然无声地锁住了匠心。传统和现代在屈峰的手里以一种奇妙的方式交互着。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