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晓立 摘要 道家哲学虽然强调个体性生活的意义与价值,但是并没有放弃对理想的群体性生活的追寻与探查。与儒家哲学相区别的是,道家哲学对群体性生活并不是一味地强调统一与等级,在个性的充分发展的基础之上,更强调每个个体都能够结成关联友爱又各自鲜活的理想结构。这种结构不是机械的结合体而是一种可以称之为玄同的范式,这种价值范式在《庄子》中更是用“相忘于江湖”来体现。这种玄同的社会价值范式,充分体现在后来道教思想的个人心性修炼与社会理想的建构之中。 相忘于江湖(资料图) 作为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的老庄道家思想,在非常强调和保护社会中不同个体的个性解放和自由存在的理论基点上,也非常重视社会共同体的运行和谐。在强调个人的精神自满与生命长久的同时,《老子》与《庄子》都没有忘记个人对现实社会的责任与担当,没有忘记对一个理想的社会形态的设计与构想。不过相对于儒家的社会理想中强调由家庭而社会,由亲人而他人的亲缘社会的构想。道家的社会理想的价值更强调社会应当是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发展,每个人都能够在其中获得深层的价值认同的共同体。这样的共同体中,人不需要为了保持和他人的一致而放弃自己的独特,不需要为了保护自己的生存而放弃自己的追求。人的价值得到凸显,人不再是任何人与组织甚至家族的附庸。 一、“玄同”何解 在《老子》第五十六章中有:“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分,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玄同,从字面的意思理解,是在相同之上的相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相同。或者用老子哲学的名言思想来思考,“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玄同不是一种简单的相同,与一般意义的相同或者说“常同”是完全相反的概念,是一种打破现有相同概念的新的相同。《老子》中提出玄同的概念,是为了突破在现实社会中人被种种的利益与规则所框架的生存状态。所谓“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分,和其光,同其尘”,即要人们首先要从自身的修养与自我提高上,闭塞外界对自身的诱惑与污染,停止自己的情欲放纵。其次要在具体的与人交往的活动中,不去与他人争斗与摩擦,能够理解他人。最后在自我心灵的培养中,能够继续保持自己的独特见解,但又不会因为自己的独特见解而影响他人的意见,最终与人类社会甚至与宇宙相冥合。 在这里,“和其光,同其尘”内在包含了儒家思想中“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的理想价值取向,但是又超出了其君子小人的身份上的分野,而达到了一种超越了身份认同与阶层分立的人与人内在平等和谐。所以说,“玄同思想”是老子对由不同的人所组成的复杂现实社会的一种智慧的体察与反思。由于社会之中不同的价值取向与利益纠缠,人与人的关系不是简单平和的相处,人对他人的控制与利用不可避免,进而人对异于己的思想与他人产生敌对。《庄子》对这种现实情况有清晰地描写,“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于己而欲之,异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在宥》)社会中的人甚至利用这样的心理而去谋取自己的私利,反而强调自己与他人的不同,不过这样的刻意不同反而更是一种相同。这样的社会情况是道家思想所深恶痛绝的,作为智慧之灵的人怎么可以生活在这样丑陋的罗网与阴谋之中呢?人应该生活在何种的社会共同体之中,老子给出了答案。人所应当生活的社会应当是人与人处于玄同之中的社会。这种玄同是老子哲学思想中理想社会的价值范式,在理想的社会之中,人们都应当坚持这种玄同的价值理想,保证自己与他人都能够获得良好的实现,在各自处境与理想的不同中获得价值实现与个体保存的相同目标。 和其光,同其尘(资料图) 而在道家思想的源流中,玄同还有另外的一方面的含义,“玄者,深远之义,亦是不滞之名。有无二心,原乎一道。同出异名,异名一道,谓之深远。深远之玄理归无滞。既不滞有,又不滞无,二俱不滞,故谓之玄”。玄不仅仅是深远的状态,更是一种认识事物进行深入思考的方式。它不是一种简单的有无对立的二元论思想,更不是非此即彼的立场之间的斗争。在古代道家思想家的思考中,很早就意识到了社会的评价标准并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僵硬机制。只用好与坏,对与错的简单标准去评价某个事物某个人物,这是完全不对的,这种简单的价值判断就是滞于物的表现,或者是一种滞于有的表现。所谓的玄,是不滞于我们已有的价值观念,又不滞于对我们已有的价值观念的反思的立场之上的,对两方面都进行的双遣。所以,玄同的理想社会价值范式的进一步阐释就是在社会这个复杂多元的价值共同体中,允许多元价值的存在。最简单的要求就是,尊重社会中每个独立个体做出的自由选择。比如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在评价对方的行为之前,不要先急着把这种行为纳入到自己的日常生活的价值判断中去,要能够共情地理解,理解他人的选择是如何出现的。只有首先做到尊重多元价值,尊重多元的选择,我们才能够破除自己的价值立场的束缚,破除已有的独断思维。在此基础上,为了实现真正的多元,在我们努力尊重少数人的利益以及价值观层面的弱势人群的时候,也不能够完全的去强调过分的政治正确,不问青红皂白而过分地强调保护甚至偏袒少数者与弱者,从而忽视了具体的社会生活情况,这样就陷入了“滞于无”的错误立场之中。玄同做为道家思想社会构想中的价值范式,彻底地抛弃了现代社会中常常出现的非此即彼以及所谓的政治正确,是适合社会未来发展的理念和方向。 在《老子》玄同之语之后还有一句:“故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踈;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这是《老子》思想中所认为要达到玄同的目标,人应当所要做到的几点。首先是祛除人们对亲疏、利害、贵贱的好恶,不被这些感情与倾向所左右,只有“不以外物内伤其身”,人才能够脱离旧有的价值规范的规训,从而达到新的玄同境界。这种玄同之境的获得,就需要人在具体的生活中,不断地反思外在情欲与外在之物对自我的影响,不断的抛弃旧有的思想与对外物的依赖,明白作为精神个体,天生就是智慧明觉与内在自足的,不需要依靠外物与外在评价而获得承认。玄同之境的获得,在道家思想看来,是一个人真正开始自我觉醒自我修炼的开始,同时也是人获得与社会与他人和谐共通的前提。内处于玄同之境中,人不会再被纷乱的外在诱惑与价值所支配,个人的心性修养内在于这种玄同的感通之中,理性的直观开始得到显现与觉察,由此个人开始思考个人的生存处境问题,个人的理性突破的问题。总得来说,就是人与内在的精神自我的关系问题开始得到思考。 只有达到玄同之境之后,理想的人格的实现与确立的问题才能够获得真正的探讨,而不会被外在的价值评价与社会认同所左右。就像一部德国电影《希特勒的男孩》所说一样,一个生活在法西斯独裁政治下的少年,他的理想就会被纳粹宣传机器所影响,就是加入到纳粹的统治机器中,成为军国主义国家中的一个士兵。被时代的宣传与外在的价值所影响下,个人的理想的选择并不会超越于那个时代。而只有达到玄同之境,个人心理的安顿与契合才能找到坚实的基础。否则人的心理只能像浮萍一样,总是受到自身的感情波动而不得平静。总是顺着自己的喜好而去评价别人,而无法与他人的心灵真正有所契合。 玄同更有其内在的不断推进的三个层次,即个人与自我玄同,个人与社会玄同,个人与宇宙玄同。个人与自我之玄同不过是人与宇宙玄同的基本前提。人只有处理好与精神自我的关系问题之后,才能够获得理性直观的认识能力,才能够获得不被外在价值观所左右的反思智慧。这种理性直观的认识能力,不同于现象与真理的二元认识论,是人处在玄同之境的才能获得的认识能力。获得这种理性直观,人才能够清醒地认识到自我与社会的关系,不是一种对抗的关系,而是在互相满足的基础之上的共同促进。更是能够认识到自我与宇宙的关系,这种自我与宇宙的关系的最终目标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经常被提到,即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而想要达到这一境界,首先就是要消除人与自然的对抗,将人从具体的琐碎的生活情境中,或者称之为名教的社会关系中解救出来,回归到清静无为的自然之中。人不再过分地索取与强调自我的力量,而是能够顺应整个自然界运行的基本规律,而获得与自然同步,与自然同感的精神状态。可以说,玄同的最终目的,不是仅为了消解社会对人的束缚与禁锢,而是为了更好地实现人的自由,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与共通。 玄同是为了实现人的自由(资料图) 而在被视为《老子》思想的延续与深化的《庄子》那里,人与人的理想关系是人与人之间能够“相忘于江湖”。这种相忘的精神成为了庄子思想中社会玄同的理想形态。在《大宗师》一篇中有“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虽然在困境之中,人与人相互抚慰相互帮助是美好的,但是不如人们能够自由而又相忘于广阔的生存天地之中。庄子的相忘精神,可以说是道家思想中玄同理想的进一步发展。庄子思想中所谓的相忘,是一种境界更高的相濡以沫。现实中的个人虽然都希望在困境的时候得到别人的同情与帮助,但是这种同情与帮助的出现,就意味个人出现了困难与苦痛,意味着自己与他人产生了种种的羁绊与牵连,很多时候人的苦恼就来源于这样的牵连。人不得不生活在这样的由人际关系组成的网中,言行举动都不由得去考虑别人的眼光与看法。与其这样的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倒不如每个人都可以回归到自由而又无边无际的现世之海中,每个人都可以在这种自由之境中获得生活的自得与安乐,而忘却人与人羁绊而产生的现实困境。这种相忘更是一种人生活在玄同之境下的理想状态,是庄子思想中对人应当如何生活的一个回答。 玄同是老子所提出的理想社会的价值范式,在现代社会中进一步扩展到整个世界的视野之下,就是天下玄同的价值构建。这种天下玄同是将不同的民族与不同的文明联系起来,由此而能够在尊重不同文明特征的基础上实现整个人类的和解与感通。这样的一种玄同理想,是道家思想在当代社会的新发展与新应用。道家哲学一直在深切地反思人与社会的应当状态,实现人的真正自由,是一种永不过时的智慧。 二、“玄同”何得 既然在老庄道家思想中,玄同很早就成为了其哲学思想中理想社会的价值范式,那么如何实现玄同就摆在了思想家的眼前。玄同做为社会共同体发展的最终目标,在实现上也有种种的难点,这样的玄同理想如何在复杂的社会中获得认可和实现,如何真正地指导不同的人生实践,这些问题都需要后续的道家哲学的继承者们去解决。在汉代之后,道家思想的继承者们不断提出了如何在现实社会实现玄同理想的种种办法。这种努力首先表现在道家思想的诠释者们借助黄老思想的构建来提出治国与治身齐同,强调自然无为的生活态度和治国态度。这种思想在汉代具体的社会生活中,产生了积极的影响。汉代能够在较短的时间内恢复生产与社会秩序,实现文景之治,都是依靠黄老思想指导下的清静无为的政治措施而获得的。在注释老子思想的《老子河上公章句》中,河上公将老子思想的社会思想与个人发展的思想合为一体,强调治国如治身,治理国家如同一个人去治理他自己的身体,真正的圣人或者是理想的伟大人格都应当是身国同治的。而实现身国同治的基础则是清静无为,人在修养自身的过程中首先要消除自己的过分的欲望,恬淡寡欲,保证自己不被这些物欲所遮蔽和侵袭。然后在修养自己身体的过程中,将清静无为的精神推向公共领域,努力在国家治理的过程中推行,使得整个社会也能够达到质朴自足,个体独立无为的玄同状态。 反映汉代生活的画像砖(资料图) 汉代之后,伴随着道教这一中国本土宗教的兴起和发展,道教成为道家思想在具体社会生活层面实现的载体。做为早期道教的原始形态,诞生于蜀地的天师道一开始就把老子哲学做为自己立教的思想宗旨。解释老子思想的《老子想尔注》成为了天师道教义思想的理论来源。在具体的宗教纲领之中,天师道强调对信众的道德教化,还要求教众之间要互相帮助,制定了保护自然生态的种种戒条。而后玄同的社会理想被宗教团体和宗教家们加入到了更为具体的宗教实践之中,并发展出了自度度人的道教宗旨,体现在道教规定的各种戒律之中。这种自度度他的宗教要求,既是佛教思想的影响下所形成的,更是传统道家哲学社会玄同的理想在社会化宗教中的展现。自度度他的道教宗旨,使得信众的自我实现与外在社会的和谐美满获得了联系,社会与个人的玄同理论得到了道教思想家的新发展。 发展到隋唐之后,随着道教哲学的新形态——道教重玄学的建立,玄同的社会理想被进一步的发展。伴随着心性论的发展,完美社会的构建需要个人对自我智慧与心性的修炼来做为基础。那么,道教哲学心性修炼的新要求出现了,境智双绝、物我两忘的修炼目标成为了自我突破凡俗与成见的新的要求。人在社会生活的过程中,首先需要排遣自己所执着的一些误解和旧有偏见,只有在这种理性自觉得到展开之后,个人才能够真正地参与到社会的良好运行之中,而不去做一些破坏社会和谐的事情。但是排遣了自我的偏见还是第一步,这只是跳出有的遮蔽,而进一步还要跳出无的藩篱。不能因为自己已经反省了自己的偏见而沾沾自得,还要进一步排遣掉这种自得的我执,去以更加包容和开放的心态去面对他人和社会,这样才是有无兼忘。这样消除了对自我意见的执着之后,人才能不会被外在的物所影响,从而达到物我兼忘。当达到物我兼忘之后,人的自我反思达到了极点,这种自我反思最终构建出人自我觉察自我认识的认识之境,人在这种微妙玄远的境界之中,获得理性智慧与自我身心共同提高与超越。而这种境智双绝,发展到全真道的理想境界之中,就是一种性命双修之道。人获得境智双绝,性命双修,个人对自我生命的认识,对自我真性的认识获得了玄同。而这种自我认识的获得使得人能够真正地与所身处的自然和社会玄同。 玄同是道家社会理想的价值范式(资料图) 玄同是道家哲学理想的社会形态,也是道家社会理想的价值范式。它的具体实现,反映在道教不断发展的理论与实践之中,相信伴随着道教思想在新时代的不断推进,在世界范围的传播与流行,玄同的理念为更多仁人所接受和认可。(编辑:忆慈) (作者简介:张晓立,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道家道教哲学,六朝道教经典。) (本文为“道化天下 世界玄同”道学全球有奖征文比赛作品,未经授权不得转载,文:张晓立,文章原标题为《玄同——道家社会理想的价值范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