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可久散曲的 “道化”与“雅化”
学界论述元代后期散曲大家张可久,莫不以“雅”形容其散曲的风格,而这种“雅”又与他运用宋词手法写曲有关。如任讷《散曲概论·派别》说“其曲之十之八九为雅丽一派,……总嫌参用词法过多。”邓绍基《元代文学史》说:“他的散曲运用诗词手法,讲究含蓄蕴藉,且多熔炼诗词名句,形成典雅工丽的特色。”“张可久热衷于学习词的表现手法,在程度上已经超过前期作家中杨果等人的以词绳曲。”①由此导致他的散曲与前期散曲明显不同,形成了一种雅化的倾向。其实,张可久许多散曲的“雅”,与宋词关系不大,而与他的“道化”有关,体现了内丹心性修炼的特点。
张可久做过路吏、首领官、桐庐典史及昆山幕僚,一生都无踌躇满志的时光,他的【庆东原】《和马致远先辈韵》九首和【醉太平】《感怀》等,写出了读书人的牢骚感叹,颇为真切。但是,在他九百多首散曲中,这类以沉沦落魄之感为内容的作品只占一小部分,更多的散曲体现了一种超然世外的归隐情怀,体现了与道家文化的密切关系。他喜好探幽访胜,散曲中仅歌咏西湖的就有一百多首。张可久到过会稽、三衢及天台山,也游过虎丘、吴门和吴淞江,登临茅山、黄山与括苍山,写下为数众多的玩赏之作。除此之外,以登高和看雨、晚凉及月明、秋晴与雪晴为题的也有二百多首。在山水风景中,他悲也淡淡,欢也淡淡,没有发泄澎湃汹涌的情感。作为下层小吏,张可久结识了一些权贵,如梅元帅、赵使君等,但为数不多;有一些相好的妓女,但并不显得放浪;他与卢挚、刘时中、贯云石等名士也有交往,但不算密切,从总体上看,张可久访道宫,过佛寺,与和尚特别是道士交游最多,比如茅山道士王寿衍,在他曲中屡屡出现,两人情谊非同一般。这样的交游,使他创作了大量的小隐、山中、幽居、游仙等作品,它们与红尘的关系在若即若离之间。韦金满《从小山乐府看张可久散曲的道教色彩》②,对张可久与道教中人的交游关系有详细的阐述。因此,在当时的社会氛围中,张可久接受的主要是道教文化与隐逸文化的影响,而在他的散曲里,也浸透了道教文化的痕迹。
在时人的心目中,张可久也是一位“隐士”或者“道人”,如元末张仲深《子渊诗集》卷二《题张小山君子亭》一诗说:
我尝西湖谋卜居,前有水竹后芙蕖;羁红縻翠眩人目,云锦倒映青珊瑚。归来试问隐者庐,嘉葩美植同纷敷。彩鸾踏孔夜不啄,文鸳陨粉秋生珠。竹秉君子操,莲如君子清,我亭居其中,乐以君子名。道人寓物不着物,岂唯物美唯德称,满帘花气香馥馥,一亭翠景风泠泠。愿君志如莲,濯于泥而不染;操如竹,拍霜雪而不零。我今闻之当乞盟,制荷为衣竹为策,迥谢浊世全吾生。
张仲深与张可久同为庆元(今浙江省宁波)人。他在诗中称呼张可久为“隐士”,为“道人”,完全符合张可久的散曲中表现的情况。从散曲来看,张可久醉心于道士的生活,【双调·折桂令】《游太乙宫》云:“华山高与云齐,远却尘埃,睡煞希夷。踏藕童闲,携琴客至,跨鹤人归。”可知他到过当时全真教的活动地区华山,并对陈抟式的生活极为羡慕。陈抟是北宋初道士,隐居华山,号称“睡神仙”,在道教典籍中他是吕洞宾的师友,到了元代,又被全真教当作做修炼内丹的成功者广泛宣传,名声大噪,于是元曲家也频频提及,张可久不过是其中的一位而已。
道教文化的熏染,使张可久深谙内丹修炼之道,【越调·寨儿令】《桃源亭上》写道:
倒金莲,散金钱,先生醉骑鹤上天。月影娟娟,霞袂翩翩,即我是神仙。入蓬莱行见桑田,看梅花误入桃源。溪头卖酒家,洞口钓鱼船,专唱我《会真篇》。
吕薇芬、杨镰的《张可久集校注》③,将末句提到的《会真篇》注为唐代元稹《莺莺传》中的《会真诗》,这是不对的,因为全诗都谈修道成仙之事,与艳情无关。实际上《会真篇》是一部道书。根据任继愈《道藏提要》第245条,《西山群仙会真记》五卷,施肩吾撰,南宋曾慥摘录是书,编入《道枢》卷三十八,题作《会真篇》。到了元代,它成为内丹经典,曾慥也被列入全真南宗祖师名册,见李简易《玉溪子丹经指要》。张可久在散曲中表现了大量的道教思想,大都符合该书的论述,尤其是关于内丹心性理论的内容。如《会真篇》论述云:
是以从道受生谓之命,自一禀性谓之性,所以任物谓之心。古先圣人,教人修道,即修心也;虚心以还其实也,无心以除其有也,定心令不动也,安心令不危也,静心令不乱也,正心令不邪也,清心令不浊也,净心令不秽也。
金元全真教继承了这一思想,如全真七子之一的谭处端作词歌咏云:
道人心,处无心,自在逍遥清静心。闲闲水云心。利名心,纵贪心,日夜煎熬劳役心。何时休歇心。(《长思仙》)
修行心,包容心,一片清虚冷淡心。闲闲无用心,灭嗔心,去贪心,寂寞清贫合圣心。天生现本心。(同上)④
张可久也有大量的论“心”之曲。
第一是无心。按全真的说法,人生之初,心灵没有容纳任何外界事物的影像,等于一张白纸,因此生命能量诸如精、气、神等均完好无损。修行者不能回到婴儿时代,却可以腾空后天接受的知识和影像,让心灵恢复到完整的浑纯状态,形成修炼内丹的基础,张可久【中吕·红绣鞋】《仙居》说:“有客樽前谈笑,无心江上渔樵。”打渔之人,驾一叶小舟,出没于风波之间,宛然是世上追名逐利者的缩影,他们内心被贪欲、焦虑日夜煎熬,在通往死亡的路上飞奔。他自己却早已脱离了名利的行伍,【越调·寨儿令】《山中》云:“寡见闻,乐清贫,逍遥百年物外身。糜鹿相亲,巢许为邻,仙树小壶春。住青山远却红尘,挂乌纱高卧白云。”寡见闻是收视反听,关闭心灵的门窗;乐清贫是不让心灵再去追逐外物;与动物为邻,一则表示无贪残之心,二则表示象太古时代那样浑沌纯朴。这就是以无心为本的道人心,也可称为“水云心”、“休歇心”、“冷淡心”。只有以无心为本,人们才能不贪名,不竞利,不劳心,不劳力,如【中吕·满庭芳】道:“急疏利锁,顿解名缰”,是化解名利之心;同调《金华道中》:“营营苟苟,纷纷扰扰,莫莫休休,厌红尘拂断归山袖。”是厌弃红尘之心。
其次是灭嗔心。心灵的空白,不等于心灵没有波动。婴儿也有悲欢,何况是成年之人。全真祖师曾如是设喻:一个道人在山中修行多年,自以为是心如止水。有一天来了两个手持兵器的人,问他要吃的,他马上去煮些山果。其中一人看到了,嫌伙食太差,勃然大怒,恶语相向,还要打翻铁锅。道人不动声色,借口外出,在门外操了一根木棒,大喊两人出来,拼个高低。两人大笑:“先生修行多年,原来只是如此?”起身便走,倏忽不见。事见《盘山栖云王真人语录》。所以,主动忘怀名利不等于在被动情况下也能经受考验,而张可久也还要考虑如何在名利的刺激下灭绝嗔心。【越调·凭栏人】说:“宝剑英雄血已干,玉府神仙心自闲。炼霞成大丹,袖云归故山。”特别指出心波起伏的基础即气血业已干涸,外界任何震荡都不能令他心动,根本不在乎什么英雄落魄,怀才不遇。【双调·落梅风】道:“青山隐居心自远,放浪他柳莺花燕。”也隐喻在纷繁万事面前毫不动心。
总之,上述内容均合于内丹家的阐述,也表明张可久在内丹修炼方面已达到一定的造诣。元代全真高道李道纯《中和集》说:“忘情养性,虚心养神;万缘顿息,百虑俱澄;身心不动,神凝气结,是谓丹基,喻曰圣胎也。”当这种心境出现之后,就可以着手修炼内丹了。张可久已经符合这种要求,因此他屡以神仙自居。?眼南吕·金字经?演道:“一棹烟波湖上春,真,神仙身外身。”内丹家所说的成仙,实际指内丹修炼成功之时到达的境界,内丹的样子大约像一个剔透玲珑的圆球。张可久是否炼成,无从知道,但他确实满心喜悦地描述过内丹,【双调·沉醉东风】《气球》说:“元气初包浑沌,此囊自喜囫囵。闲田地著此身,绝世虑萦方寸。圆满也不必烦人,一脚腾空上紫云,强似向红尘乱滚。”这样的金丹,是数十年保养修炼精、气、神的结果,也是全真道教理想境界的极限。接受这一理想的人,道化程度已非常之深了。
明代朱权评张可久的散曲“有不食人间烟火气”,指出了那种清虚恬淡的道境。这种概括是很有道理的。我们可以说张可久的散曲体现了明显的“道化”特征。这种“道化”加重了散曲的“雅化”倾向,但是“道化”带来的“雅”与宋词表现的“雅”有明显的区别。
中国诗体文学明显出现“雅”的特征,应从宋代开始。宋代以前,诗歌风格众多,但在当时及后代都很少有人用“雅”字去形容某个诗人的风格。到宋代婉约词兴盛起来之后,“雅”的特征明显出现,而后代人评晏殊、姜夔等人的词作,都用到了“雅”字。婉约派重视借景传情,表达含蓄蕴藉,避免了粗俗与质朴,显得雅致,这是“雅”的主要含义。豪放派词人表达感情激扬喷薄,毫不遮掩,就不能称为“雅”。但是,讲究情感的含蓄表达,并不意味着词人不愿意表达情感,或者是极力淡化情感。例如姜夔的词,向来有“清空骚雅”之称,但这并不意味他努力消解自己的情感,只是不愿意说得太实太露罢了。如张炎在《词源》中,称白石词如《疏影》、《暗香》、《琵琶仙》等曲,“不惟清虚,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但是,这种清虚骚雅的词作,绝非无情之作,而是情致动人的作品:“矧情至于离别,则哀怨必至;苟能调感怆于融会中,斯为得矣。白石《琵琶仙》、秦少游《八六子》,离情如此作,全在情景交炼,得言外意,……乃为绝唱。”在张炎看来,《琵琶仙》等词的成功,在于情感的哀怨真切以及表现情感的高超艺术,两者缺一不可。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姜尧章词清虚骚雅,每于伊郁中饶蕴藉。”可见“骚雅”不排斥感情,情感表现是“骚雅”不可缺少的成分。朱彝尊《词综发凡》说:“言情之作,易流于秽,此宋人选词多以‘雅’为目。”⑤他说的“雅”就是“言情而不秽”,并非让情怀淡化到虚无状态。总之,消解世情、超凡脱俗既不是宋代多数词人的生活目标,缥渺虚无、清虚简淡也不是他们追求的风格,因此宋词表现的“雅”与张可久表现的“雅”并不相同,因为张可久的“道化”,是努力追求情感淡化的表现。
张可久的散曲很少描写实实在在的世事,形神毕现的细节。关汉卿的铜豌豆,王和卿的大蝴蝶,浸透着俗气与蒜酪味,诙谐泼辣,但都没有出现在张可久的艺术视野里。这种特点,有点类似于姜夔的“清空”,但它显然不是一种单纯的艺术追求,而是与他的思想涵养有关。如上所述,张可久的散曲以写景、访道、隐居为主要内容。作为一个小吏,并非没有机会广泛结交,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另有迷醉。他在道教的天地里尽情遨游,自然就疏远了人世;作为道教涵养的结果,情感的淡化就必然表现在张可久的散曲中。偶然出现的情怀散淡,属于常人的感觉,与道化没有必然联系,也不需要长期的调控与涵养。一贯性的情感淡化则不同,它来自于始终不渝的追求。
本来作为作家,他的情怀必然要在诗词歌赋中流露出来,但在张可久散曲中,几乎看不到那种生动率真的世俗气息,作为沉沦下僚的人,也没有多少抑郁悲愤的表现。?眼中吕·卖花声?演《客叹》中“十年落魄江滨客,几度雷轰荐福碑,男儿未遇暗伤怀”之语,被许多人用来概括张可久散曲的思想内容,但“十年”一词却说明这是早年的作品,因为他混迹下僚至少也有三十年。这种悲愤的存在,说明他并非天性超脱,而是经历了从起初的不平静到后来的平静这样一个过程,其中道化的作用不可低估。现实的黯淡使他痛苦,但是他接受了全真教将世俗生活、荣华富贵以及英雄历史视作虚无的思想,追求着内丹心性的境界,从宁静恬淡到金丹脱壳,步步深入,不但与牢骚满腹的前期曲家不同,与后期许多世俗气息很浓的散曲家也有所不同。散曲大家如马致远、乔吉等人多借道教的虚无观进行自我安慰,而张可久却在努力消释那些需要安慰的情怀,淡化往日的失落与悲郁;这种努力使他后来不需要多少自我安慰就能获得心理平静。在许多散曲中,他的情怀淡化到即将逸出社会的地步,所未忘却的只是词章之工。艺术追求与他的无限淡泊的情怀结合,形成了小山曲的“雅丽”;在这种风格统领下,景语胜于情语,并由悠远的道韵,支撑着工丽的语言。例如?眼越调·小桃红?演《鉴湖夜泊》:
鉴湖一段水云宽,鸳锦秋成段。醉花间影凌乱。夜漫漫,小舟只向西林晚。仙山梦短,长月满天,玉女驾青鸾。
在这首曲中,我们品不出世俗喜怒哀乐的情味,看(转下页)(接上页)不到驰逐往来的人影,也不能指出鲜明的个性和思想,甚至无从了解他要表述的现实内容。一连串的景语,构成了清丽的画面,主调是“仙山梦短,长月满天”中透露的悠远道境。最富动感的“醉舞”一句,也仅存影迹,如云烟飘拂于仙山杳梦之中,与散曲固有的欢快活泼情调很不相同,而是近似于全真谭处端《太常引》的词境:
非僧非俗亦非仙,茅屋两三椽。白石与清泉,更谁问,桃源洞天。一炉宝篆,一瓯春雪,浇灌净三田。闲想谷神篇,不觉松枝月圆。
在为数众多的散曲中,张可久表现出他淡化到不留影迹的情怀。他的英雄业迹之心已消磨殆尽。“宝剑英雄血已干”,甚至连一丝慨叹也没有。他的功名之念不复存留,【正宫·塞鸿秋】《道情》:“一身行路难,两鬓秋霜染,老来莫起功名念。”【双调·水仙子】《次韵》:“名不上琼林殿,梦不到金谷园,海上神仙。”往日怀才不遇的心事,在吟咏间已化作一缕青烟。他对世态人情全不关心,甚至连旧有的交情也逐渐忘却,【双调·落梅风】《碧云峰书堂》:“人间自晴还自雨,恋青山白云不去。”【正宫·端正好】《渔乐》:“市朝远,故人疏,有樵夫做伴侣。”这些内容与曲境交织在一起,形成小山曲风格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此,宋词的“雅”,有的是富贵者的雍容闲雅,有的是高洁者的萧散淡雅,而张可久的“雅”是文化修养与道教修养相结合的产品。
南宋以来,理学家也讲心境的静虚,但与张可久追求的道境区别甚大。元代理学家吴澄《静虚精舍记》说:“学静虚者,亦曰敬以存其心而已。所存之心何哉!仁义礼智之心也,非如异教之枯木死灰者。”他们对人生之情,世俗之感并非全盘否定,一概弃绝,而是分出是非好歹,去伪存真。因仁义礼智而发的情怀,是天理流行的表现,不但不抑制,还应大力弘扬,这就使得他们修养出的心境,并非远离尘世,而是“静后见天地外物,自然皆有春意……妄念不起,恶事不留,此心廓然豁然,与天地同其静虚。”但是张可久的心魂里,却没有人世感召的内容,他的春意寄托在远离尘世的清梦里,在不染着世念与事物的空灵之境里。在这种比较中,我们更可以看出张可久散曲“雅化”与“道化”的密切关系。
注:
①《元代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
②《道家文化研究》第9辑,1996年。
③《张可久集校注》,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
④《谭处端刘处玄王处—郝大通孙不二集》,齐鲁书社,2005年。
⑤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辑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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