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自我超越
6.2 自我超越何仁富 实现了自我肯定意义上的“成为你自己”,还只是尼采善恶彼岸道德的价值理想的第一步。这一步只是让人认清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并要人敢于承认自己真实的“自我”,承认自己的生命本能,并努力去实现它。但是,尼采强调,自我之根本价值在于他是价值的创造者,而自我要成为真正的价值创造者,他就必需要把作为自己生命本质的本能转化、升华为创造的原动力,而不只是直接地将其“对象化”,这就需要自我超越。只有个体生命将自己的原始生命本能升华为了创造的动力,并以此创造出新的价值,给自己的生存赋予了独特的意义时,他才算完成了自我超越意义上的“成为你自己”,也才真正地成为了自己。 在尼采看来,正是在这“自我超越”的过程中,体现了人的不平等性和等级性。尼采称“平等之说教者”为“善于暗地报复的毒蛛”,并认为“人类必须从报复里被拯救出来!”“这是达到最高希望的桥,这是长期大风暴后的彩虹”[1]。能够完成自我超越的,就可以成为价值的创造者、生活意义的赋予者,成为“主人”;而不能完成自我超越的人,他们就将只会沿用旧的道德说教支撑自己衰弱的生命,从而沦为“奴隶”。当然,这都只是价值意义上的。不过,尼采是要求每一个人都应尽可能去实现自我超越,因为每一个人实际上都有一个独特的自我,都有权利和能力去实现自我超越。查拉图斯特拉说: “善恶,富贫,高低,和一切道德的名称:它们都应当是武器,都是指示生命应当常常超越自己的信号! 生命想用大柱和阶梯把自己建筑在高处:它渴想望见辽远的水平线和幸福的美,所以它需要高度! 因为它需要高度,所以它也需要阶梯,需要阶梯与登梯者之冲突!生命要升高,而升高时,它要超越自己。[2] 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有一篇“自我超越”,正是在这一篇中,尼采说明了生命的强力意志本质。由于生命的本质是强力意志,因此生命必须不断超越自身,求得更强大的生命实现。“生命自己曾向我说出这秘密。‘看罢’,它说,‘我是必得常常超越自己的’。”价值作为强力的产物,不灭的长存的善与恶是不存在的,“依着它们的本性,善与恶必得常常超越自己”。所以,尼采认为,每一个人都应该在自己的估价里,“长出一个较强的强力,一个新的自我超越:它啄破蛋与蛋壳”[3]。 6.21 人是一个试验 尼采认为,个体生命的自我超越之所以必要和可能,是因为人本身只是“一个试验”,“一座桥梁”,人的本性是“尚未定型的”。 从宇宙角度看人,我们会发现,人作为“一小滴生命”对于生灭不已的汪洋大海的全部性质而言,是毫无意义的。地球上的生命是稍纵即逝的、偶然的,是“无结果的例外”。人只不过是渺小的昙花一现的物种。但当我们从地球角度,从人与其他动物之比较角度看,我们就又会得出一些新的结论。早在古希腊,智者普罗泰戈拉就以神话的方式说明人是一种本性未被规定的动物。而文艺复兴时期的皮科在论到“人的尊严”时更明确地指出“上帝认定人是本性不定的生物,并赐他一个位居世界中央的位置,又对他说:‘亚当,我们既不曾给你固定的居处,亦不曾给你自己独有的形式或特有的功能,为的让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愿望、按自己的判断取得你所渴望的住所、形式和功能。其他一切生灵的本性,都被限制和约束在我们规定的法则的范围之内”[4]。这些思想在现代哲学人类学中则有了更明确和系统的表达。 尼采在这个角度上虽然给人以多种说法,诸如“最残酷的动物”、“最勇敢的动物”、“作着判断的动物”、“有病的动物”等,但具有本质意义的,则是他所说的人是“尚未定型的动物”[5]。正由于人是尚未定型的动物,他没有一成不变的既定本质,所以,他可以自己改变自己、塑造自己、超越自己、创造自己。对于人的这种尚未定型的特性,尼采有着很多论述。他说:“我们人类是唯一的这样的创造物,当其有错误时,能将自己删改,如同删掉一句错误的句子”。“人应当看到自己的力量是可大可小的,他的能力如在良好环境下也许可以发展到最高”。“人可以治理自己的情欲,如园丁一样……但多少人知道这是随我们自由的呢?多数人岂非把自己看作完成了的既定事实吗?”[6] 既然人是未定型的动物,面临着向各种方向发展的无限可能性,那么,究竟何种可能性得到实现,就取决于人自己的价值定向。尼采认为,评价在这里具有决定性意义。这也是尼采把价值问题作为自己哲学思考的核心的重要原因。当然,评价便意味着价值重估,意味着“纠错”,所以尼采说:“人是通过他的错误教育成的:第一,他总认为自己不够完美。第二,他赋予自身丰富的想象力。第三,他觉得在动物和在自然之间,自己是处在一种虚假的境地。第四,他不断建立并接受新的价值标准,俾使任何时候的人类之动机和行为均能显得十足的高尚与尊贵。若是我们忽略了这四种错误所促成的影响,就表示我们也忽略了人性,人情和‘人的尊严’”[7]。 人通过评价为自己的生存确立意义。因为人必须为自己的生活确立一个目的,赋予自己的生存以超生物学意义,他才能象人那样地生活。当他的生存缺少一个目的、一种意义之时,他就感到自己只是动物。人类的全部文化价值体系,人性区别于动物性的全部高贵品质,实际上都建立在人的生命所具有的高于生命本身的目的、意义这样一个“谎言”的基础上。“这里,真实的世界与表面的世界的对立消失了,因为世上只有一个世界,它是虚假的、残酷的、矛盾的、诱惑的、无意义的……具有如此特性的世界乃是真实的世界。要想通过这种现实性的‘真理’达到胜利之目的,我们就离不开谎言,因为这是出于求生存的目的”[8]。而在尼采看来,艺术则是最好的“谎言”,在艺术中,个体生命实现着充分的自我肯定和自我超越。“艺术,无非就是艺术!它乃是使生命成为可能的壮举,是生命的诱惑者,是生命的伟大兴奋剂”[9]。正因为此,尼采才大力倡导酒神精神的悲剧人生观。 人的未定型性给了人自我超越、自我创造的可能,而人寻求意义的执拗性则使这种超越和创造成为了现实。尼采认为,正是这一点,体现了人的伟大之处。人把自己当作一个试验,不断进行各种评价和创造,以实现自我超越。由于人的评价具有无限的可能性,选择一种可能性便意味着排斥了其他的可能性,而且,每一次试验,每一次评价,无论成败,都会化为自己的血肉,成为人性的组成部分,所以,价值选择和自我超越是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情,人们往往是在错误和失败中完成着这种超越。尼采说:“直到现在,精神与道德已尝试过迷路过无数次了。是的,人是一个试验。唉,多少愚昧和错误已经成了我们的血肉呵!”[10]但即使这样,人不可能不评价、不创造、不超越,就象他不能不是生命,不能不是他自己一样。 作为一个试验的人,表明他永远只是通向更高境界的桥梁。当国王、自愿的乞丐、丑陋的人等自以为已经领悟了查拉图斯特拉学说而来到查拉图斯特拉的洞府前时,查拉图斯特拉对他们说:“虽然你们是高人,是高人的族类,但在你们的心中仍有着许多歪曲和变形。世界上还没有一个铁匠能为我将你们锤正和锤直。你们只不过是桥梁;更高的人从你们上面渡到彼岸,你们站着,如梯子一样:别怨怒那登在你们之上面达到了他自己的高度的人!……我期待更高强的人们,更优胜的人们,更快乐的人们;期待身心严整健全的人们,欢笑的狮子们必会来到!”[11] 在尼采看来,“创造一个比我们自己更高的本质就是我们的本质。超越我们自身!这是生育的冲动,这是行动和创造的冲动。正象一切意愿都以一个目的为前提一样,人也以一个本质为前提,这本质不是现成的,但是为人和生存提供了目的”[12]。这个本质就是人的自我超越性。查拉图斯特拉说:“你们的光荣不是你们从何处来,而是你们向何处去;让这是 你们的新的光荣吧,你们的意志和你们脚的意愿超越了你们!”“你们的高贵不当向后流盼,乃是向前凝视!你们当是从一切父母之帮,和祖先之国土被放逐!”[13]人之为人就在于超越自己。人要为自己的生命提供一种意义,这意义超过生命本身的意义;人的自我创造需要一个目标,这个目标高于人自身。这就是人的自我超越。尼采强调的是人必须进行自我超越,至于自我超越的目标,在尼采那里是缺如的,他只是给定了一些隐喻,一些意象,如登山者攀登绝顶、欲飞向头顶清澄幽深的苍天[14]。尼采也不可能给出这种超越的目标,因为每一个个体生命都是独特的,每一个人作为试验都有他自己的超越,如果尼采给定一个超越目标,那便违背了他自己所说的个体生命的独特性和自我性了。 6.22 超人和自我的提升 尼采的自我超越性学说集中地体现在他的“超人”这一个隐喻之中。尼采的超人学说是最受人误解的学说之一,或者把“超人”理解为英雄人物,说尼采的超人学说是英雄崇拜;或者把“超人”说成是生物进化的结果,说尼采的超人学说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其实,只要我们不带过多的“理解前结构”去理解尼采的“超人”,我们就会发现,“超人”不过是一个隐喻而已,它并不在乎要说明一种具体类型的人,就象“酒神精神”也只不过是一个隐喻一样。尼采自己就把语言的本质理解为隐喻并在自己的写作和思想中实践着这种语言是隐喻的思想[15]。 “超人”这一思想最早萌芽于《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尼采在那里写到:“在动植物界中,凡进步都只靠着更高级的个别的范型来实现的,这种东西为数稀少,却很坚强,复杂而又有生产力”。将此道德“应用到社会及其目的上来”即是:“人类应该不断地辛劳地产生出特立独行的伟大人物,除此以外,就无别的工作可言了”[16]。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尼采明确地提出了“超人”概念。尼采宣布:“上帝已死:现在我们热望着超人生存!”[17]尼采把“超人”比喻为云中的“闪电”、淹没一切大侮辱的“海洋”、熟眠在“人类石头里的影像等等。但是,尽管一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就是一部“超人”的颂歌,却找不到一处稍许明白的关于“超人”的理论界定。在以后的著作中,尼采便很少用“超人”这一隐喻了,有时他用“更高的人”、“强者”来指称他所说的那类人格形象。到了晚年,尼采在《瞧!这个人》这部奇特的自传中对“超人”作了一个较为明确的说明:“‘超人’这个字是赋有很深刻的意义的,它是指某一类型的人,这种人的出现将是一件最大的幸事,这种人与‘现代’人、‘善良’人、‘基督徒’和其它虚无主义者相反这个字在查拉图斯特拉口中,是指道德的破坏者”[18]。 应该说,尼采的“超人”概念是具有比较丰富的内容的。作为一个隐喻,“超人”将酒神精神、强力意志的内涵包溶于一身,表征着尼采的价值理想追求。 “超人”不是英雄崇拜而是个人和人类的自我超越。尼采是反对一切崇拜的。即使当他赞扬拿破仑表征着新的价值时,他欣赏的也只是拿破仑如何在艰难困苦中百折不挠而为自己开出一条生命之路的顽强精神和旺盛的生命力,而不是欣赏他的人性品质,也不是把他当作“超人”。尼采对有人将他的“超人”说成是英雄崇拜很是不满。他写道:“现在人们所了解的,几乎到处都是与查拉图斯特拉所断然抛弃的那些价值相当的东西这种人被视为一个理想类型的人,被视为更高一类的人,被视为半为‘圣者’半为‘天才’的人……另外一些受过教育的畜生,由于这个字的缘故,竟怀疑我是一个达尔文主义者;甚至有人认为我的学说是那个不自觉的大骗子卡莱尔的‘英雄崇拜’思想这种‘崇拜’是我所厌弃的”[19]。 尼采提出超人理想的直接目的是要否定上帝,他是在宣布上帝之死的同时提出超人理想的。“尼采之否定上帝,根本原因在于关于上帝的说教颠倒了人类与其超越理想的关系:上帝作为人类的超越理想本是人类的作品,是属人的理想存在,但关于上帝的说教却把上帝当作绝对不可超越的超越性,人作为上帝这一理想存在的作者被当作上帝的作品;上帝作为人类的超越理想本是人类超越性的标志,却被关于上帝的说教当作人类失败和无能的表征”[20]。尼采提出“超人”就是要使人类的超越理想从天上回到大地,恢复人类超越理性的属人性。“从前,查拉图斯特拉如同遁世者一样,把他的幻想掷到人类之外去。那时候他觉得世界是一个受苦受难的上帝的作品”。可是他后来发现,“我创造的这个上帝,如其他神们一样,是人类的作品和人造的疯狂”[21]。既然一切都属于肉体和大地,那么就应该恢复人类超越理想的属人性,创造出肉体和大地的理想存在,以使人类现实地向之自我超越,这就是“超人”。尼采说:“超人就是大地的意义。让你们的意志说:超人必是大地之意义罢!”[22] 作为“大地的意义”的超人将超越性还给人自己,其实就是要让自己完成自我超越。“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人类是应当被超越的。你们曾作怎样的努力去超越他呢?直到现在、一切生物都创造了高出于自己的种类,难道你们愿意做这大潮流的回浪,难道你们愿意返于兽类,不肯超越人类吗?”[23]人类的这种自我超越实际上是通过个人的自我超越完成的。 尼采认为,生命的本质便是不断“超越自身”。因为每个存在体内部都有巨大的“强力意志”,创造的潜能在人体内奔涌,冲撞,渴望着有朝一日的喷发。这种意志的发挥便可以使人们重塑自我,超越旧我。当然,这种超越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因为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前进、不断超升的活动过程。“人之所以伟大乃是他是一个桥梁,而不是一个目标”。尽管这座“桥梁”如“横过深渊的一根绳子”,“渡过是危险的,在路上是危险的,回顾是危险的,在中途战栗和踌躇是危险的”,但人却必须越过它。[24]为此,人就必须以坚强的毅力勇敢地走过去,不断地超越过去奔向未来,如此才能使自己不断获得新生。 “超人”不是理想的典型,而是上升的生命类型。尼采一向对理想主义持轻蔑态度。他说:“以前的哲学家们都畏惧人的感官或许我们健忘地已将这种畏惧抛诸脑后了?……以前的哲学家认为,感官会诱使他们走出属于自己‘理想’的冷静领域,而步入危险的南方岛屿上,故而害怕他们的哲学家德行会象见了阳光的雪一般地融化了”[25]。然而,“那披着冷静苍白外衣的‘理想’其实乃是比感官更加厉害的诱惑,他们一向以哲学家的‘血液’为生,而将自己的感觉、甚至心灵(如果你相信)消耗殆尽”。尼采称这些哲学家是“没有心肝的”哲学家。[26]尼采自己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感官主义者,他极力主张人应当实实在在地生活而不是去为一个虚无飘渺的幻想空耗一生。因此,尼采的“超人”并不是用来取代上帝的另一幻想,他是植根于现实土壤中的每一个个体生命的自我超越,是表征着生命的上升的隐喻。 在尼采看来,生命的本质是强力意志,而强力意志是有等级之分的,由此生命也就有旺盛与衰弱之别。而“超人”就是要个体生命成为那生命强力旺盛的人,“超人”肯定生命、追求此岸、升华本能、自我驾驽,能够返本(生命)归真(自然)。当然,这里需要注意的是,虽然强力意志有强弱之分,由此生命类型也有强弱之分,但这种区分并不是先天的,否则,自我超越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因此,“超人”不仅是让生命力强大的人追求更强,而且也是要生命力弱的人变得强大。如何变得强大呢?尼采认为,就是去不断地体验生命的痛苦,在痛苦中强大生命。“一个卓绝的人会使我们产生赏心悦目之感。因为他是由一块既坚硬光润,又香气袭人的奇木雕琢成的。他只享受对他身心有益的东西;一旦超过这个尺度,他的欢愉,他的欲望也就轧然而止了。他发现了抗御损伤的良药,他善于化偶然之害为有益;凡是不把他置于死地的东西,都使他变得更坚强有力。他本能地汇集所见、所闻、所经验的一切,他就是总和”[27]。 “一个健壮的人消化他的经历(包括他的行为和错误行为)就像消化他的食物一样,有时他需要将坚硬难嚼的硬物整个吞下去。”[28] 因此,“超人”作为一种上升的生命类型,并不存在于现实的生命之彼岸,他就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个体生命之中。“我的意志执着于人类,我用锁链使我与人类连系着,因为我是被吸引向超人去的:所以我的另一意志要往那里去。”在现实人的生命的不断超升中,“超人”的理想得以实现。因此,只要我们真正做到生命的不断超升,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为“超人”,换言之,“超人”就在人群之中。但他不是泯灭于作为“群畜”的人群,而是在人群中也得保持着特立独行的人格。“谁不愿在人群中渴死,便得学用一切杯儿饮水;谁想在人群里保持清洁,便得学会污水自洗”。但是,你必须“勇敢些!鼓舞起来罢!老而益壮的心!你在一个恶运里失败了:享受它如你的幸福罢!”[29]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尼采说:“我教你们什么是超人:他便是这大海;你们的大轻蔑可以沉没在它的怀里”。因为“人是一条不洁的河。我们要大海,才能接受一条不洁的河而不致自污”[30]。 “超人”是价值的化身,是传统价值的破坏者和新价值的创造者。尼采对支配欧洲社会文明的基督教道德价值深恶痛绝,认为它束缚了人的思想,颠倒了是非善恶,损害了人的生命,把人类引向了虚无主义和颓废。“超人”则如同这沉寂世界里飞出的一支响箭,强烈的创造欲望和冲动,使他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道德空气。于是他要破坏旧的价值表,对旧存的一切价值进行重估,他把旧的价值当作虚无而加以否定。“有一天,你将喊着:‘一切都是假的!’”[31]尼采借疯子之口宣布“上帝死了”而表达了“超人”重估一切价值的必然性。从前,在上帝面前,人人都平等,都是受上帝支配的贱氓。现在,上帝死了,“一切必定随之倒塌,因为它们建筑在这信仰之上,依靠于它,生长在它里面:例如我们的整个欧洲道德。广浩连锁的崩溃、毁坏、没落、倾覆现在呈现在面前了”[32]。 “真理的闪电击中了过去的至尊。凡是悟出什么在那里遭到毁灭的人,也许会留神自己手里是不是还掌握什么东西。过去称之为‘真理’的东西,如今成了最丢脸、最下流,最见不得人的谎言形式。‘改良’人类这种神圣借口,乃是榨于生命的诡计、吸血的骗术。道德就是吸血鬼……揭示道德假面的人,同时也就揭示了一切人们过去和现在信仰的价值的无价值”[33]。 但是,“超人”之对旧价值的破坏并不只是为了破坏,而是为了创造,破坏是为创造腾出地盘。上帝死了,“一切皆虚无”,于是便也“一切皆可能”。人失去了支撑和依靠,虽然没了意义支撑,但反而可以自己亲自赋予生命以意义,亲手绘出生命的蓝图。“价值的变换,那便是创造者的变换。创造者必常破坏”[34]。所以,查拉图斯特拉说:“你是一个新的力量与一个新的强力吗?一个原始的动作吗?一个自转的轮吗?你能强迫星球环绕着你旋转吗?”“你能自定你的善恶,而高悬你的意志是法律吗?你能做你的法律之法官和报复者吗?”[35](而“超人”便会满怀信心地回答:“真的,善与恶是人类自制的。真的,善恶不是取来的,也不是发现的,也不是如天上的声音一样降下来的。人类为着自存,给万物以价值。他们创造了万物之意义,一个人类的意义。所以他们自称为‘人’,换言之,估价者。估价便是创造:你们这些创造者,听吧!估价便是一切被估价之物中的珍宝。估价,然后有价值!”人类正是在这种估价中完成着新价值的创造,个人亦然。“创造者起初是民族,接着才是一个人”[36]。 当然,“超人”还有更丰富的内容,但就尼采思想的整体来说,“超人”如上三个方面的内容是最主要的。“超人”是人又不是人,不是人又是人,他存在于人之中又超越于人之上。“超人”具有强健的生命力,不断地进行创造,不断地超越自己;“超人”是旧价值的批判者和新价值的创造者,并不断地进行着价值的重估;“超人”是行动者,喜欢冒险,既能行善又能行恶,他超越善恶,他本身就是善恶的立法者和评估者;“超人”是“上等人”、“高贵的人”、“未来人”;“超人”自由奔放,独立不羁,孤独、自傲,不崇拜任何偶像,也不把自己视为偶像。总之,“超人”并不是某一类型的人,也不是人类“进化”的终极目标,甚至“超人”就是超越“超人”自己的“超人”。 尼采之提倡“超人”,主要的是要人在自我超越的层面上成为自己,因此,如说尼采“超人”的最本质意义的话,那就是自我的提升。 自我的提升在尼采有两重含义,一是通过对生命之经历的体验增强生命的力量,使作为生命体的自我由弱小提升为强大,由较强提升为更强,以应付生存中的一切挑战,战胜人生的悲剧性;二是通过对旧的价值的重估和破坏,将自己内在的生命强力提升为创造力,并创造出新的价值表,为无意义的生存赋予自己独特的意义,为自己的人生确定自己独特的轨道。对于尼采来说,自我的提升的这两方面是合二为一的。生命本身就是创造之源,因此生命力量的提升也就意味着自我精神境界的提升。 尼采将这种自我提升比喻为登山之临绝顶。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旅行者”篇对这种提升有一段很精彩的描述。查拉图斯特拉在登山的途中,回忆着他自青春时候到现在的许多孤独的旅行与许多爬登过的山脊和峰顶: “‘我是一个旅行者和登山者’,他向他的心说,‘我不爱平原,我似乎不能作长时间的静坐。 无论我将遭遇什么命运与经验,旅行与登山总会是不可少的成分:因为到头来,一个人所经验的只是自己。 我隶属于机缘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什么事情能发生在我的命运里,而不曾属于我过呢! 我的“我”它只是回向我来,它和它的四处飘泊的散在万物与机缘的各部分,终于到家了。 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更多的一些事。我现在面对着我最后的绝巅,面对着最后为我保留着的。唉,我必须登上我的最艰难的山道!唉,我已经开始了我的最孤独的途程! 但是凡我的同类都不规避这样的时刻。这时刻对他说:现在你别无选择地走上了达到你的伟大的路!绝巅和巨壑现在交混在一起了。 你走上达到你的伟大的路!自来你的最危险的,现在成为你的最后的庇护所。 你走上达到你的伟大的路,现在临于绝地便是你的最高的勇敢! 你走上达到你的最伟大的路!这是不会有一个人悄悄地追随你!你自己的脚,抹去你后面路上铭记着的‘不可能’。 假使一切的梯子使你失败,你必须在你的头上学习升登,否则你怎能向上呢? 在你的头和你的心上学习升登!现在你心中的最温柔必须成为最坚强。[37] 谁走上了这“伟大的路”、“孤独的路”,谁爬到了山的“绝巅”,谁就实现了自我提升, 就在自我超越的意义上成为了自己,谁就成为了“超人”。 6.23 自 由 一个实现了自我提升,在自我超越意义上成为了自己的“超人”,也就是一个自由的人。自由是尼采道德价值理想的最高境界。 尼采所说的自由并不是传统哲学所说的“意志自由”。实际上,尼采是否认自由意志的,这一点我们在尼采对基督教道德的批判中已经可以看得清楚[38]。尼采认为,自由意志“是神学家们所拥有的最臭名昭著的手腕,其目的是使人类按照他们的意思来承担责任,也就是使人类依赖于他们……意志学说实质上是为了惩罚,即为了寻找罪恶的愿望,而被发明的。……人被认为是‘自由’的,以便可以加以判决和惩罚,以便可以成为有罪的。结果,每件行为必须被看作自愿的,每件行为的根源必须被看作有意识的。”[39]尼采还据此将自由意志学说归为“四大谬误”之一[40]。 尼采所说的自由乃是人的生存实践所达到的能够自我肯定,自我超越的,给自己的生存赋予特定意义的人生境界。尼采在专门讨论“我的自由观”的名目下写道:“什么是自由?就是一个人有自己承担责任的意志。就是一个人坚守分离我们的距离。就是一个人变得对艰难、劳苦、匮乏乃至对生命更加不在意。就是一个人准备着为他的事业牺牲人们包括他自己。自由意味着男性本能、好战喜胜本能支配其他本能,例如支配‘幸福’本能”[41]。这样一种自由是生存的自由,生命的自由。在这种自由状态,人把生命的意义看得比生命本身更为重要,为了给生命赋予意义,他敢于承担起生命之作为命运的重负;为了给生命赋予意义,他甚至可以牺牲生命本身。 尼采认为,这样一种自由是在对阻力的克服中获得的,或者说是在克服阻力的时候显现出来的。在尼采看来,“一件事物的价值有时候并不在于靠它所获得的,而在于它所付出的,它使我们所花费的”。人的生命就是如此,生命的价值并不在于它获得了什么,而在于它“花费”了什么,而这“花费”就是克服阻力。尼采说:“自由人是战士。在个人抑或在民族,自由依据什么来衡量呢?依据必须克服的阻力,依据保持在上所付出的努力。自由人的最高类型必须到最大阻力恒久地被克服的地方去寻找”。“巨大的危险把它们造就成令人敬畏的东西,危险教导我们开始认识我们的救助手段,我们的德行,我们的盾和矛,我们的精神,危险迫使我们坚强……第一原理:一个人必须有必要坚强,否则决不会坚强”[42]。正是因为在“阻力”面前有必要坚强,同时人又坚强了,因此在坚强的同时克服了阻力,而这种克服就是一种爬山之临绝顶的自由。 自由并不是某种人可以长期占有的东西,它体现为人不断征服生命的悲剧性为生命赋予意义的生存过程本身。由于生命本身的存在是无意义可言的,它也面对着各种生存的阻力,因此获得自由(换言之,也就是给生命赋予意义)并不是一下子完成的和一劳永逸的。“为了保持统治地位,应该经常克服反抗的程度,这就是自由的标准,不论对个人来说,还是对社会来说。因为,自由就是肯定的强力,就是强力意志”。“有人认为,人们通过历史的长河会走向那个时代:即‘个体’达到充分完美的时代,个体变得自由的时代,那个形成了古典类型的独立的人的时代:啊,不!那从来都不是人性的时代!”[43]自由是要人不断争取的,自由就是去争取自由的过程本身。所以尼采说:“自由:它是一个人所具有而又不具有的东西,一个人所想望的东西,一个人所赢得的东西……”[44]作为克服阻力的状态的自由是个人所“赢得的”和“所具有的”,而作为克服阻力的过程的自由则是个人所“想望的”和“不具有的”。 自由意味着对“目的”的超越、对善恶的超越,意味着自创价值、自拟善恶。尼采说:“我们新的‘自由’。就象我们得到了解放的精神一样,我们感到不再受‘目的’体系的约束了,这是一种怎样的自由之感啊!同样,生命的本质里没有了‘赏’与‘罚’这些概念的位置了!同样,不盲目地称谓善行和恶行了,而仅仅是在顾及到保存某种人的群体倾向的透视的情况下,以善和恶来称谓善行和恶行!”[45]换言之,自由是人作为生命体所实现的对生成世界的透视(即评价、即创造、即置入意义)。 尼采的自由是一种生存论意义上的自由而不是认识论意义上的自由。在尼采这里,自由是以强力意志为基础统一起来的“自由精神”、“自由境界”、“自由行为”的有机体。“自由精神”就是用铁锤探向偶像底细的精神,是“重估一切价值”的精神,实质上就是在文化、宗教、艺术、哲学等领域展开的理论前提批判的批判精神。这种自由精神总是对那些不证自明的真理置疑,总是试图炸毁那些人们坚信不疑的不自觉的理论前提,因此它又是一种破坏的精神。“自由境界”是酒神狂欢的境界,是克服阻力的欢乐,是午夜的洪钟,是查拉图斯特拉的圆舞曲。“自由行为”是大创造与大毁灭,是大肯定与大轻蔑,是创造意义的行为,是不断地自我超越的行为,是不断地超越人生之痛苦、虚无和泥泞的行为,因此,“自由的行为”是一种艺术化的生存本体论的行为。 “自由精神”、“自由境界”、“自由行为”的统一就构成尼采自由理论的核心。这种统一在横向表现为清醒、孤独、梦幻、沉醉四个环节,而在纵向上则体现为骆驼、狮子、小孩三个阶段。 “清醒”是一种自由,因为它代表了意志不受拘束、意识毫无成见、做事不随流俗、做人不合时宜的人生状态。尼采称自己为“极北净土的居主”,便取意于北方之清冷。清醒最能领悟人生之真实,又是一种批判的眼光,同时意味着自觉地去“生活在险境中”。“孤独”是清醒者的必然。孤独是一种对事物的远景透视,是一种自由审美境界,是独自与清明的天和自由的海相处的空灵神悦。孤独是人生的家。“啊,孤独!你是我的家,孤独啊,你的声音何等甜美而温柔地和我交谈。”[46]在孤独中,你在你的家中、你能自由说话,自由主张;这里一切都开朗而光明、万物都抚爱地与你交谈,甚至时间也以更轻快的步履奔跑。在这种境界中,一切的界限都被打破了,你可以倾诉一切,一切都是那么真诚敞亮。清醒意味着对人生的痛苦的敏锐感受,孤独则是清醒者“生活在险境”中的慰藉。人生苦痛还要清醒者在孤独中消解,这种消解有日神的梦幻和酒神的沉醉两种方式。“梦幻”是日神的世界,是对美的内心观照,对规范、节制、和谐的沉思。梦幻使外观成为消解人生痛苦的手段,由此,由于有了梦幻的艺术,生命变得可以接受。清醒地去做梦表现了人们在一种精神创造中超越人生痛苦的自由想象力。“沉醉”是与生命整体的结合,是一种神圣的肯定,是一种向存在整体的回归。在沉醉中,“狄俄尼索斯的呼声,突破个体化的力量,展开了一条返回‘存在母体’的途径”。“狄俄尼索斯的激奋,辛苦地贯穿整个自然,犹如春天活力的来临。在这种激奋的情怀中,个人臻于忘我的境界”[47]。日神的梦幻和酒神的沉醉结合在一起就构成了一个统一的悲剧的人生,而正是在悲剧的人生中,生命达到了自由的极点。 清醒、孤独、梦幻和沉醉构成了尼采的自由四重奏。“清醒意味着怀疑与批判,孤独意味着审美与超越,梦幻意味着在审美中对外观世界的体验,沉醉意味着在艺术化中对世界本体的投入”[48]将这四重奏合奏的人便是“自由人”。“自由人”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个过程,他总是在途中:在自我超越的途中。 “自由人”在演奏自由的四重奏的途中,尼采认为要经过骆驼、狮子、小孩三个阶段。“骆驼”是负重动物,它向自己要求困难的东西。“许多重负是给精神,给强壮忍耐而中心崇敬的精神担载的:精神之大力要求重的和最重的负担”[49]。但是,骆驼不能批判和创造,只能承载。于是,在最寂寞的沙漠中,精神变形为“狮子”,“他想征服自由而主宰他自己的沙漠”[50]。狮子是否定精神,是狂怒和毁灭。“狮子”虽不能创造新价值,“但替自己为新价值的创造创造自由这却是狮子所能及的。为自己创造自由并且甚至对职责说出神圣的‘不’为这,我的兄弟们,狮子是需要的”[51]。能创造新价值获得真正自由的是“小孩”。“婴儿天真无邪、健忘,是一个新的开始,一个游戏,一个自转的轮,一个原始的动作,一个神圣的肯定”[52] “为了创造之游戏:我的弟兄们,一个神圣的肯定是需要的:精神现在意欲它自己的意志,即被丢给世界的人现在占有了他自己的世界”[53]。小孩是纯真的新生,是对生命的再度肯定,是大自然至美至善的表现;小孩也是一种境界,一种“自由境界”。尼采通过“小孩”这一隐喻将“超人”和“自由”的至境溶为一体而达到了善恶彼岸道德的最高价值理想,即在自我肯定和自我超越的双重定义上成为了自己! 上帝死了,人获得了新生。这新生是“超人”、是“自由”,是生命的喷发,是自我的肯定和超越。新生的人是什么?自然给我们最实在的回答:小孩!小孩是人的生命的真正创造与回归。 最后,让我们以尼采的一首小诗结束我们对尼采的讨论吧: 我厌恶跟从, 也不喜领头。 服从?不! 统治?不!绝不! 在别人的眼中是否会有所恐惧? 甚至你自己也会有所惊惶: 除了恐惧者,人们都战战兢兢, 我厌恶支配自己,厌恶冲突, 就象野兽一样, 我游荡在无边的原野之外。 当陷入诱惑的圈套, 我会咆哮, 然后,诱引我自己回家 回到能吸引我的地方。[54]
[1]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毒蛛第117页 [2]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毒蛛第119页 [3]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自我超越.第137、138页 [4] 《从文艺复兴到十九世纪资产阶级哲学家政治思想家有关人道主义人性论言论选辑》第33页商务1966年 [5] 转《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第85页 [6] 《朝霞》274、326、560节转《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第86页 [7] 《快乐的科学》115第132页 [8] 《权力意志》853第442页 [9] 《权力意志》853第443页 [10]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给予的道德第90页 [11]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致礼第338页 [12] 《尼采全集》14第262-263页转《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第91页 [13]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旧榜与新榜第243、244页 [14]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日出之前第195页 [15] 尼采关于语言的隐喻性质的详细论述见《哲学与真理》之“真理和谎言之非道德论”第100-125页.另参笔者《尼采的解释学思想》一文的论述 [16] 转徐崇温《存在主义哲学》第105页 [17]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高人们第343页 [18] 《瞧!这个人》《权力意志》第42-43页 [19] 《瞧!这个人》《权力意志》第43页 [20] 王晓华:“生存的超越性与尼采的超人学说”《浙江大学学报》1993.2 [21]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遁世者第27页 [22]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序第7页 [23]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序第6页 [24]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序第9页 [25] 《快乐的科学》372第283页) [26] 同上 [27] 《瞧!这个人》《权力意志》第11页 [28] 《道德的谱系》谱第105页 [29]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人间的智慧第171、172页 [30]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序第7页 [31]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创造者之路第72页 [32] 《瞧!这个人》《权力意志》105-106页 [33] 《快乐的科学》343第235页 [34]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千零一个目的第67页 [35]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创造者之路第71、72页 [36]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千零一个目的第67页 [37]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旅行者第181-182页 [38] 参3.12 [39] 《偶像的黄昏》《尼采文集·查拉图斯特拉卷》第332-333页 [40] 另三为“混淆因果的谬误”、“虚假因果的谬误”、“幻想原因的谬误”参《偶像的黄昏》“四种大谬误” [41] 《偶像的黄昏》《尼采文集·查拉图斯特拉卷》第375页 [42] 《偶像的黄昏》《尼采文集·查拉图斯特拉卷》第374、375页 [43] 《权力意志》730第560页 [44] 《偶像的黄昏》《尼采文集·查拉图斯特拉卷》第375页 [45] 《权力意志》789第180页 [46]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创造者之路第74页 [47] 《尼采美学文选》第70、5页 [48] 《自由的历史建构》邹铁军主编.第331页人民出版社1994 [49]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三种变形第21页 [50]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三种变形第22页 [51]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三种变形第22页 [52]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三种变形第23页 [53]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三种变形第23页 [54] 《快乐的科学》序曲33第12-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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