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成为你自己何仁富 通过对生命意义的追问和对价值的强力评价,尼采解决了道德价值的基础和标准问题。善恶彼岸的道德以生命为基础,以作为生命之本质的强力意志为最高价值标准。在这样一种新的道德基础和道德标准下,必然要形成一种不同于基督教道德下的价值理想。 在基督教道德价值下,由于其以否定生命为前提将道德建立于衰弱的生命本能基础上,以所谓的“上帝之声”的良心谴责所形成的善恶为价值标准,结果便导致了一种禁欲的“无我”的价值理想。由此,道德成了侏儒的道德,奴性的道德。每一个个体生命都以压抑、克制、否定自己的生命欲望为目标,其目的是想作个“善人”以满足上帝之“绝对命令”。这种“善人”是一种生命力乏弱的人,尼采称之为“虫人”、“末人”等。“善人”不敢或不想承认自己生命本能的真实性,并不断地否定生命本能。否定生命本能就是否定生命,就是否定他作为人之根本的“自己”。所以说,基督教道德的价值理想,实际上是以否定自我、弃绝自我、扼杀自我为基本内容的。这种否定导致严重后果,那就是人不再是他自己而只是某种工具或器官,是到人世间来“赎罪”的工具,是不断探知各种小善而避生命之恶的器官。正因为此,才有了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赎救”篇中所说的“有些人仅是一个大眼睛,一个大嘴巴,一个大肚子,或是别的大东西”,“我的眼睛由现在逃回过去里:而我发现的并无不同:断片,肢体与可怕的机缘,而没有人!”[1] 善恶彼岸的道德所寻求的是一种完全相反的价值理想,它把肯定生命连同其欢悦和痛苦作为前提,以追求生命力量的强大和旺盛为目标,为此,每一个个体生命只有当他成为真正的自己,成为拥有强大的生命力量的自我时,他才是真的、善的和美的。所以,尼采不断强调,“成为你自己”!这便是善恶彼岸道德的价值理想。 尼采“成为你自己”的道德价值理想,包括两个层次:首先是自我肯定意义上的每个个体生命对自己生命力量的忠实;其次是自我超越意义上的每个个体生命立足于自己生命力量的创造与评价而获得生命欢悦的自由。 6.1 自我肯定在一定意义上,每一个人都必然地是他自己,他甚至不可能不是他自己。每个人都有伴其一生的天生的气质、神经类型、智力秉赋等。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率直地对待自己的天性,有的人要矫饰、扭曲、怨恨自己,而宁愿不是自己而是他人或他者。尤其是在基督教道德价值下,由于价值的虚无主义本质,人们把真实的当虚假的给以否定,却把虚假的当作真实的加以肯定和接受。由此,人们或者通过劳作而“忘我”地“赎罪”,或者强行地禁欲而否定生命本身。人们不是肯定自己,而是怨恨自己、矫饰自己。正是基于这一状况,尼采才高喊:“成为你自己!你现在所做的一切,所想的一切,所追求的一切,都不是你自己”[2]。 人们所做、所想、所追求的之所以不是他自己,是因为他根本上对自己的生命恨着仇恨心理,因此不愿忠实于自己,不愿对自己的生存负责。所以,尼采认为,要成为自己,首先必须自我肯定。自我肯定就是要每一个人明白他之为他的唯一性和不可替代性,因此,每一个人必须忠实于自己,为自己的生命负责,并真诚地立足于自己的生命去寻求人生的意义。“我们必须在自己面前对我们的生存负责;因此我们要做这生存的真正的舵手,不容许我们的存在类似一个盲目的偶然。对待生命不妨大胆冒险一些,特别是因为好歹总得失去它。何必死守这一片泥土,这一种行为,何必留意邻人的谎言?”[3]人生短促,我们没有理由去执着于生命本身,而应该执着于生命的意义。自我肯定意义上的“成为你自己”,“就是要居高临下于你的生命,做你的生命的主人,赋予你的生命以你自己的意义。除了你自己,谁还能赋予你的生命以意义呢?”[4] 6.11 人的解放要“成为你自己”,要自我肯定,人首先就得摆脱既有的非我价值的奴役,从那种生命的被否定状态解放出来。只有自我解放了,人才能看到一个真实的自我,才能做到自我肯定。因此,人的解放就构成尼采“成为你自己”的道德价值理想的一个前提。 对于尼采来说,对人的存在意义的探索、对人的命运的关怀,始终是其哲学关注的中心。这一点同马克思很相似。作为敏锐的思想家,尼采对人生的悲剧性有深切的感受。对于个体生命的有限性如何同无限的绝对统一并获得生命的意义支撑,尼采和马克思一样给予了真切的关注。与此同时,“马克思和尼采所生活的十九世纪的德国和英、法不同,拖着一条封建的尾巴进入了资本主义。经济上德国封建地主庄园通过‘普鲁士道路’,容克土地所有制逐步转化为容克资产阶级土地所有制;政治上国家政权完全被容克的大资产阶级所控制,成为一个半专制主义的君主制国家;意识形态上基督教作为一种生活方式、道德范式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5]。正如弗兰茨.梅林所说的,这个时期的德国人,“他们的双足还陷在封建制度的泥淖中,可是他们的身体己遭到资本主义竟争的风暴的猛烈袭击而支撑不住了”[6]。由于这种两面的侵蚀,人的被压抑、扭曲.奴役现象就显得特别严重。由此,人的解放问题就必然成为马克思和尼采这样的敏锐思想家关注的主题了。 马克思的人的解放理论,我们已经比较熟悉,他是从唯物史观出发,把人的解放当种“一种历史活动”,将宗教解放、政治解放、人类解放统一在人的解放这一历史活动中,以实现人的完整个性为最终目的,达到“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只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7]因为,在马克思看来,“任何一种解放都是把人的世界和人的关系还给人自己。”[8] 在“把人的世界和人的关系还给人自己”这一目标上,尼采和马克思是一致的。但是,对于尼采来说,“人的世界和人的关系”是基督教道德价值将其异化的,因此,人的解放最根本的便是从基督教道德价值下的解放,是将被基督教道德异化或歪曲了的“人的世界和人的关系”还给人自己。 尼采认为,人的解放首先是消除基督教赋予人的“神性”而还其生命的动物性。基督教将上帝当作最高的统领世界的主人。由于人秉赋了上帝之神性,因此人先天地优越于万物,是当然的世界统治者。即使人的祖先因为偷吃“禁果”而被上帝逐至人间背上了“原罪”的十字架,但人并没有因此而丧失“神性”。因为人以此获得了只有人才有的“智慧”、精神性。人渴望再度回到天国,回到上帝的身边。这种“神性”的骄傲就使人对自己身上的动物性采取绝然的否定态度。人之所以未能与上帝同在,就是因为这易腐的肉体,丑恶的生命本能。因此,人必须按基督教道德价值仇视肉体,仇视本能,通过禁欲、劳作来“赎罪”以获得上帝的恩召。其结果便是,人不再是他自己,或者每一个人都不愿成为自己,因为每一个人都有抛弃不掉的动物性。人的这种神性渴望和动物性的现实使人处于十分尴尬的境地,也使人倍受折磨和奴役。 尼采则通过否定人的“神性”而让人直面动物性的真实,使人摆脱这种尴尬和奴役。在尼采看来,基督教把人看作“纯粹精神”的神性使者,实为虚无主义之表现,是对生命本身的巨大损害。“他把在他底下[9]的东西看作使‘精神’跳不出完全孤立状态的那种有害而诱惑的势力似乎谦卑、贞洁、贫困或一言以蔽之,神圣,不比任何惨事或罪恶更无法估计地损害了生命。纯粹精神就是纯粹谎言”[10]。基督教道德将有害于生命的东西称为“真实”,而将生命高尚化提高生命价值肯定生命的东西则称为“虚假”,是一种完全颠倒的价值判断,是对人的真正奴役。尼采认为:“以往,对于人之较高的起源,人之神性的证明,是在他的意识,他的‘精神’中发现的。要成为完美的,人就要像乌龟一样的收回他的感官,停止与世间事务的一切接触,脱去他的人类性的外衣;然后他的本质就会是‘纯粹精神’”。人被“精神”所遮蔽、淹没了。但实际上,“意识的发展,‘精神’对我们而言,就是有机体相对不完美的象征;它意味着尝试、摸索、盲进一种耗尽不必消耗的精力之努力”。“‘纯粹精神’就是纯粹愚钝!”因此,尼采强调:“我们不再把人当作由‘精神’或‘神性’而来的;我们重新把他放回到动物之列。我们把他视为最强的动物,因为他最狡猾,他的精神性就是由此而产生的。在另一方面,我们也反对这里重将抬头的自负心似乎人是动物进化中最重要的隐秘目标。人根本不是最高的创造品;任何生物都与他并驾齐驱。这甚至还是抬高了人类;相对地说,人是一切动物中最拙劣的东西,最衰弱的东西,没有一种动物更比人危险地失去它的本能。但是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当然是最令人发生兴趣的一种动物”[11]。当人不是被当作“纯粹精神”的神性化的上帝产儿,而是承认自己就是一种动物时,他也就敢于直面自己身上的动物性而不必为它遮掩、歪曲、矫饰自身了,人也就摆脱了纯粹“神性”的奴役而获得了解放。由此,他不再把肉体当作丑、恶,而是当作美、善;不是要拒斥自己的生命本能,而是充分地享受生命本能;不是把“虚假”的东西当作“真实”而是认生命本身的真实为真实。在尼采眼里,这就是生命的解放,就是人的解放。 尼采通过将人的“神性”还原为“动物性”而解放人的思路,很易引起人的误解:为什么人从“神的使者”变成了“地上的爬虫”,人的地位从天上降到了地上,反而说人获得了解放呢?其实,只要我们拥有尼采那样的“真诚意识”,我们就得同样地承认,人的“神性”不过是由于自己生命的弱小而给自己设定的一套虚无的保护外衣,但这保护外衣却反而成了套在生命之上的虚无主义枷锁,使人对自己的本来面目感到陌生和厌恶了。因此,尼采是要还人以生命的真实,让人勇敢地承认自己的动物性并进而立足于这种动物性实现生命的价值。这是出于对人的真爱。尼采说:“在这里,我们要做个医生,我们要坚强,我们要拿起解剖刀这是我们的责任,这是我们对人类的爱,这是我们这些极北净土的人作为哲学家所应做的事”[12]。 当人从宗教的“神性”下解放出来时,那躲在宗教神性下的道德枷锁,便也被人给扬弃了。在宗教统治下的人不仅受“神性”的奴役,而且受着以否定生命为能事的善恶道德的奴役。人为了“行善”,作一个“善人”而不断折磨自己、压抑自己,为了道德,人宁愿不是自己。尼采将人“还原”为作为强力意志的生命,生命本身无善与恶,它超越于善恶之外。因此,人也便从善恶道德的奴役下解放出来了。所以尼采要人成为敢于生活在非道德化世界的人。“人们怎么会用平庸者的平庸性去扫自己的兴呢!人们会看到,我的行为恰恰相反:一步一步,步步远离平庸,迈入非道德我就这样教诲说”[13]。 “我们,少数人,或多数人,我们是那些敢于再次生活在非道德化世界的人。从信仰来说,我们是异教徒。因为,我们也许是第一批认识到异教信仰真谛的人必须把自己设想为比人还要高等的生物,不过是善与恶彼岸的人;应该把一切高等的存在评价为非道德的存在。我们信仰奥林匹斯山,不相信‘受难的基督’”[14]。一个能够站在善恶之彼岸感悟生命的人,便是一个解放了的人。 人的解放是对生命本身的肯定,是对“你应”和“我要”的超越,是一种本真的“我是”。在道德和神学的奴役下,人们按照道德原则行事,道德原则事先规定了每一个人的行为规则,这些规则强使每一个人以“你应”为出发点展开自己的生存行为。这种“你应”是对人的自由本能的约束和奴役,人没了自我肯定、自我决定的自由和能力。“我要”当然是对“你应”的超越,但这种超越建立在一个人“自由意志”的信仰基础上,个人以为自己可以意愿地达到某种目标,这是英雄人物式的努力。但由于“我要”并没有对生存和生成世界的无目的、无意义状况有深刻的了悟,因此此阶段之人仍然受着“自由意志”的奴役。只有人充分大智慧地领悟到了生成之流变,领悟到了个体生存悲剧性的必然性,把生存当作生成的一个片断,并勇敢地承认,个人只是命运的一个片断,他敢于当着生成大声说:我就是这样!这时,他便成为真正摆脱了一切主观和客观奴役的解放了的人,他在“我是”中完成了最充分的自我肯定。在尼采看来,希腊诸神就是达到了这种“我是”解放的群体。如果用黑格尔的术语说,“你应”是处于精神的客观性阶段,“我要”则是精神达到了它的对立面,进入了主观性阶段,“我是”则是对精神的客观性和主观性两个阶段的扬弃,达到了真正的主客观的统一。这种统一,当然是解放的最高标志。尼采说:“‘你应’无条件地服从,斯多葛主义那里,基督教和阿拉伯教团那里,康德哲学家那里都这么说(至于是服从上司,还是服从概念,那里无所谓的)。比‘你应’更高一级的是‘我要’(英雄人物);比‘我要’更高一级的是‘我是’(古希腊诸神)”[15]。在尼采关于精神三变,即由骆驼到狮子到小孩的转变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人的解放的这同样的三个环节[16]。 人的解放还是从各种盲从和迷信中解放出来。尼采认为,基督教“你应”的善恶道德是培养服从的奴隶的道德,人们在服从和迷信中,甚至忘记了只有自己的生命才是最真实的。因此,在尼采看来,“一切弊病的根源:逆来顺受、贞洁、忘我和绝对服从。…….因此,统治的天性被斥之为:1.伪善;2.昧良心创造性的天性自认为冒犯了上帝,惶惶然不可终日,被永恒的价值紧箍着”[17]。尼采要求人们不要盲目服从、不要迷信。一方面不要盲从和迷信任何己有的价值体系,敢于自己确定自己的价值表;另一方面不要盲从和迷信任何所谓的英雄人物或价值估定者,要敢于正视自己,相信自己创造和评价的能力。尼采正是以此一方式对基督教道德价值进行了重估,并以生命为基础重构了善恶彼岸的道德,而与此同时,他又要人不要盲从自己、迷信自己,认为他自己并不是偶像也反对任何偶像。查拉图斯特拉对他的弟子们说: “弟子们,我独自前进了!你们也分路散了吧!我要你们如是。 真的,我忠告你们:离开我,而提防着查拉图斯特拉吧!最好的是:你们因他害羞!也许他骗了你们呢。 求知者不应当只知道爱仇敌,还应知道恨朋友。 如果一个人永是徒弟,他对于老师,必只有很微小的感谢。为什么你们不愿意撕破我的桂冠呢? 你们敬重着我;如果你的敬重一天倒坍下来,便会怎样呢?别让一个石像压坏了你们吧! 你们说,你们信仰查拉图斯特拉,但是,这于查拉图斯特拉有什么关系!你们是我的信徒:但是这于一切信徒又有什么关系! 你们还不曾找寻自己:你们先找到了我。一切的信徒都是如此;所以一切信徒都不值什么。 现在我命令你们:忘找了我而找寻你们自己;我等到你们都背叛了我的时候,我再回到你们这里来。 真的,兄弟们,那时候我另眼找寻我的失去者,我会用另一种爱来爱你们”[18]。 只有每一个人从这种对“他人”和“教条”的迷信和盲从中摆脱出来,他才成为一个解放了的人,成为了他自己。当然,不盲从还包括不盲从书本、盲从知识。在尼采看来,我们读书、学习,都是为了从中发现自己、感悟自己。“如果通过学习不是发现了自我,反而是失落了自我,就失去了学习的意义。学习不只是为了获得知识,更是为了获得智慧。知识是死的,智慧是活的,因为它就是活生生的自我的闪光。你读书只是猎取死的知识,你就是让你的头脑变成了一个跑马场,让别人的思想的马匹蹂躏一通。你不应该做跑马场,你的‘自我’是你的骏马,载你驰骋于思想的疆场。独立思考不仅仅是知识的融会贯通,更是赋予知识以你的个性,是你‘发现’了唯独属于你的真切新鲜的感受。这就是发现自我”[19]。 总之,人的解放是尼采善恶彼岸道德价值理想的基本目标,这种解放根本上是一种自我肯定,一种对自我生命的肯定。在《偶像的黄昏》“四种大谬误”中,尼采对人的这种解放有一段集中的精彩论述,很值得我们在这里全部引录:“我们的学说只能是什么呢?没有谁能把人的特性给予人,无论是上帝,社会,他的父母和祖先,还是他自己。没有谁可以对以下情形负责:他存在了,他是被造成如此这般的,他处在这样的情形和环境之中。他的天性的宿命不能从一切已然和将然之物的宿命中解脱出来。他不是一个特别意图、一个意志、一个目的的产物,不能用他去试验实现一种‘人的理想’,或一种‘幸福的理想’,或一种‘道德的理想’,想要按照某一目的铸造他的天性是荒谬的。我们发明了‘目的’概念,实际上目的缺如……某人是必然的,某人是命运的一个片断,某人属于全,某人在全之中,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判决、衡量、比较、责难我们的存在,因为这意味着判决、衡量、比较、责难全……然而在全之外只有虚无!没有谁再要对存在的种类不可追溯到一个causa prima(第一因)承担责任,对世界是一个既非作为知觉、又非作为‘精神’的统一体承担责任,这才是伟大的解放生成的无罪藉此才重新确立起来……”[20]很显然,尼采所理解的人的解放,在根本上是指人从基督教道德价值的奴役下解放出来,因为基督教道德将生成和生存都当作罪恶而加以否定,因此,人的解放在根本上也就是肯定生成和生存的无罪,肯定生命本身。人的解放就是生命的解放,就是作为生成之片断的生命之“我是”状态。 6.12 自我的道德尼采的人的解放是对生成的肯定,对生成的肯定也就是对作为生成之片断的生存(生命)的肯定,而肯定了生命,也就肯定了自我。因此,人的解放本质上是自我肯定。由此,尼采的善恶彼岸道德,作为自然的道德,作为自主的道德,又是自我的道德,因为自然是生命的本性,自主是生命的作用方式,而自我则是生命的表现形式,它们是三而一的东西。 基督教道德是反自然的道德,尼采又称之为“侏儒的道德”,“奴隶道德”等。不管作何称呼,其要旨都在于,基督教道德是一种否定生命的道德,是一种不是从生命强力本身规定价值而是从生命之外的“虚无”规定价值的道德,换言之,它不是让自我作为价值的创造者,而是让自我之外的“他者”为自我规定价值,这“他者”可能是“精神”、“理念”、“上帝”等等。因此,基督教道德从价值理想上看,本质上是一种“他者的道德”。当尼采称之为“奴隶道德”时,是因为奴隶不具有规定价值的自主性,他没有“自我”,他的价值理想是由“主人”给他规定的“你应”;当尼采称之为“群畜道德”时,是因为群畜已将自己的生存权利和价值估定权利都交给了“牧主”,他们从“牧主”那儿获得“你应”的价值理想规定;当尼采称之为“侏儒道德”,“弱者的道德”时,是因为弱者不能依据自己规定自己的价值,他们必须依赖于强者给他们指出的“你应”。“奴隶”、“群畜”、“弱者”都是不能自己规定价值理想的,都要靠他们的对立面,靠“他者”给以道德理想,因此它们实际上都是“他者的道德”。“他者的道德”是对自我的否定,也就是对生命的否定,也就是对生成的否定,当然也就是反自然的。与此同时,“他者的道德”由于是从对立面引出自己的价值理想,为了对“自我”有利,它便以是否能约束那价值规定者即“强者”、“主人”、“牧人”为善恶之价值标准,是以是否有利于自己的生存为价值的善恶的,因此,“他者的道德”就是善恶的道德。 “自我的道德”由于肯定了生命,也就肯定了自我评价、自我创造价值这一基本前提。而自我创造价值之时是依于自己丰盛充盈的生命强力,他就是价值的创造者,主人,他超越于一切善恶评价之上,或者说他自己制定善恶,因此,“自我的道德”,实际上就是“主人道德”、“牧人道德”、“强者道德”,是善恶彼岸的道德,是“我是”、“我愿 ”的道德。 自我的道德围绕“成为你自己”这一价值理想,从生命强力出发展示个体生命如何认识自我、实现自我,强大自我,最后成为自我。 尼采指出,每个人都有一个“自我”。他的生存实践和认识活动是以他的“自我”为界限的。“不管我对知识如何贪婪,除了原本就属于我的之外,我无法吞并其他任何东西那些东西里面有别人的属性存在。一个人怎么可能成为小偷或强盗呢?”[21] “这里有许多希望,倘若你们不是在自己的心灵中亲自经历过光芒、火焰和朝霞,你们从这些希望中能看到听到什么呢?我只能使人记起,再多便无能为力了”[22]。对于尼采这里所说的我们的知识和实践是以“自我”为界限,我们当然不能站在柏拉图意义上来理解。尼采并不是说有一个独立存在的原子式的“自我”,他负责着先天的“理念”,构成我们知识的界限;也不是康德意义上的,我们有一个拥有“先天范式”的自我,决定了我们知识的经验界限。尼采所说的“自我”就是个体生命,是作为强力意志表现形式的个体生命,它是各种情绪冲动的统一体。这样一种“自我”是不能用传统识识论的“主体”概念去等同的。 尼采认为,虽然我们每一个人的个体生命是独特的,有一个独特的“自我”,但并不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充分认识到了自己的这个独特“自我”。人们往往自以为知道他本来想要什么或他曾经做过什么,其实,这是一种古老的“错觉”。人们往往是把别人的希望当作了自己的本性,把给予的“角色”当作了自己的“自我”。“自我”往往被迷失了。正因为此,希腊德尔菲神庙才有那句著名的“认识你自己”的神喻,苏格拉底才将此当作自己终身的哲学使命。尼采说:“有多少人知道如何观察?而在少数知道如何观察的人当中,又有多少人知道该如何观察自己?‘每个人和他自己之间的距离是最远的’所有深入检讨者都极不安地发现了这一点。而神对人类所说的“认识你自己”这句格言,则近乎是一种嘲讽了”[23]。 自我之迷失和难于认识,往往是我们太过相信了意识,它遮蔽了那作为生命冲动之无意识的真实自我。尼采认为,真实自我作为无意识的生命冲动是情绪化的、非逻辑的,而我们的认识则往往是逻辑化的、认识化的、语言化的,由此,认识不仅不能达到“自我”,甚至反而可能歪曲“自我”,如把“自我”当作纯粹的认知主体。比如对于道德,人们总是以为,“一个人去作他认为正确而该作的事,则其行为的本质便是道德!”可是,“你如何判断你的决定呢?你如何知道自己所作的是正确的呢?”人们往往会说:“因为我的意识如此告诉我,意识绝不会欺骗我,因此由它首先决定何者是道德的!”但是,“为何你一定要听从意识的话呢?这种信念是否无法被更深的意识所触及?你是否对智性的意识一无所知?一个隐藏在‘意识’背后的意识?”一个人当然可以听从“意识”的话,但这种听话可能“就象一个勇敢的士兵接受长官的命令;或者象一个女人深爱对她施令的男人;或者象一个懦夫惧怕指挥的人;或者象一个傻子,他之所以跟从别人是因为他没有意见”。因此,听从“意识”的话并不能证明“意识”本身就是正确的。所以,尼采提醒到:“你可以因不同的缘故而听从你的意识。不过,最后你会因之迷失你的本性”[24]。 认识和发现自我之难,还在于社会的舆论和评价往往使我们误解了自己。在社会生活中,社会舆论和评价往往左右着我们对自己的认识和评价。比如,社会以成败论英雄,成功往往给一个行为抹上善良的绚丽光彩,而失败则往往给可敬的举动投下内疚的阴影。于是,人们很少只是从清晰单纯的动机和意图去评判人的行为。这就导致了人们对自我的认识也只是从行为的结果“成功”与否去进行评价,而忽视了自我往往需要在大痛苦、大磨难中的锤炼。社会舆论和评价拥有无形的强大力量,它有时甚至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正是在舆论的迷雾中,人们把“自我”的幻影和真实的“自我”混为一谈而为“自我”的幻影劳碌一生。 习俗和传统也在相当意义上制约我们对自我的认识。我们“被抛”到世界上来,是一种历史的产物,传统和历史一开始就注入我们的生命之中。在我们来到世界以前,传统和习俗已经给我们创造了重要的文明基础,给我们制定了完善的行为规范,给我们组织了强大的社会机器,而我们就是被抛进这个世界中的一个“孤独个体”。传统和习俗左右着我们的思考和行为。于是,人们往往也开始习惯于从传统和习俗而不是从现实生命来评价自己。“自我”成了传统的奴隶,成了习俗的牺牲者。人不是为自我而生存,仿佛是为了传统和习俗而生存。 很显然,要从重重“雾障”中去认识和发现真实的自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需要我们每一个人有敢于面对真实自我的真诚意识,而这需要勇气和力量。软弱的人往往有意无意地欺骗自己,忘掉那些生存过程中的不愉快和痛苦的经验和体验。真实的“自我”之所以被压抑到深层的无意识之中,这种“自我欺骗”起了极大的作用。“人忘掉他经历过的某些事情,有意地把它们逐出头脑……我们不断地致力于这样的自我欺骗”[25]。在这种不断的自我欺骗中,人获得了一种虚假的自尊和自信。真正相信自己的人是很少的,因为这确实需要真诚和勇气。有些人的自信不过是一种“有益的盲目”,似乎下意识地知道自己内心的空虚,避免去看透自己,以维持自己虚假的充实。在尼采看来,真正敢于相信和正视自己的人是有勇气面对自己一切经验的人,这种人的自信也必定是和对自己的怀疑及不满内在联结着的。尼采说:“一般说来,自信的人并不多见,而在这少数人之中,有些是不自觉地具备自信,有些则是对于知识的体悟有所偏差而导致的(假如他们能看穿自己的底细,不知会作何感想)。其余的人则必须先取得对自己的充分信任无论他们作任何了不起的事,首先就是要和自己内在的‘怀疑者’争论一番”[26]。 在尼采这里,真实的“自我”具有两层含义。“在较低的层次上,它是指隐藏在无意识之中的个人的生命本能,种种无意识的欲望、情绪、情感和体验。在较高的层次上,便是精神性的‘自我’,它是个人自我创造的产物”[27]。这两者具有内在的统一性,因为在尼采看来,正是那原始的生命本能是创造的原动力。对于这样一种真实的“自我”,尼采认为,实现比发现和认识更加困难。因为实现自我是要将那作为生命本能的真实“自我”转化为作为价值创造的精神的真实“自我”,它不仅要求正视自我,而且还要求充分发挥自我的生命强力以创造价值、创造自我。 一个人一旦认识了“自我”,就要对“自我”负起责任,也就是实现“自我”,而这必然要付出重大的代价。因为“自我”作为生命的表征,是命运的一个片断,也是命运的承载者。“人,作为命运的人,因为负载自身,所以也就承载命运。人是典型的、英雄式的搬运夫:啊!人多么希望有一天好好休息一下啊!人多么渴望有颗坚定的心脏和不屈的颈项,以便从重压之下获得瞬息的解脱啊!但渴望是徒劳的!……人等待着;他们坐视一切来去匆匆的过客:然而,连那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容忍和激情的人都没有。他们得不到满足,谁也不知道他们还要等到何时……久而久之,他们必然学会头等重要的生活经验:不再等待;接着学会了第二条经验:友好相处、举止谦和,即刻开始息事宁人简言之,他们要做到前无古人般的容忍”[28]。正是在这种“容忍”中,人抛弃了自己承载的命运,抛弃了自己承载的责任,当然,也抛弃了自我。 人在这种“容忍”中逐步学会了懒惰和怯懦,而这两者进一步防碍着“自我”的实现。“实际上,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是一个奇妙的存在,在人世上的机会只有一回;而且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机像,把他象现在这个异常奇妙复杂的统一体那样重新凑合一次了。他知道这一点,然而总把它隐藏着,仿佛受着良心责备而要隐藏他的隐私一样。为什么呢?因为害怕邻人,他的邻人要他遵守习俗的道德,同时也把自己包藏在习俗的道德里。但是,究竟是什么东西强迫他害怕邻人,定要他与众人取一致的思想行为,而不去寻求他自己的快乐呢?”这就是人们在“容忍”中学会的怯懦和懒惰。“许多人的懒惰比怯懦更甚。他们的最大恐惧在于,如果他们采取毫不妥协的正直和言语行为的坦白,他们就要相当不便和重负”[29]。而为了不担当这些“不便和重负”,人们也就宁愿怯懦和懒惰,换言之,宁愿不让“自我”说话和行事。 可见,尽管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特的“自我”,可大多数人的“自我”却始终只是一种未实现的可能性,埋没在非本质的存在中了。每个人都有他的良辰吉日,那时候他发现了他的真实自我,但有些人逃避他们的真实自我而无条件地服从外在意志,例如宗教、道德、国家,放弃自己的意志和责任。这是一种轻松的也是异己的生活方式。因为放弃个性总比发展个性容易。 但是,“不管怎样,我们务必要努力成为我们自己为自己制定律令,创造自己”[30]。因为没有“自我”的人生只不过仅具有人生之名而已。尼采认为,要实现“自我”,首先的是要忠实于自己,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不忠实于自己而能伟大,我是决不承认的。一旦发现这种情形,我立刻觉得一个人的成功绝对算不了什么。”“世上没有一帆风顺的事!一个人只有始终忠实于自己,才能取得巨大的成就”[31]。可是,忠实于自己是不容易的,时代的风尚,大众的舆论,传统的习俗往往会同化一个人、侏儒化一个人。“在众人中,我象众人那样生活,不象自己在思想;而且渐渐地总感到人家想把我从我自己中驱逐出来,将我的灵魂劫走”[32]。为此,尼采甚至呼吁人在隐退中生活:“隐居起来吧,那样你才能够过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不必去了解那些似乎对你很重要的东西!将世界的扰攘和战争的喧嚣均当作是在对你的喃喃低语!你也需要救助,同时也能完全了解那些人的痛苦,因为他们和你有着同样的不幸与希望。但是,我的朋友,真正的救助还是自助。”[33] 当然,尼采所说的“退隐”不是逃避,恰恰相反,退隐是为了投入,不是投入到社会中,而是投入到个人生命的实现之中。因为实现“自我”需要勇气和力量,而“退隐”恰可以积聚这种勇气和力量,强大自我。 强大自我,就是增强和提高个人的生命力,使自己成为一个敢于和能够承载命运的强者。强者是超越于善恶之外的固守自己生命的“伟大的人”。尼采在论述这种“伟大的人”时,说“他具有始终一贯的逻辑性……他有能力从自己生命的巨大平面出发去修炼自己的意志力的能力,他有一种蔑视和摒弃渺小的蹩脚货的能力,即使其中包含着世界上最美的、‘最神性的’事物”。同时,“他更冷酷、更生硬、更不暇思索和更不怕‘舆论’;他没有同‘尊敬’和被尊敬相联系的美德,也没有群畜道德一类的一切特性;假如他不能当引路人,就跟踪踽踽独行”。而且,“他不想有颗同情心,而想要奴仆、工具;在与人的交往中,他总是打他们的主意”[34]。强大的自我是以生命为行事原则而不是道德。 由于强者是超越善恶的价值创造者,他有强大的生命力量,所以他并不“趋乐避苦”,他甚至乐于接受痛苦、追求危险,他把痛苦和危险当作生命的附带产物,当作作为命运的真实“自我”的一个部分而全部领受下来。“痛苦并非快乐的对立面,假如把‘快乐’的本质恰如其份地描述为强力的充盈感(也就是以比较为前提的区别感),那就是还没有确定‘痛苦’的本质……甚至有这样的情况,快乐是由有节奏、有顺序的微小痛苦刺激决定的。……我们发现痛苦作为快乐的组成部分在活动。”[35]因此,尼采认为,“人既不要寻欢作乐,也不要回避痛苦。……快乐和痛苦只是结果,伴随现象人希望什么,有生命的有机体的细微部分想干什么,它们想要的是强力之和。要追求强力,于是快乐和痛苦就会尾随而来;从强力意志出发,它们要寻求对手,它们需要某种与已相对立的东西……人无法回避痛苦,毋宁说人始终需要痛苦。因为,一切胜利,一切快感,都是以克服反抗为前提的”。“痛苦不一定会产生削弱我们强力感的结果;一般情况下,倒会起刺激强力感的作用障碍乃是强力意志的兴奋剂”。[36]由于痛苦可以刺激强力感,由此追求强大自我的人宁愿生活在危险之中,因为大树之为大树,不可能没有风飘雨摇的功能。尼采说:“假如是个有个性的人,那么他会本能地选择危险的事物,譬如,哲学家会选择思辩的冒险;道德家会选择非道德性……我们本能地寻找一种本身连乘的生命,即处在危险中的生命”[37]。 人们如何才能变得更强大呢?除了坚守自己的生命外,尼采认为还应该从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事情做起。《强力意志》第918节的一个札记对此有一个好的说明:“人们怎样才会变得更健壮呢?下决心,要慢;坚持既定的决心,要韧。结果就会有人跟着走。突如其来和变化无常,这是两种弱者的类型。可不要把自己同他们混淆了;随时要保持距离之感!谨访善良的人!少同他们打交道。任何交往,只要不忘练习人天生的攻防手段,就都是有益的。全部聪明才智都在于对自己意志力的考验……应在这方面见高低,而不在知识、机智、诙谐谈笑方面。要随时学习发号施令就象学习服从一样。应该学习谦逊的节奏,即在有人表现谦逊时,加以表扬并表示敬意;同样要抱信赖之心去表扬和表示敬意”[38]。在这里,我们几乎可以看到一个“老于世故”的尼采形象。但我们不能仅停留于表面的锁事来理解尼采的议论。尼采在这里实际上是说:意志是生命的本质,因此我们应该磨炼的是意志力而不是其它,只有它才能强大我们的生命;为此,我们就要超越善恶的道德评价,而自己创造自己的价值表(即“发号施令”)。 当一个人的生命强大到能正视自己、实现自己时,他也就能成为真正的他的“自我”了。“成为自己”是尼采“自我的道德”的价值目标。 在尼采看来,对于我们每个人而言,生命便是“要做一个人,不要跟随我,就是你自己,你自己!”因此,我们承认生命本身的真实性和“正确性”,也就是承认自己的真实性和“正确性”。当然,承认自己也就包括承认自己生命的本能性及其“恶”,成为自己,就是将这种本能转化为创造价值的原动力。尼采说:“那种情欲比禁欲主义或伪善好,那种率直,即使是邪恶的,也总比因试图遵守传统道德而失落了自己的好;那自由的人都会象成为恶一样的成为善,而不自由的人则是对本性的一种玷辱,当然也就无法分享到那份喜悦”。而“凡是想要获得自由的人必须先成为完全的自己,并且那种自由是不会有如天赐之恩物般落在每个人的身上的”[39]。 成为自己的人是热爱生命,热爱自己的人,并因其爱而有了创造的热情和能力。查拉图斯特拉说:“我如是教人:自己必须学习以卫生而健康的爱爱自己:自己才会动心忍性,而不会神不守舍。这里神不守舍自命为‘自己的邻人之爱’。自古以来这样的话是最甚的谎言和欺诈,尤其在那些觉得世界是沉重的人们中间。真的,学习自爱,这不只是为今天和明天而有的戒律。这宁是一切技艺中最精最巧,最新,和最坚忍者”[40]。 成为自己的人靠着自己的双腿行走,靠着自己的感官感觉,靠着自己的生命创造。查拉图斯特拉告诫人们:“假使你要到高处,用着你自己的两腿罢!别让你自己被人背着到高处;别让你自己骑在别人的背上和头上!”[41] “人们应当坚定不移,应当勇敢地站立在自己的双腿上”[42]。 成为自己的人是用自己轻捷的双足跳舞的人,是欢笑着面对生活的人。“他在自己的音乐中跳舞;大海在它的足下战栗而跳跃”。这一点,即使那些“高人们”也不一定做到了。所以查拉图斯特拉说:“你们高人们哟,你们心中最坏的事乃是你们无一人学会跳舞如人之应当跳舞跳舞超乎你们自己之外!失败于你们算什么呢!仍然存着多少的可能!所以学习超乎你们自己之外而大笑!高举起你们的心罢,你们优良的跳舞家,更高,更高呀!也别忘记了畅快地大笑!”[43]但创造者的舞蹈总是立足于自己坚实而轻捷的双足的,他在飞腾和跳舞之前已经“学会站立、行走、奔跑、攀登”[44]。查拉图斯特拉是要人把自己的生命、创造、舞蹈、欢笑共同组合成一组美妙的“自我实现”的乐曲。他唱到: “一个人的步履说明了他是否走在自己的路上。看着我如何走路!引近于自己鹄的的人跳舞着。 真的,我没有成为一尊石像,我也没有木拙地,愚蠢地,坚硬地在那里如同一根柱子;我爱飞快地奔跑。 虽然在大地上有沼泽和凝重的悲愁,但捷足的人甚至于跑过泥塘,并且跳舞,如同在平滑的冰场。 我的兄弟们哟,将你们的心更高更高举起来罢!但别忘记了你们的腿!也高举你们的腿,你们优良的跳舞家,假使你们能倒立在头上那更妙了![45] 6.13 个体人道主义尼采的“自我的道德”很显然是一种个人主义的,但这种个人主义是生存论意义上的而非一般功利意义上的,尼采甚至将后者称为“假个人主义”[46]。尼采通过自我的道德为“个人主义”正名。尼采写道:“为‘个人主义’的概念正名,人们认识到了为什么个人是个错误了吧,因为任何个别的人都同样是直线的全过程(不仅仅是“遗传”的,而且是他自身)。那么,这个个别人就有无比重大的意义。这里,本能说话完全正确。凡是本能发生懈怠的地方,凡是个人只有为了替他人效劳才能为自身找到价值的地方,人们肯定可以推断那里出现了疲沓和退化。信念的利他主义彻底而没有伪善,它起码是目的为自身创造的第二价值本能,它为别的利已主义效劳。不过,利他主义仅仅是表面的。因为它走曲线,借以达到保持自己的生命感、价值感”[47]。在尼采看来,真正的个人主义不是唯利是图、沽名钓誉的个人主义,它所追求的既非财产也非浮名,而是真实的“自我”。而“假个人主义”恰恰是把“自我”迷失在财产和舆论之中。 尼采的“个人主义”是对作为命运之片断的个体生命的礼赞,是对真实“自我”的肯定。在尼采看来,生成的世界无目的、无意义,而个体生命恰承载着这一生成的命运。“个体性……表明,一分为二的分解过程持续不断,而个体同样持续不断的消逝是靠了使发展过程持续下去的少数个体的赢余”[48]。因此,“个人的孤立,这无须隐瞒其实,一切个体中都不停地有某种物体在流动,他们感到孤独这一事实,在确立他们最遥远的目标的过程中乃是最有力的刺激”[49]。既然,个体生命承载的只不过是生成世界的片断,因此,“没有什么主体‘原子’。主体的范围始终忽大忽小;体系中心点不断偏移;一旦体系没有能力组织适合的群体,它就一分为二。另一方面,体系也不是要消灭软弱些的主体,而是把它改造成为自己服务的活动分子,并且直至某种程度上同后者一起构成一个新的统一体。”[50]这样,个体生命不仅作为一个“孤独个体”而存在,而且也是作为强力的生命流程到此为止的整个生命线断。肯定生成就是肯定生命、肯定个体、肯定自我,而个体自我恰是生命的最具活力和最充分的表现形式。“个体是某种全新的东西和创新的东西,某种绝对的东西,他的一切行为都是固有的。个别人最后从自己身上知道了自己行为的价值。因为他必须完全从个体的角度出发来解释传说的词句”[51]。 尼采的个人主义是创造的个人主义。尼采之强调个人,是因为在他看来,只有个人才是真实的生命体,才拥有实际的创造原动力。因此,尼采要人信仰自己、信仰自己的生命。这也就是信仰创造。“先敢于信仰你们自己你们自己和你们的内脏罢!不自信者永是诳者”。“太阳整个的爱是天真,是创造性的渴望”,而“我也如太阳一样,爱生命与一切深海”[52]。正是这种对个人生命的挚爱包融着对新价值的创造。“热爱者因为轻蔑而想创造!如果他不正是轻蔑他所爱之物,他对于爱了解了什么呢!”所以,查拉图斯特拉说,“你爱自己,所以你之轻蔑自己,如热爱者之轻蔑一样”。“我的兄弟,带着你的热爱与创造力往孤独里去吧”[53]。 尼采的个人主义是哲学价值意义上的而不是经济学价值意义上的。尼采之强调个人价值,是因为在他看来,“现实人的价值远比过去一切理想的、‘合意的’人的高得多……迄今为止,一切来源于此的、居统治地位的‘合意性’,都贬低了人的价值、力和对未来的肯定……是把人引向虚无的巨大诱惑”[54]。只有现实的个人才是现实的价值的创造者。所以尼采说:“个人主义是‘强力意志’的一个过得去的、尚不自觉的形式”[55]。经济学价值意义上的个人主义是将个人利益置于个人生命价值之上,是尼采所说的“假个人主义”。正如王尔德所说的:“承认私有财产就必然会把个人和他的所有混为一谈,这实际上是损害了、模糊了个人主义。它把个人主义完全导入歧途,使个人主义以获利而不是以成长为目的。这样一来,人类就认为最重要的事情是发财,而不知道最重要的事情是生活”[56]。王尔德的话可以看作是尼采所理解的个人主义的注脚。周国平先生对此说得更直接,他说:“尼采式的个人主义,归结为一句话,就是他提出的这要求:‘成为你自己!’”[57] 尼采的“自我的道德”不仅是个人主义的,而且是人道主义的,不过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人道主义,而是特种的人道主义。“尼采之特种人道主义是在非理性原则支配下的。由于生命即是非理性与反逻辑的,因此这种非理性的人道主义最为切近生命之原义。而且,这种人道主义才是充分看到了个人之存在价值的,才是真正重视个人的。一般人道主义按其本义应当是侧重于个人而不是类群,但是它中理性主义之毒害时日既久,在体系中神道与理性下的人道实在难以分家,因此它基本上是以人类之爱的名义而远离个人的”[58]。 尼采的“人道主义”是一种罗蒂意义上的“种族中心主义”。种族中心主义认为,既然不存在任何独立于我们的普遍适用的标准,不存在一个可以评判一切的法官,我们就必须从我们自己出发,从我们自己的种族出发,而不是从某个不可比的绝对命令和范畴体系出发。当然,说我们必须从我们自己的信念出发,并不是说我们必须坚持我们自己现存的信念。“说我们只好是种族中心的,只是说检验由其他文化建设的信念的办法只是努力把它们与我们已有的信念编织在一起”[59]。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由尼采透视主义所引发的价值的人道主义性质。罗蒂自己非常欣赏尼采的透视主义,并且认为现代哲学的转向是“与尼采的透视主义认识论非常接近的”,而且俨然将尼采看作是哲学转向的划时代人物并将二十世纪大陆哲学称为“后尼采的大陆哲学”和“后尼采主义”[60]。这样一种立足于个体生命的强力透视的价值创造的人道主义,实际上是对人的价值的高扬,是对生命价值的高扬。 由于尼采“自我的道德”具有“个人主义”和“人道主义”的双重性,因此我更愿称之为“个体人道主义”。我曾在一篇讨论现代西方哲学人学变革的文章中用此指称现代哲学的一个重要特点:“由于现代人学哲学对纯粹理性的反动,人的价值因理性失落而重新陷入危机。为了重新为人的存在赋予意义,现代人学哲学扬起了‘个体人道主义’的旗帜。早在尼采,就定下了现代人学哲学的‘个体人道主义’基调。尼采希图以真正的人的姿态来揭露旧的真理与道德的虚妄。尼采崇尚人的自由,并把自由和个人联系在一起,宣称每一个自由的人都必须完全成为他自己。他想以此唤醒每个人的自由的超越的人格觉悟,以旺盛的生命力,不断向上创造的人生态度对待理性失落给人带来的不安,并敢于超越,成为强者。这就是尼采哲学人学思想的实质”[61]。 尼采不仅在道德价值上采取个体人道主义,而且将这种具有“人类中心论”特征的个体人道主义运用于其他一切认识和评价形成。在尼采看来,“全部自然科学仅是理解人和人类事务的一种尝试,更确切地说,是兜着大圈子向人复归的尝试。人膨胀为宇宙,为了最终可以说:‘你终于是你之所是’”[62]。而“哲学是那一冲动的继续,我们始终带着这一冲动,借人神同形同质的幻想,与自然打交道”[63]。“道德观念乃是群体的直觉而深植于个人内心者”。“我们在何处遇到一种道德,我们便在那里发现对人类冲动和行为的一种估价和排位。这种估价和排位始终是一个社团和人群的需要的表达”[64]而“‘美’的判断是他的族类虚荣心……人把世界人化了,仅此而已”。“归根到底,人把自己映照在事物里,他又把一切反映他的形象的事物认作美的”[65] 在尼采看来,人是最爱幻想的动物,正是这种幻想使他得以在生成世界中求得生存的意义。当然,把自己设立为物的意义和价值尺度,“这始终是人的夸张的幼稚病”。[66]但是,如果我们不再把人的需要夸大为世界的本质,我们就必须学会自觉地从个体的生命需要出发去映照世界,并构成一个以个体生命为出发点和园心的“外观世界”,这就是个体人道主义的实质所在。尼采说:“倘若人们无须永远听取那一切夸张中的夸张,那个词:世界,世界,世界;那么,每个人应该诚实地仅仅谈论人,人,人!”[67] [1]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166页 [2] 《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转《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第117页 [3] 同上转第118页 [4] 周国平《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第118页 [5] 陆永平:“马克思和尼采的人的解放理论比较”《南通社会科学》1989.4.该文对马克思和尼采的人的解放理论作了有益的探讨 [6] 弗兰茨.梅林:《中世纪末期以来的德国史》第143-144页 [7] 《马恩全集》卷42第123页 [8] 《马恩全集》卷1.第443页 [9] “他”指教士——引者 [10] 《反基督》.8《尼采文集·权力意志卷》第297页 [11] 《反基督徒》14第303、302页 [12] 《反基督徒》7《尼采文集·权力意志卷》第296页 [13] 《权力意志》892第556页 [14] 《权力意志》1034第604-605页 [15] 《权力意志》940第118页 [16] 参6.23自由 [17] 《权力意志》870第119页 [18]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给予的道德第91-92页,参《瞧!这个人》《权力意志》第7页 [19] 《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第120页 [20] 《偶像的黄昏》《尼采文集·查拉图斯特拉卷》第333-334页 [21] 《快乐的科学》242第174页 [22] 《快乐的科学》286第192页参周译转点第110页 [23] 《快乐的科学》335第224页 [24] 《快乐的科学》335第224-225页 [25] 《人性的.太人性的》《尼采全集》v3第33页转《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第112页 [26] 《快乐的科学》284第191页 [27] 《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第115页 [28] 《权力意志》971第441页 [29] 《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转《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第113-114页 [30] 《快乐的科学》335第225页 [31] 转《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第118页 [32] 《朝霞》491节转《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第119页 [33] 《快乐的科学》338第228页 [34] 《权力意志》962第613-614页 [35] 《权力意志》699第465页 [36] 《权力意志》702.第463-464页 [37] 《权力意志》929第565页 [38] 《权力意志》918第563页 [39] 《快乐的科学》99第114页 [40]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重力之精灵”2第231页 [41]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高人们10第348页 [42] 《瞧!这个人》《权力意志》第47页 [43] 高人们20第354-355页 [44]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重力之精灵第234页 [45]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高人们17第353页 [46] 《朝霞》105节《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第116页 [47] 《权力意志》785第281-282页 [48] 《权力意志》679第676页 [49] 《权力意志》686第137页 [50] 《权力意志》488第255页 [51] 《权力意志》767第696-697页 [52]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无玷的知识第147页 [53]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创造者的路第73-74页 [54] 《权力意志》390第420页 [55] 《权力意志》784第338页 [56] 王尔德:《社会主义制度下的灵魂》转《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第116页 [57]《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第116页 [58] 《生命之约》第152页 [59] 《后哲学文化》第52页 [60] 《后哲学文化》作者序第10-11页 [61] “试论现代西方哲学的人学变革”,《宜宾师专学报》1996.3期 [62] 格布哈德《尼采的整体主义》第115页转《周国平文集》三第389页 [63] 同上第113页转同上 [64] 《快乐的科学》116节第133、132页 [65] 《尼采美学文选》第322页 [66] 《权力意志》12第427页 [67] 《历史对于生命的利弊》转《周国平文集》3第390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