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自主的道德何仁富当尼采把道德价值的标准置于“善恶之彼岸”,将强力作为道德价值评价的主体和最高价值标准时,尼采的以自然生命为价值基础的自然的道德就成为了一种自主的道德。这种自主的道德是与基督教道德价值下的“奴隶道德”完全对立的。 “自主的道德”在大多数尼采著作的翻译中都被翻译为“主人道德”,以和“奴隶道德”对称。其实,尼采所谓的道德价值的等级划分并不是一个社会地位和社会身份问题,而只是一个生命力的强弱问题。“主人”、“奴隶”这样的概念容易使人误解尼采的本来含义,我们更应在本质上把握尼采所使用概念的内涵。尼采经常是诗意地、模糊地使用一些范畴,他并不在意是否准确地界定某一个范畴或概念。就尼采思想的原义论,“主人道德”和“奴隶道德”应该被理解为“主人性道德”和“奴隶性道德”。“主人性”和“奴隶性”表达的是一种生命或生活属性而不具有社会地位或阶级划分的嫌疑。“主人性”体现的就是一种生命力的强盛和自己创造道德价值,而“奴隶性”体现的则是生命力的衰退和靠怨恨形成反向价值。“主人性”在本质上就是自主性,因此,我们说,尼采所说的“主人道德”实质上就是自主的道德。 这一点,我们从尼采对这两种对立的道德价值的明确区分中就可以看出来。在为《瓦格纳事件》写的“跋”中,尼采写道:“每一个时代,在其力量的尺度中也都有这种尺度:它相信哪些道德,它禁止那些道德。它或者具有上升生命的道德;那么,它就出于至深的本性反对衰落生命的道德。它或者自己就是衰落的生命──那么,它也需要衰落的道德,它憎恨仅以丰盈和力量的过剩证明自身合法的一切。……──在所谓道德价值这个更狭窄的领域里,找不到比主人道德和基督教价值观念的道德更为巨大的对立了:后者生长于完全病态的土壤”(福音书向我们详尽地展现了它的生理典型,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小说描写了这种典型);相反,主人道德(“罗马的”、“异教的”、“古典的”、“文艺复兴”的道德)则是发育良好的标志,上升生命的标志,作为生命原则的强力意志的标志。主人道德本能地从事肯定,基督教道德本能地从事否定(“上帝”、“彼岸”、“无我”是公开的否定)。前者将其丰满移交给事物──它神化世界,它美化世界,它合理化世界,后者将大千世界贫乏化、苍白化、丑化,它否定世界”[1]。在这里,尼采将“主人道德”同基督教道德对立,而这种对立本质上是生命力的丰盈和生命力的衰弱的对立。在《道德的谱系》中,尼采最早将这两种道德价值对立,在那里,它是用的“高贵的道德”和“基督教道德”或“奴隶道德”进行对照。不管是“主人道德”还是“高贵的道德”,它们都是说的源于生命力的强盛而自己给定道德价值的道德,即自主的道德。“高贵的道德,主人道德,扎根于对自己的胜利认可──它是生命的自我肯定、自我颂扬,它同样需要崇高的象征和实践,但仅仅因为它的心灵过于充实。……另一方面,在它们之中,不能忽略对于颓废的一种本能反感,对于颓废征兆的一种讥讽和厌恶,这类情感差不多是它们的证据。”[2] 自主的道德是以强力意志为最高价值标准和评价主体的道德,它超越于善恶之外,并赋予“善”、“恶”以完全新的内涵。在它看来,“善”就是生命力量的强大和增强,“恶”就是生命力量的衰弱和弱化。尼采说:“任何意义上的任何一种错误都是本能衰退和意志解体的结果:差不多可以用这来给恶下定义。一切善都是本能──因而都是容易的、必然的、自由的。”[3]在《反基督徒》一书中,尼采更有明确的说明: “什么是善?凡是增强我们人类力量感的东西、力量意志、力量本身,都是善。 什么是恶?凡是来自柔弱的东西都是恶。 什么是幸福?幸福是力量增强、阻力被克服时的感觉。 不是满足而是要求更多的力量;不是和平而是战斗;不是美德而是适应(文艺复兴时的美德,一种既不抽烟,又不饮咖啡的美德)。 柔弱者和失败者将会消灭,这是我们对人类之爱的第一原则。我们甚至要给予他们一切可能的助力以助其消灭。 什么东西比恶行更为有害呢?这就是对一切失败者和柔弱者的主动怜悯;基督教”[4]。 尼采以其特有的方式将“善”和“恶”这一对传统基督道德价值观的基本概念进行了改造,在自己的语义条件下给予了新的使用。这也是尼采的贯常做法。在这里,我们不难看出,尼采所强调的是,道德价值应具有的根本特性是源于生命力之强盛的自主。 自主的道德由于其生命力自身的强大和丰盈,他表征着生命的上升路线,它强调个体生命自己创造道德价值,并以生命的丰盈性实施着向世界的给予行为。因此,自主的道德的两个基本特征是:创造和给予。 5.21 自己创造美德自主的道德超越善恶的评价而以强力为最高评价标准,但强力意志并不是自己进行直接的评价,而是通过它的表现形式──个体生命进行评价。个体生命在面对世界时,用自己生命之强力对世界进行“透视”,即为“事物”(现象)构造一个“关系网络”,设置意义,这就是评价。这种评价,本质上是个体生命依据自己的生命强力创造一个关系世界,创造一种意义和价值,因为世界及其现象本是无意义的。所以,强力的评价实质上是个体生命的创造行为。 在尼采看来,人和周围世界的关系本质上是一种价值关系,真理也只是一种价值判断,我们所有的认识都是评价。在生存实践过程中,个体生命仅仅从自己的生存需要出发去认识(评价)事物和现象。人根本没有必要去知道世界的“本来面目”,人的本性就是价值动物,他需要的只是一种生存信念。尼采认为,人为了在生成流变的世界中生存下去,就必须要有一种生存的信念,而这就要对人与世界有所判断,要对那些与自己生存有重要相关性的价值持肯定态度,这是一切生物及其生存的前提。因此,根本的并不是什么东西是真的、是有价值的,而是什么东西被当作真的,被当作是有价值的。人正是将自己的生存条件投射出去而形成“存在的属性”,从而为自己创造一个价值世界。尼采说:“是我们,一直在处心积虑地想要制造一些以前并不存在的东西,整个不断在增涨中的属于价值、色彩、评估、观察、肯定与否定的世界。我们立足其中的这个大组合,不断地在学习、实践,并接受新的诠释和意义。凡是经这个世界评价过的一切,未必有经过其自己本性的评价──本性永远是无价值的──然而我们赋予了它们价值,也就是说我们只是创造了一个一切以人类为主的世界。”[5]据此,尼采认为,人就是价值的创造者, 人首先把价值置入事物之中以维护自己的生存,人为事物创造出意义,创造出一种人的意义。 世界本身是开放的。从生成变化角度看,世界和人都没有一个超验的目的,目的的安排只是一种幻觉。没有目的,也就意味着一切价值都只具有相对意义,因为一切价值所依据的目的都是人为的而不存在宇宙本体的根据,正因为这样,人作为评价者,才有按照任何目的来塑造自己,创造价值的充分自由。但尼采同时认为,任何评价和创造都是由生命的强力发出的,因此,作为强力的生命既是价值的标准也是创造的原动力。 但是,基督教道德却以虚无主义的解释遮蔽了生命的强力性质,从而也否定了价值的创造性和个体生命创造自己价值的可能性。“任何人,只要他的血管里有了神学家们的血液,他们一开始就会带着一种歪曲和不诚实的观点去看万事万物……这种对一切事物的错误观点被提升为道德、美德、神圣;良知与错误的看法连在一起;一个人自己的观点一旦被当作神圣不可侵犯而赋以‘上帝’、‘赎罪’和‘永恒’这些名称以后,就不会承认任何其他观点更有另外一种价值了。”[6]这样,个体生命本身所拥有的价值创造的可能性就被否定了,抹煞了,因为在根本上,它连生命本身也否定了。“只要神学家们的本能扩张的地方,价值判断就会颠倒过来,而‘真实的’和‘虚假的’这些概念也必然会反过来;凡是最有害于生命的东西都被称为‘真实的’,那么,凡使生命高尚化,提高生命价值,肯定生命,证明生命之意义而使其壮丽的东西都会被称为‘虚假的’”[7]。 当作为价值创造源动力的生命本身被宣布为“虚假的”时,生命所具有的创造功能也就只能表现为一种“接受”既有一切的“奴性”了,生命被弱化了,创造力本身也被弱化了。 事实上,只要我们承认生命的强力性质,承认强力是价值的最高标准和价值创造的原动力,那么,我们就必然承认,每一个个体生命有他创造自己的价值表的权利和力量。他按照他自己的生存条件而投射形成作为自己生存信念的价值世界。尼采说:“一种美德必定是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是我们最需要的自我表现和自卫;任何其他种类的美德只是一种危险”。因为一种美德之为美德,或者说一种价值之有价值,只是相对于我们个体生命的生存实践而言的,而且恰恰是个体生命基于自己的生存实践而赋予它以“价值”,赋予它以“美德”的称号。当然,这种赋予是以对我们生命之强力本身的有益性和提高为前提和标准的。只有对于我们的生命有益的才是真正的美德,而任何其他于生命提高无益的“教条式的”美德只是一种虚伪和虚无。“凡不是我们生命条件的东西,都有害生命:仅仅由于一种尊重美德概念的情感所促成的美德,像康德所具有的,那是有害的。”从生命为价值之源出发,我们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每个人创造他自己的美德,他自己的范畴命令。”[8] 每个人创造自己的美德,这当然有否认具有普遍的道德价值的相对主义之嫌,而且尼采本人确实也说:“当一个民族把它自己的义务和普遍义务相混时,这个民族就会消灭。没有东西比‘非个人的’(impersonal)义务以及为抽象概念而牺牲,更深刻地更内在地毁坏我们。”[9]但是我们应该知道, 尼采这样说是针对教基督教神学和康德的道德价值的,前者用“上帝的声音”作为普遍的道德诫律否定了个体生命创造价值的可能性,后者则用抽象的“绝对命令”而将普遍义务凌驾于个体生命的创造性之上,二者都在根本上否定了个体生命创造价值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就生存条件而言,每一个个体生命的生存条件是不可能完全一样的,他在设置意义和价值世界时,只能以他个人的生存条件为出发点,将自己生存条件透射到存在中去,因此,每一个人的生存信念和与此相关的价值创造,换言之,他之美德是不可能完全相同的,而只能是他自己个人创造的产物。每个人创造他自己的美德,根本上是说美德的实质是个人生命强力决定的。 创造,就是“一切价值的重新估价”。“我们自己,我们这些自由的人,就是‘一切价值的重新估价’,就是对古来一切‘真’和‘假’的概念的具体宣战和胜利。”[10]尼采正是依此对传统价值的真、善、美等进行了全方位的重估。当然,在这种重估是基于生命强力这一最高标准的。这种重估中,“我们不再把人当作由‘精神’或‘神性’而来的;我们重新把他放回到动物之列。我们把他视为最强的动物,因为他最狡猾,他的精神性就是由此而产生的。在另一方面,我们也反对这里重将抬头的自负心──似乎人是动物进化中最重要的隐秘目标。人根本不是最高的创造品;任何生物都与它并驾齐驱。这甚至还抬高了人类;相对地说,人是一切动物中最拙劣的东西,最衰弱的东西,没有一种动物更比人危险地失去它的本能。”[11]在这种重估中,我们不再把“善”理解为“不自私”和“无我”而是理解为生命力的强大和强化;不再把“恶”理解为本能的施展、征服,而是理解为生命的衰退和弱化。在这种重估中,我们找回了以往被基督教价值否定了的属于生命本质的东西,“以往,对于人之较高的起源,人之神性的证明,是在他的意识,他的‘精神’中发现的,要成为完美的,人就要像乌龟一样地收回他的感官,停止与世间事务的一切接触,脱去他的人类性的外衣;然后他的本质就会是‘纯粹精神’。这里我又重新思考了:意识的发展,‘精神’对我们而言就是有机体对不完美的象征;它意味着尝试、摸索、盲进──一种耗尽不必消耗的精力之努力。”[12]总之, 创造就是要从我们个人生命的强力出发,对一切旧有的价值表进行重新估价,将一切已经被认定、被遵守的价值拿到生命的强力面前,为其存在的合理性进行辩护。人作为价值的创造者,正是要在这种重估中,重塑合于生命之强力标准的美德。 创造,就是“为事物的名称立法”。康德就曾经说过“人为世界立法”,并以此确立了他重塑人的主体性这一启蒙意义上的历史地位。但康德的“人为世界立法”,是把人当作一团“纯粹精神”,当作绝对理性而实施的,是人的先天知性范畴这种逻辑性的东西使世界之为世界,使事物之为事物。尼采虽也说人为“事物的名称立法”,其所说的“立法”的原始基础却不是理性化的逻辑图式,而是人的生命本能的原始情绪冲动形式,是强力意志的配置形式。人是在生存实践的过程中,出于生存的信念而把“是什么”给予世界及其现象的,这种给予是一种“透视”,也就是“评价”、认识,也就是创造,人是在生存实践中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价值世界,也就是创造出那些事物之为那些事物的意义的,而这种创造的最直接表现方式就是命名,人把那个东西叫作(或当作)什么。通过这种命名,那个东西就进入了他的生存意义领域,就领有了他赋予了它的价值,并成为他所当作的那种东西。这实际上就是人创造了“那种东西”。本质上讲,每一个个体生命都有这种权利和力量,但传统基督教道德价值是一种弱者道德,它否认了个体生命的这种权利也危害着这种力量。作为以生命的强力意志为本的自主的道德恰恰就是要让这种自然的权利和力量尽可能充分地展现出来。只有充分施展了这些权利和力量的人才被称为强者,被称为“善”,否则,就是弱者,就是恶。所以,尼采说:“强者是那些为事物名称立法的人。”[13] 创造,在根本上就是自定善恶。创造是无中生有。生成流变的世界和作为“命运之片断”的生存本是无目的、无意义、无善恶的,目的、意义、善恶都是人创造出来的。自主的道德充分承认这一点,并主张每个人从自己的生命强力出发建立意义、建立善恶。但“奴隶道德”却由于生命力之衰弱而不敢承认这一事实,并以放弃自己创造的权利为代价而接受一套否定生命本能的道德价值体系。尼采在阐述“道德的谱系”时就明确地指出,“所有高贵的道德都产生于一种凯旋式的自我肯定,而奴隶道德则起始于‘外界’,对‘他人’,对‘非我’的否定。”[14]高贵的道德是立足于自己生命的丰盈的自我肯定而创造出“好”的概念,再由此引伸出“坏”的概念,由此形成自己的价值判断系统。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尼采用另一种语言充分说明了人自己设定善恶的价值创造性。尼采首先指出,“任何民族不判断价值,便不能生存;如果它要自存,它判断的标准,应当与邻族的不同”,这实际上是让每个民族自己依据其强力意志拟定价值。由此,“许多事物被此民族称为善的,彼民族却认为可耻而加以轻蔑”。这就表明:“一个价值表高悬在每个民族的上面”,而这就是“它的强力意志的呼声”。这“呼声”如此警示: “真的,善与恶是人类自制的。真的,善恶不是取来的,也不是发现的,也不是如天上的声音一样降下来的。 人类为着自存,给万物以价值。──他们创造了万物之意义,一个人类的意义。所以他们自称为‘人’,换言之,估价者。 估价便是创造,你们这些创造者,听吧!估价便是一切被估价之物中的珍宝。 估价,然后有价值,没有估价,生存之核桃只是一个空壳。你们这些创造者,听吧! 价值的变换,──那便是创造者的变换。创造者必常破坏。 创造者起初是民族,接着才是个人;真的,个人还只是最初的创造。 …… 热爱者和创造者,──他们向来创造善恶。爱火与怒火在一切道德里燃烧着。[15] 创造者从自己的生命强力创造善与恶,创造价值表,从而为自己的生存在生成流变的大世界中找到了意义之根。 创造,由于是生命的强力意志的迸发,因此,创造者本身必是强者,必是“优秀的人”(“善人”)。只有这作为创造者的“优秀的人”,才可能给人生和大地以意义,而且把人们从旧的价值之梦中嚷醒,要他们自立自己的善恶。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当我到了人们那里,我看出他们高踞在古代的傲慢之上,他们都想着他们久已知道了的什么是人类的善与恶。 在他们看来一切关于道德的讨论好象是一种古老而陈腐的事情;愿意安睡的人,就寝之先讲谈着善恶。 我搅扰了这种昏睡,当我教人无人知道何为善恶:──除掉创造者! 但创造者是创造人类的目标并给大地的意义和未来的人:只有他能建立善和恶。 我吩咐他们推倒了他们的讲坛,一切古代的傲慢所踞坐的交椅;我吩咐他们嘲笑他们的伟大的道德家,他们的圣哲,他们的诗人,他们的救世主。[16] 创造者正是在这种创造和破坏的双程过程中,完成着自己生命强力的释放,而且他也以此想让每个生命个体都能建立自己的价值,建立自己的善与恶: “哦,我的兄弟们哟,我圣化你们而指示你们一种新的高贵:你们当成为未来的创造者、滋生者和播种者:── 真的,你不能如同商人一样以金钱购买高贵;有着卖价的都无价值。[17] 当每一个个体生命都能从自己的生命强力本身而建立善与恶时,人类就将成为一个生命价值得以充分实现的“理想阶段”。当然,人之所以是要被超越的,是因为他还没有达到过这样的阶段。 但是,即使没有达到所有生命都能实现其强力价值的境界,创造者本人却标志着一种新的个人的产生。作为创造者的“强者,在强壮的健康本能中是强有力的,他玩味自己的行为就象消化三餐一样地自如;他甚至能对付得了难以消化的食物。但在大事上却受一种不可侵犯的、严重的本能的引导,他不做任何违心的事, 同样也不去做他所不喜欢的事。 ”[18]因为他之所做,是出于他自己的生命本能的,而生命本能就是最真实的他自己,他从他自己的生命强力出发的本能透视,就是创造。“创造者的路”就是一条“走向自己之路”。所以,查拉图斯特拉要问,作为一个创造者,“你是一个新的力量与一个新的强力吗?一个原始的动作吗?一个自转的轮吗?你能强迫星球绕着你旋转吗?”“你能自定你的善恶,而高悬你的意志和法律吗?你能做你的法律之法官和报复者吗?”“你称你为自由的人吗?”如果你能对这些问题作出肯定的回答,那么你也就会体验到创造者的孤独,领悟到“一切都是假的”这一真理,从而,“你会成为你自己的异教徒,巫者与卜者、疯者与怀疑者、渎亵者与恶徒。你应当愿意自焚于你自己的火焰里:你如果不先被烧成灰,你何能更新你自己呢!”“你遵循着热爱之路:你爱自己,所以你之轻蔑自己,如热爱者之轻蔑一样,热爱者因为轻蔑而想创造!”[19] 总之,作为以强力为最高价值标准的自主的道德,是一种创造者的道德,高贵的道德。他的这种创造本身就内含着对一切旧的价值的重估。在这样一种“自己创造美德”的道德价值下,创造者的“兴趣不再放在肯定上,而是放在怀疑上;感兴趣的不再是‘原因和结果’,而是坚韧不拨的创造性;不再是自我保存的意志,而是强力意志;不再是‘一切都只是主观的’这种恭顺的用语,而是‘一切都是我们的事业!──让我们为之自豪吧!’”(《权力意志》1059第135页)在尼采看来,以强力意志为最高标准的价值评价,必然是创造和破坏的统一,而且创造者首先是一个破坏者,通过破坏,粉碎一切旧的价值,才可能创造新的价值。但是,尼采也反对无创造性的纯粹破坏,只是为了创造的破坏才是有意义的。不管是破坏还是创造,都是立于个人之生命强力的、立于爱和对生存之信念的。因此,在尼采这里,爱者、破坏者和创造者是一个伟大的综合。 5.22 给予的道德自主的道德作为创造的道德,同时也是给予的道德。因为创造在本质上就是一种给予,是立足于自己生命力的丰盈的一种给予。这种给予既体现在给事物命名的权利,也体现在对善恶的界定。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专门有一篇名“给予的道德”。查拉图斯特拉要独行,他的弟子们送他一根金制的柄上刻着一条绕着太阳的蛇的手杖。查拉图斯特拉很喜欢这手杖,并借此而阐述了它对“给予的道德”的看法: “为什么金取得了最高价值呢?因为它稀少而无用,放射着柔和的光辉;同时它常常贡献自己。 金之取得最高价值,因为它只是最高价值的象征。给予者的目光也是金。金的光辉缔结了太阳与月亮的和平。 最高道德是稀少而无用的,它放射着柔和的光辉:给予的道德是最高的道德。[20] 尼采在这里把给予的道德称为最高的道德,并将它与金子之发光相比较,表明他对于道德价值的自主性的特别强调。当然,事实上,能真正作到道德的自主是不容易的,因而,“最高的道德”是稀少的。同时,“最高的道德”并不在于要达到实际的功利目的,它是在给予中体现出其生命强力的自身价值,因此,它也是“无用的”。 对于给予的道德来说,由于事物的价值是他创造的,他拥有“命名”的权利,也自定善与恶。因而,“一切善恶的名称”都只是一些象征而已,就象精神只不过是肉体的象征一样。“我们的精神飞向高处:所以它是肉体之象征,高举之象征。这些高举之象征便是各种道德的名字。”实际上,这些道德的名字,只不过是肉体(生命)的产物。“肉体穿过着历史,一个演变者,一个争斗者。而精神──它之于肉体是什么?它是肉体之斗争与胜利的先驱、伴侣和回响。”因此,被叫作“善”或“恶”的东西,在实质上只不过是表征着肉体(生命)力量的一种“记号”,一种“征候学”,因为它们是生命自己给命名的。“一切善恶之名称只是一些象征:它们不说明什么而只暗示疯人才向这些名称寻求知识”[21] 给予的道德是生命力丰盈的产物。在这里,道德是生命自身强力外溢的结果,正是生命力量的强大、丰盈,才使道德价值得以生成。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当你们的灵魂泛溢如一个宽而满的大河时,那是河边的人的幸福与危险:这便是你们的道德的起源。 当你们高举于毁誉之上,而你们的意志如热爱者的意志一样,想命令一切时:那便是你们的道德的起源。 当你们轻蔑安适和柔软的床,而你们休息时唯恐去这柔软之物不远的时候:那便是你们道德的起源。 当你们共有着一个意志,而一切困难之制服成为你们的必要时:那便是你们道德的起源。”[22] 当然,这样的道德价值已经是一种全新的价值,“是一个新的善恶”,它是“一个来自深处的新潺源,一个新的泉水的声音。”因为它本身就是生命之强力的给予,“是一个主宰的思想。”[23] 给予的道德在基于丰盈的生命之外溢的同时,也要不断“获取”,但这获取不是为了生命本身,而是为了给予。因此,给予的道德必然是同“健康的自私”联结在一起的。为了给予,必然有“健康的自私”,而“健康的自私”本身就内含着纳溶万物而当它们为“爱的赠品”的给予。查拉图斯特拉是明白这一点的,他说: “是的,弟子们,我猜透你们了;你们象我一样,追求着那给予的道德,你们与狼猫有何同点呢? 你们的渴望,是想把自己变成祭品与礼物:所以你们的渴望在灵魂里积聚一切财富。 你们的灵魂对于珍宝的希求,是不可满足的;因为你们的道德在它给予的意志里是不可满足的。 你们强迫一切走近你们,纳入于你们自己,使它们从你们的源泉射出来,作你们的爱的赠品。 真的,这种给与的爱不得不成为抢掠一切价值的强盗;但是我认为这种自利是健全而神圣的。[24] 正是出于爱,出于对生命的爱,对生成的爱,生命力强大的人才把价值赋予生成和生存,而这种赋予本身就包括着他把价值掠夺为“已有”这样一种“健康的自私”了。 创造者的丰盈的生命力创造价值就是给予价值,他以创造为乐便是以给予为乐。他象永恒给予着的太阳,将光明投入黑暗。而且,他只有在给予中才体现出他的价值来,就象光只有对于黑暗才有光一样。创造者也许会因给予而变得“贫困”,但这“贫困”正是他的幸福与满足,因为他的天性就在于给予,因为他的生命力的强盛。“凡是没有给予的灵魂之岛,我们的结论总是退化”[25],但创造者不属于退化。因此,他必须给予,他甚至不得不给与。在黑夜来临之际,查拉图斯特拉唱到: “我身上有一件从未平静过,也不能平静的东西,它想高喊起来。我身上有一个爱的渴望,它正说着爱的言语。 我是光:唉,我真希望我是夜啊!我被光围绕着,这正是我的孤独啊![26] 这是一种创造者的孤独,一种给予者的孤独,因为他生活在自己的光里,他生活在丰满自足甚至不能不外溢里。 但是,创造者的给予绝对不是怜悯,创造者是反对怜悯的,他宁愿在怜悯面前为恶。因此,创造者之光在孤独中前行而表现出对黑夜的冷酷:“每一个太阳对于其他发光的一切,都是由衷地不公平;对于其他太阳是冷酷:──它如此地继续着它的前进。太阳们循着它们的轨道大风景似地飞进:那是它们的旅行。它们遵从着它们的不可阻挠的意志:那是它们的冷酷。”这“冷酷”是对生命力乏弱和衰退的“抗议”。不过,创造之光并不因有生命力衰退者就停止了自己的创造,他不断地创造,不断地给予,他享受着给予的快乐和兴奋。与此同时,“只有你们,黑暗的夜间之物啊,从光取得了你们的温热!啊,只有你们,在光之胸前吸饮安慰的乳汁!”创造者的丰盈则使他的手“接触着冰而发烧!”他也会有饥渴,但那是“满足中的极度的饥饿啊!”“我渴,而我的渴是一种希求你们的渴之渴!”因为“你们的渴”恰成了创造者给予的对象。创造者甚至可能“贫困”,但“我的贫困便是我两手不停的给予”,为此,他甚至渴望着“贫困”,因为渴求着创造与给予: “夜已到来:唉,为什么我不得不是光呢!而渴求着黑暗呢!而孤独呢! 夜已到来:现在我的渴望泉似地喷射着,──它要高喊。 夜已到来:现在喷泉之声音响得愈高了。而我的灵魂也是一个喷泉。 夜已到来:现在爱人之歌醒了。而我的灵魂也是一首爱人之歌。──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歌唱。[27] 给与和创造,作为自主的道德的两个基本特征,是尼采道德哲学再三强调的。一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几乎就是一部创造者之歌,给与者之歌,是自主的给予的道德的最好注脚。在那里,既有“创造者之路”同样也有“给与的道德”所带来的兴奋。查拉图斯特拉自己就是给与的道德的象征。 查拉图斯特拉三十岁时离开故乡而去住在山上。他在山上“保真养晦”地住了十年。但他的生命的丰盈不允许他继续在山上住下去,他必须“下山”,将他的丰盈的生命强力付之创造,付之给与。因为十年的“保真养晦”使查拉图斯特拉“象积蜜太多的蜂儿一样”,此时,他需要的是“领受这智慧的手。”于是查拉图斯特拉带着智慧和光,带着鹰和蛇,带着爱和恨,带着喷勃流溢的生命下山了: “我愿意赠送与布散我的智慧,直到聪明的人们会再因为自己的疯狂而喜欢,穷困的人们会再因为自己的财富而欢喜。 因此,我们应当降到最深处去:好象夜间你走到海后边,把光明送到下面的世界去一样。啊,恩惠无边的星球啊! 我要象你一样地‘下山’去,我将要去的人间是这样称呼这件事的。 祝福我罢,你这平静的眼睛能够不妒忌一个无量的幸福! 祝福这将溢的杯儿罢!使这水呈金色流泛出来,把你的祝福的回光送到任何地方去罢!看啊,这杯儿又会变成空的,查拉图斯特拉又会再做人了。[28] 于是,查拉图斯特拉开始了他的“说教”,开始了他的创造和给与。他向世人宣布“上帝已死”的消息,给人们开办“道德的讲座”,以“快乐和热情”批驳那些“肉体的轻蔑者”;他驱逐着“市场之蝇”和“新偶像”,沿着“创造者之路”流溢出“给与的道德”;他“在幸福之岛上”轻蔑那些“慈善者”、“教士”、“有德者”和“贱众”,在“最沉默的时刻”唱出了“跳舞之歌”和“第二舞蹈之歌”;作为“旅行者”,他怀着“伟大的渴望”以“叛教者”的姿态将“侏儒的道德”践踏,并以“重力之精灵”写下道德价值的“旧榜和新榜”;到最后,查拉图斯特拉在和“术士”、“退职者”、“最丑陋的人”、“自愿的乞丐”等的“晚餐”中,使这些曾经沉睡的“高人们”又“醒觉”起来,在“驴子的典礼”上共同欢唱“酩酊之歌”,从而完成了他“下山”之创造和给与的使命[29]。 在查拉图斯特拉的道德“给与”之光明下,最丑的人也“第一次生活了我的全生命”,并且懂得了:“人是值得活在大地上:一天的工夫,与查拉图斯特拉同在一种庆典,教我爱恋着大地。”[30]查拉图斯特拉的“给与”教人以生命的欢歌,由此,“老预言家却快乐得跳舞;据史家说这时他醉饱于酒,但一定地他更醉饱于甘美的生命,并失去了他的一切的倦怠。甚至于连驴子也跳舞了。”[31]因为生命的丰盈,生命的强力意志在给与中感到了快乐。“它热望爱,它热望着恨,它丰富,它赠贻,它抛弃,它乞求人从它夺取,它感谢夺取者,它悦愉于被仇恨”[32]。因为他本就是那创造之光,是价值之源。 [1] 《瓦格纳事件·跋》《尼采文集·查拉图斯特拉卷》第298─299页 [2] 同上第300页 [3] 《偶像的黄昏》《尼采文集·查拉图斯特拉卷》第327─328页 [4] 《反基督徒》.《尼采文集·权力意志卷》第292页 [5] 《快乐的科学》.301第203 ─204页 [6] 《反基督徒》9《尼采文集·权力意志卷》第297-298页 [7] 同上第298页 [8] 《反基督徒·11》《尼采文集·权力意志卷》第299页 [9] 《尼采文集·权力意志卷》第299页 [10] 《尼采文集·权力意志卷》第301页 [11] 《尼采文集·权力意志卷》第302页 [12] 同上第303页 [13] 《权力意志》513第698页 [14] (《道德的谱系》第21页) [15]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千零一个目的第66-68页 [16] 《查拉图斯特拉如 是说》旧榜与新榜2第235-236页 [17]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旧榜与新榜12第243页 [18] 《权力意志》906第693页 [19]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创造者之路第71-74页 [20]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给予的道德第87页 [21]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给予的道德第88页 [22]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给予的道德第89页 [23]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给予的道德第89页 [24]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给予的道德第87-88页 [25]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给予的道德第88页 [26]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夜之歌.第125页 [27]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夜之歌第126─127页 [28] 《查拉图斯特拉如 是说》序篇第3-4页 [29] 引号内所用词语皆为《查拉图斯特拉如 是说》中的篇目——引者 [30]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酩酊之歌第385页) [31]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酩酊之歌第386页) [32]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酩酊之歌第393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