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系一年来继续举办文学讲座,可见有一精神贯注。前此,新亚早期亦会有文化讲座之举办,由本人所主持,前后凡五年,后中止。之后讲座之举办,续而复断,断而复续者凡数次。去年开始之中国文学讲座,希望以后一直相续而不在断。 今日所讲之题目,原应为由先秦诸子文学中之喻与义,论、史、哲之相即相入。喻是具体的;义指义理,为抽象的;[相即相入]。乃借用华严宗之名辞,以言文学历史哲学三者,可相互涵摄。换言之,自文、或史、或哲入门,皆可通至其余两者。如“义”属哲,“喻”与之合,即可有文学意味;若举作譬喻者,为一历史故事,即又是历史。 今日讲此题目,有一段因缘:我前两年曾在本校研究所讲及文史哲三门学问之分际(同学所记讲稿,已载入民主评论及人生杂志。),能知各门学问之分际,可使人眼光放阔,我们虽不能一一专门学问皆能深造,然能懂得其接连分际处,则可知自己所读之专门学问之外尚有学问,这总是好的。西方哲学常连到科学;在中国,则恒文史哲难分。文史哲之内容,本极广大,究竟三者之分际何在?我在本校研究所所讲的,是以三种学问对时空、因果、类、价值四者之观念不同,作为线索去讨论,其中亦有若干新义,大家如有兴趣,可以参看。 今天,惟不拟重复前讲;惟拟将前之已讲者,再推进一步,去说说此三者之相即相入处。今先借先秦诸子文学中譬与义以言之。方才说诸子之义属哲学,连上譬喻,与其文章风格,是否有关系?我想应该有的。也许,我们可从文章所用之譬喻去了解诸子文章风格之所以不同。记得我少年时读诸子文章,于许多评论其文章的话,总觉难把握,例如有人说庄子恢诡,有人说韩非文奇险,有人说吕史春秋平实,又有说论语文章连乎化境;但何谓恢诡化境等,便觉很难懂。后来因想可先从诸书用譬喻之方式去看一看,觉此中颇有线索可寻。虽然,文章之美不能全从其中用譬喻处来着,但此总是一线索。 [唐学网(宜宾学院唐君毅研究所,宜宾学院图书馆)]我于此,有许多意见未成熟,对论语(本不属子)、墨子、孟子、庄子、荀子、吕史春秋、韩非子各家所用之譬喻方式,我亦未当正式作归纳统计,今仅唯约就记忆所及,似乎此各家之譬喻方式,有种种之不同;今天即先生就此点,与大家谈谈:第一种譬喻,我称之为“即事喻义”、或“即事譬义”。如钱校长常喜提及: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矣”,是说出一生活方式,表达出一种安贫乐道之义。至于“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中——所谓于我如浮云之意,可以是说不义之富贵,对我之无足轻重,犹如浮云之在天;亦可以说,不义之富贵,犹似浮云之来去无常;或亦可云不义之富贵掩盖我们生命中的光明,如浮云之蔽日。此喻之涵义,亦许不止这些,然而孔子在此处,却将此一切涵义,皆藏于此譬喻之中,更不加以说出。若将此涵义正式显出,如说“不义富且贵,于我实为无足轻重者”,则成说理之文字,属于哲学,而无文学意味。若照原文,将此中之涵义藏于浮云之一喻之中,便有情趣,便成文学性之文。凡此种以譬喻代义理,或藏义于喻中,皆可称之为“即事喻义”。我以为此应为最高等之譬喻,因此乃将道理藏于事中,事与理成一浑然之全体;如此则义理之锋芒全收,圭角尽化,而此所喻之义理,即浑化于此喻之中。昔贤谓论语文章连化境,我想,论语之多有此种“即事喻义”之文,亦当为其文能连化境之一原因。此外,如孔子云:“逝者如斯夫,不舍尽夜”乃以水流喻君子自强不息之义,或喻道德流行之义;亦皆同类之“即事喻义”之文,而连一化境者。 第二种我称之为“以喻明义”。次序上是义先喻后,以譬喻证明其义。墨子之文,即多此种方式。墨子文章不佳,然而言理清晰。例如:墨子问儒者“何为而有乐?”儒者答曰:“乐以为乐”墨子说:不然。若问何以为室?则答之为可遮风雨,别男女等;若答以“室以为室”,是不可也。墨子即举此以喻“乐之为乐”之答案不可,其意则在说明凡为事物,皆应求有用有利之理。此即所谓喻以明义也。又如其非功之喻:始言窃小者,则人小非之,稍大则人大非之,更大则罪之,最后即明言:“凡亏人自利者,皆在受非”之一义;于是再指出:“攻城以战、杀人盈野”者之当非。此亦是兼举出喻与义,而以喻明义之例。墨子又释其不修饰文章之故,以“买椟还珠”为喻,亦以喻明其所主张之重实用而不重美观之义者也。 第三种,我称之为“即事成喻”,今举孟子文章为例。孟子文与墨子文为近,同有浓厚哲学性,亦同“以喻明义”;然而善于“即事成喻”,则似为孟子所特有。孟子最善取当前之事为喻,故常就对方之譬喻,转为己用。如孟子之与告子辩性,告子云:“性如湍水,决之东则东流,决之西则西流,”以喻性无善不善。孟子即取此水而喻而曰:水无不就下,以喻人性之无不善。此即为长于就同一事而化成另一喻。又如告子谓:“性犹杞柳,义犹桮棬?。”孟子即就杞柳之譬问告子:杞柳之成桮棬,顺其性而为之耶?抑戕贼其性而为之也?——以见人性之与仁义之关系,不同于杞柳与桮棬之关系,是亦即事成喻之例。[即事成喻之例,孟子之内甚多,可自参考,今略。]第四种,余名之曰:“遥喻引义”。次多见于庄子文章。庄子喜用譬喻,然初观之,每不宵其意,及至文章后半或收结处,才知其意所在。如逍遥游一文,以北溟有鱼开始,似与其所欲说之义理无关;及其终,始明“无待”乃真正之逍遥(依郭象注)。中间则上天下地,莫知其旨。其喻初与理不即相干,是为“遥喻”;以不相干之喻而逐渐衬出其义理,是为引义。 此外,其物论南郭子綦一段,谈天风,天簌,地簌等,人亦初不知其旨意何在,故亦是“遥喻引义”。昔贤以“恢诡”形容庄子文章,我以为“遥喻引义”亦是连成文章“恢诡”之方法的一种。盖“恢”者,恢宏阔远也;诡者,令人初不知其意。庄子文固如是也。第五种,我称之为“以喻破义”,多见于韩非子文。此类譬喻,不重建立一义理,而重破一义理。例如:儒家喜言尧舜皆圣人,当尧之时,天下已致治;又云:舜所至处,民皆随而化而为善。而韩非则谓:尧之时,天下既已治,何待于舜之化民?若必待于舜,民方得化,则尧之时,天下已治之说不真。故韩非举喻云:宋人卖矛盾,自夸皆天下之至坚以喻言尧舜皆治天下于治,犹矛盾也;故此二事难以并存。韩非乃以此喻破儒者所云“尧舜皆治天下于已治”之义者。(其破已承认之常言,立论出人意外,是为奇矣;此常言已公认而不易破,破之如历一险境。此所以先贤谓韩非文章奇险也:炯案。) …………<未完,待续> 唐君毅先生讲 黄耀炯 胡耀辉记 民国五十三年十一月二十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