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灿腾 国立清华大学历史系东方宗教研究新一期(1990年10月出版,页219~261) 219页 一、从蓝吉富先生的悼念吕澂之死谈起 近四十年来,大陆的吕澂先生和在台湾的印顺法师,一直被视为在佛学研究上的「双璧」,是成就非凡的两个高峰。但文革後的吕澂先生,相当沈默,可说全然脱离了佛教学术圈而隐居起来。印顺法师在台湾的近二十多年来,虽然也大半过著隐居著述的生活,可是学术的研究环境,较吕澂先生为佳,和社会的沟通讯息也较频繁,所以印顺法师的距著出,也立刻在台湾、乃至海外华人的佛教圈流传开来。相较之下,吕澂先生的晚年,可谓寂寞至极!因此,蓝吉富先生在接到北京杨曾文教授(世界宗教研究所佛学研究室主任)於七十八年八月十八日的来信,说吕澂先生已於七月八日逝世,享寿九十三(1896~1989A.D.),立即撰文评述他的「生平与学术成就」(载《福报》周刊,八号,七十八年八月二十八日)。蓝先生除了扼要地全面介绍吕澂先生的生平,著述和学术成就之外,还特别就吕澂的「风格与际遇」和日本前辈学者宇井伯寿作一比较,指出两人才学相当,而一落寞(吕),一风光(宇井)且学风的影响,有天渊之别。蓝先生因此深有所感地说: 「整个现代中国的大环境,似乎并不需要吕澂这样杰出的学者。......最令人感到怅然的,不只是整个社会对他的冷漠,也不祗是其学术思想的後继无人,而是他所竭力去廓清扫除他所认为的佛学上的『重重障蔽』与『错误思想』,迄今仍然百花齐放,盛行一时。」 蓝先生文中提到吕澂对《大乘起怕邸贰ⅰ独阊暇泛汀惰笸返呐兄猓固岬剿?吕澂):「看不起熊十力的思想及熊氏的《新唯识论》,认为熊氏思想如『浮光掠影,全按不得实在』,然而熊氏思想却甚受海外华人哲学界重视与欢迎。」面对这样的学术环境,蓝先生为之怅然地: 这些现象不祗烘托出哲人的孤独,也显示出治学的艰难。而且也不禁使人怀疑,宗教与学术的研究结论,与现实的宗教是否有必然的关涉?」 读到这段沈痛的文字时,我心里既感动又难过。读完後,马上挂长途电话,与蓝先生谈了良久;但也只能感慨而已! 我个人在佛学研究上,比较注意中国近世佛教思想,因此对明清以来,乃至民国时期的大陆佛教和光复後的台湾佛教现况,皆长期留意。吕澂先生和印顺法师的著作,不用说,都曾仔细地翻读过了。有关印顺法师的思想,我已撰文讨论过一些;至於吕澂先生的著作,则未正式讨论。如今,吕澂先生已过世,我想就蓝先生前面提他批评熊十力思想的部份,加以讨论。由於此事关涉中国近代儒佛思想的趋向,至为重大,假如可能的话,是需要专书研究才能交代清楚,我目前忙於其他论文研究,无法对此细论,只能扼要的提及罢了。希望国内的通家,不吝指教才好! 二、研究史概述 有关〈吕澂和熊十力论学函稿〉,在台湾目前可见到此一完整资料的地方是:(一)蓝吉富先生主编的《世界佛学名著译丛》NO.48,《中国佛教泛论》的「附录一」(注1)。(二)洪启嵩、黄启霖主编的《当代中国佛教大师之集》NO.8,《吕澂文集》(注2)。蓝先生用的题目是〈吕澂熊十力论学书信集〉;文殊版的《吕澂文集》,则标明为〈吕澂和熊十力论学函稿〉。因文殊版的资料,一般读者容易取得,故我用文殊版的这标题,便於读者对照察看。其实这份资料,原载大陆出版的《中国哲学》第十一辑(注3),作者:吕澂、熊十力,题为〈辨佛学根本问题〉。台湾的资料,即由此转载的。不过,台湾出版的熊十力著《新唯识论》语体文版(注4),在卷下之二的〈附录〉中,已摘述过。只是熊氏并未指明对象是吕 ,且非全引,故一般读者无从知道:向熊十力提出问难的人是谁?熊十力的高徒牟宗三先生,在其佛学著作《佛性与般若〉上册的〈序〉(注5)中,也提到吕澂写信给熊十力说:「天台、华严、禅宗是俗学。」牟先生不同意吕澂的「力复印度原有之旧」,责吕澂先生的观点为「浅心狭志之过也」!另外,研究新儒家的蔡仁厚先生,在其所撰的《熊十力先生学行年表》(注6),也载吕澂与熊十力书信论辩之事。但只提熊十力与吕澂商量欧阳竟无死後,「支那内学院」如何处理的事。丝毫未引吕澂批评熊十力的部份。牟、蔡二人,皆是亲熊十力者。吕澂在信中严词批评熊十力,以及熊露出无招架之力的「窘态」(详後),皆非可夸耀於人的光彩事。未多加交代,实人之常情也,不必深责。 221页 但是,自《中国哲学》披露〈辨佛学根本问题〉後,就双方书信内容,加以讨论的,据我所见,有二个人:(一)是大陆专研熊十力思想的郭齐勇先生,在一九八六年出版的《态十力与中国传统文化》一书,第九章第二十八节「五十年来佛教界的批评」(注7),曾概略提及吕澂先生的观点,同时也指出熊十力以「顾左右而言他的方法」,来应付(注8)。(二)是日本学者岛田虔次先生,他在《新儒家哲学について─熊十力の哲学》(注9),第六章「熊十力の《新唯识论》」,也提到《中国哲学》上的论辩书信,以证明「支那内学院」对熊的反感。结合上述资料来看,学者们提到吕、熊论学书信,仍属稀少,且往往语焉不详,难窥全貌。因此,在本文中,我想将双方的争辩背景、争辩内容和时代的意义二者,分别以思想史的嵌龋醋饕换毓撕图焯帧? 三、争辩背景的考察 争辩的导火线 从双方的书信来看,发生争辩的直接因素,是欧阳竟无(1871~1944A.D.)於一九四三年二月,病逝江津的「支那内学院」。吕澂将讣闻函告熊十力,要熊撰文悼念;熊以「传师之日浅,又思想不能为佛家」(注10),委婉拒绝,同时又附有一封熊寄梁漱溟的论欧阳信稿,批评欧阳之学,是「法相唯识」,虽愿力大,惜其「原本有宗,从闻熏入手」。熊不客气的说,欧阳一生鄙宋明德,其实宋明儒的「鞭辟近里切著已」,无资外铄,正是欧阳所短,而要学习的。熊还本此立场,指出欧阳谈禅,「不必真得力於禅」;欧阳学解以「闻熏」入手,故内里有「我执」与「近名」等许多「夹染」;胸怀不够「廓然空旷」,有「霸气」,为文「总有故作姿势痕迹,不是自然浪漫之致也」。熊最後称自己的《新唯识论》,融通儒佛,自成体系,是「东方哲学思想之结晶」,和欧阳的学问宗旨相比,就像陈白沙(1428~1500A.D.)之於吴康斋(注11)。亦即熊认为自己是「青出於蓝,更胜於蓝」了。按:熊曾随欧阳读唯识(详後),平生得力的佛学,实奠基於「支那内学院」就学时期。熊也坦承:「吾师(指欧阳)若未讲明旧学(指护法系的唯识学),吾亦不得了解印度佛教,此所以不敢忘吾师者也。」(注12)既然师恩如此之大,纵然日後 222页 为学的取径有异,也不必於恩师新逝之际,这般露骨地的批评。若照传统的中国社会伦常来看,熊之此举,可谓不近人情。信是一九四三年三月十日寄出的,熊不久就发觉信中言语及附信,甚不妥当,在吕澂先生未回信前,又於同年三月十六日,再寄一信,说自己「施知僭妄,幸勿示人」(注13)。但已太晚了!吕澂先生於同年四月二日,回信熊氏,针对「闻薰」一词,提出强烈地质疑(注14)。於是双方正式展开对佛学精义的热烈争辩。 熊对欧阳积存已久的不满因素 熊十力生平脾气暴躁,好骂人,是稍识熊者皆知之事(注15)。但熊对欧阳的批评,岂祗月旦彼此宗旨不同而已,真可谓「不满」、「讥讽」和「怨怼」之情,跃然纸上!何以熊的当时心态是如此强烈?师徒之间是否有过不快?主因是熊著《新唯识论》和师门立异而起的。自一九三二年《新唯识论》文言本,由浙江省立图书馆刊行以来,不久即有「支那内学院」的刘定权撰《破新唯识论》,由欧阳作〈序〉,发表於《内学》第六辑。欧阳在〈序〉中痛责说:「六十年来阅人多矣,愈聪明者愈逞才智,愈弃道远,过犹不及,贤者昧之。而过之至於减弃圣言量者,惟子真为尤,衡如驳之甚是,应降心猛省以相从」(注16)。可见其对熊十力立异说的不满!刘的这篇文章,过去不易寻觅,故见者少。反而熊十力於一九三二年二月,在北京大学出版的《破〈破新唯识论〉》,因附於《当代儒佛之争》在台湾出版(注17),故知者较多。现因新编的《熊十力论著集》第一册出版(注18),收有〈破新唯识论〉全文,我们已能据此比对双方论点,才知刘氏论证法度谨严,见解精邃,甚能摧破熊氏要害。其中对唯识学和般若学的文献分析,扼要、明确、熟练,引用中国传统经论来酬对和反驳,亦顺适中节。後来批驳熊的文章,除印顺法师的〈评熊十力《新唯识论》〉(注19),以西藏正统中观空义驳熊之外,罕有超过者。在此,限於篇幅,无法详述双方初次交手的内容。但自後,熊十力和「支那内学院」决裂,欧阳门下的王恩洋和陈真如等都曾撰文批评熊十力。欧阳本人於一九三九年七月,在〈答陈真如论学书〉一文批评熊不懂佛法的宗趣──「无余涅盘」,又错解儒家义理,「杂糅孔佛」。同年十二月在〈与熊子真书〉,除了要熊「多闻圣言,念念思惟」,以生悲智,正解佛、孔之言外,并要熊将斯旨达诸(梁)漱溟(注20)。可以说,熊与欧阳之间,始终存有隔阂的相异观点,加上熊的脾气暴烈,率性任情,自尊心又特强,久历的不满,在论及欧阳时,自会从内潜而外铄。只是在欧阳新丧之余,时机不太对罢了。 吕澂维护师门的心理因素 吕澂对熊十力的反驳,也不纯然是思想不同,而是有心理因素的。吕投师欧阳於一九一四年。当时吕澂是十八岁,欧阳是四十三岁。由於追随早,故师徒情份深厚。据许逖先生在〈吕秋逸先生轶事〉一文(注21),引述其师方东美先生的话,吕澂初投师时,曾献一纸条称:自愿终身不离师门。抗日战争爆发,「支那内学院」迁蜀避乱,流寓江津,吕澂随侍师侧,照顾欧阳的生活起居。欧阳生性刚烈脾气甚大。有一次发火,连吕澂都无法承受,而谢师求去。但吕澂走後,欧阳日常生活顿乏人照顾,相当艰辛。不久,欧阳病重,思及吕澂尚存授师纸条,令人通知吕澂亲自取回。吕澂得信後,即刻赶回江津,投地跪於欧阳足下,师徒相对痛泣,从此未再离师门一步!溯自追随的初期,迄一九四四年,欧阳逝世为止,师徒共处三十余年之久。欧阳死後,吕澂先生还将「支那内学院」,维持至一九五二年,才在中共的政治压力下宣告结束。此种毕生奉献师门的高谊,正如欧阳当年与其师杨仁山先生(1837~1911A.D.)的相知和受事业的嘱托。吕澂後来在给熊十力的信上(注22)说:「论齿,兄则十年以长;论学,弟实涉历较多。弟值竟师,既已寝馈台,贤五载[弟於宣二(1910A.D.)读内典,民三(1914A.D.)遇吾师]。及知左右,又已尚友唐人十年。」换句话说,吕澂虽较熊十力年轻十一岁,但学佛的经验较熊更丰富。在熊到「支那内学院」(1920A.D.)之前,吕澂参与欧阳经营「金陵刻经处」和校刻《瑜伽师地论》多年,欧阳在一九二四年以後的思想成长,乃至研究法相唯识学有成(详後),吕澂知之最深。而吕澂通日、英、法、梵、藏各种语文,得以解读、校勘梵、藏佛教原典,了解世界佛学研究动态,突破向来依靠传统中文译本藏经的限制。因此,熊遇吕之时,吕已是知名的师资辈大家了(注23)。原先蔡元培(1867~1940A.D.)要聘吕澂先生赴北大讲唯识(时在1922A.D.),欧阳不放,遂改由熊十力北上(注24)。如非这机缘,熊十力能否在北大成名,实难以逆料。从以上的描述,我们可以体会到吕澂日後不满熊十力的出言不逊,是含有相当复杂的心理因素在内。 双方思想葛藤的渊源 熊十力出身欧阳门下,日後与师门决裂,绝非一桩寻常的士林葛藤而已。它代表了近代中国佛学的复兴和儒佛长期冲突的再次爆发,实在是民国以来传统思想发展史的一个缩影。因此,我们有必要对此作一交代。唐代正统唯识学在民初的复兴,是文化界的大事。但欧阳的关键性角色,又是如何出现?如何扮演呢?欧阳的复兴唯识学,是因校刻《瑜伽师地论》所引起的。清末,杨仁山在南京城北延龄巷创办「金陵刻经处」,透过南条文雄的协助,由日本取回散逸的佛教古藉多种,刻板流通。经论中,最重要的,是唐代窥基(632~682A.D.)著的《成唯识论述记》和玄奘(600~664AD)译的全本《瑜伽师地论》两种。杨生前已出版《成唯识论述记》(1901A.D.)。杨并曾办佛学研习部,欧阳、太虚(1889~1947A.D.)、谭嗣同(1866~1896A.D.)等皆曾受教门下。辛亥革命前夕(1911A.D.),杨仁山病故,临终前,将「金陵刻经处」的事业,嘱咐欧阳。按徐平轩撰〈文革前一篇关於整理中国佛教文化遗产的工作报告─整理金陵刻经处的经过与完成〉(注25)一文,说杨将「金陵刻经处」咐嘱弟子三人:陈□庵、欧阳、陈宜甫分任流通、编校、交际三职。一直到一九一九年,欧阳因另创「支那内学院」迁出「刻经处」为止,都是业务最盛的时期。但杨嘱托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要欧阳将其生前校勘已半的《瑜伽师地论》完成、出版。这对欧阳是个难题!在此之前,欧阳虽经历:汉学→陆、王心学→《起信》和《楞严》等传统佛学的变迁(注26),但对唯识论学并无深研。而清末治唯识论,特别是治《瑜伽师地论》有成绩的,是革命家、国学大师的章太炎(1868~1936A.D.)。章因「苏报案」系上海狱中,开始精治《瑜伽学》,其後并依《论》中「三性无性义」,撰〈建立宗教论〉及〈齐物论释〉等著名文字,对清末、民初的思想界冲击甚大。章的佛学知识,虽部份得自日人如常盘大定等的著作,但主要是以「考据学」的治学方式,自己摸索出来的。其佛学论文,非为学术目的,而是用来驳基督教的神教思想,对抗西洋文化的优势入侵,并从事鼓吹自由、平等的革命精神。这一强烈批判性的文化民族主义作风,不但是谭嗣同《仁学》革命思想的深层化,并为此後的思想界开启藉佛教唯识论批判文化思想的强大取向。欧阳竟无却因个人遭遇而形成的特殊隐退心态(注27),采取了不同於章太炎的佛学进路。他说:「渐之学佛与他人异。我母艰苦,世叔所知。病魔生死,儒既无术应我推求,归根结蒂之终,下手之门之始,亦五里堕雾,彷佛依稀。乃於我母谢去之一时,功名富贵、饮食男女,一刀割断。厕足桑门,四方求师友闻道,转展难偿,甚矣其苦也!三十年读书,求诸西方古人,乃沛然有以启我。家不幸,女兰十七从予学於金陵,予以刻经事入陇,归则殃殁。中夜恸哭,既已无可奈何;发愤读书,常达旦。於时《瑜伽》明,《唯识论》豁然!」 可以说,他的学佛历程,和家人丧亡,骨肉情深,大有关系。以如是之心态治佛学,宜其契入深、信学坚,全生命投入求寄托之故也。问题是:欧阳的收获是甚麽?意义何在?章太炎的唯识学仍无佛教发展史的概念,他的诠释法多为横的推衍,较忽视纵的长期演进之探索。欧阳则以「弥勒学」展开的立场,区分「法相」与「唯识」。因欧阳在校勘时,同时比对其他相关典藉,於是提出应将「法相」与「唯识」分宗的意见,他以「十要」来说明其纲领,以「十支」来说明其思想,并以「十系」:一、弥勒,二、无著、三、世亲,四、陈那,五、护法,六、戒贤,七、玄奘,八、窥基,九、慧沼,十、遁伦,来说明从印度到中国法相与唯识学的流传状况。有体系地将「瑜伽系」的思想,完整地叙述到了。这在唐以後的中国佛学研究史上,是没前例的。故一九一八年《瑜伽师地论》出版,并附有欧阳所撰的〈长叙〉,「使慈宗正义,日丽中天」,号称唐代玄奘以来的最大成就(注28)!章太炎对欧阳的区分「法相」与「唯识」,盛赞其说,称之为「独步千祀」(注29)!此一成就,确立了日後「支那内学院」师生以法相唯识学为核心的佛学思想取向。吕澂对藏文《摄大乘论》的重译及在《瑜伽师地论》中发现《杂阿含经》的「本母」资料,也是沿续此一学风而来。严格而言,以学术论学术,《杂阿含经本母》的发现和经文秩序的刊定,是世界性的成就,不但玄奘本人未曾梦见,连日本学者姊崎正治竭数年之力,对勘巴利文及汉译藏经的结果,也不及吕澂的发现。但是,当时对社会而言,强调的是欧阳的复兴正统的唯识学,亦即专业性的唯识学专家,取代了「章太炎式」的佛学言论主导权。「支那内学院」的创立,就是透过教育和研究,对此学说的强化,自此之後,也一直是此学派的重镇。对於想接触法相唯识学的学者,毫无疑问地,会被吸引而来,梁漱溟、熊十力、乃至梁启超这样的大学者,也到欧阳处执门生礼,就没甚麽好大惊小怪了。 熊十力是因梁漱溟的介绍,於一九二0年,到南京追随欧阳竟无。在此之前,他是深受王船山(1619~1692A.D.)影响的自学者;同时在中年以前,也有清末从军、民初革命的军事挫败经验。这些因素,使他怀有强烈的民族主义情感,倾向於为学济世的襟怀。他於前往南京拜师之前的思想,都呈现在一九一八年自费出版的小册子里,书名叫《心书》,是一些读书笔札的汇录。他说这是「生卅年心行所存,故曰《心书》。船山有言:唯此心常在土壤间,或有谅者」(注30)。蔡元培为他写的〈序〉里提到:「......今观熊十力之学,贯通百家,融会儒佛。其究也,乃欲以老氏清净寡欲之旨,养其至大至刚之气。」(注31)事实上他在书中流露的,是一种读书人对时局忧患的关怀与批判意识,称不上博学,也未见深入的佛学理解。如〈船山学自记〉,只有一段提到: 「余曩治船山学,颇好之,近读余杭章先生〈建立宗教论〉,开三性三无性义,益进讨竺坟,始知船山甚浅。」(注32) 於〈示韩浚〉中,将《中庸》的「无声无臭」和斯比诺莎的「泛神论」相比,而称「佛明因缘」为「戏论」,且佛说「唯心,与此云无神,精粗迥别也」(注33)。在〈张纯一存稿序〉中则赞同:将「儒教的礼」和「净严心土」相比;《新约》之「上帝即一真注界,祈祷具戒定义」。可以说,深受章太炎的影响。在〈复张君〉一文,大半引章太炎的〈大乘佛教缘起考〉。但对章太炎要「振起姚江学派,以挽今世颓靡巽懦之习」(注36),他相当不以为然,认为阳明学风是造成晚明「气矜亡国」的原因。可是我们知道,他日後对「阳明学」的吸收和推崇是相当热切的。这当中的转变关键,几未见研究熊十力学说者提及。我认为是来自梁漱溟的影响。熊十力在思想上的转变过程,宛若梁漱溟的翻版,可以说是「唯妙唯肖」地在学习梁漱溟的为学途径。熊在一九一三年曾於梁启超(1873~1929A.D.)所办的《庸言》上发表笔记,赞扬《淮南子》的思想,而指斥佛家谈空,使人流荡失守(注37)。梁漱溟则於一九一六年在《东方杂志》(注38)发表《究元决疑论》,引用法人鲁滂的「以太涡动说」,比附佛教之如来藏或阿赖耶识,所谓融相入性,发挥《大乘起信论》和《楞严经》的染净同体思想,以诠释世界所以形成之理。又於文中指责熊十力对佛教的批评是出於无知。熊十力居然虚心接纳,并於一九一九年致书当时在北大任讲师(案:讲授《印度哲学概论》)的梁漱溟,希望有机会晤谈。同年熊十力特由任教的天津南开中学,赴北京借住广济寺,约见梁漱溟共谈佛学。从此二人交往近四十年之久。 熊十力在《真心书》中仍保留一篇〈记梁君说鲁滂博士之学说〉(注39),全是摘录梁的话,可见熊对此种思想的喜爱。一九二0年暑假,梁漱溟因黄树因的介绍(黄树因南京人,与吕澂同事欧阳竟无,通梵、藏文。曾在北京随俄人刚和泰学梵文,并在北京雍和宫抄录西藏文佛典。惜早死,吕澂向在语文方面受其影响甚大),访南京「金陵刻经处研究部」(「支那内学院」正筹设中),向欧阳请教唯识学,至为钦佩(注40),除极力宣扬之外,并介绍熊十力前往求学。熊在「支那内学院」前後(1920~1922冬)二年余,攻读甚力。 梁漱溟是北京顺天中学毕业,也曾参与清末革命,民国後对革命失望,放弃升学,开始寻求佛法,在家自习。一九一六年,二十四岁,因发表《究元决疑论》,获蔡元培赏识,聘为「印度哲学概论」讲师。一九一七年开始任教,先讲印度哲学,後增授唯识述义。一九一八年,其父梁巨川投水殉清,促使他注意中国传统文化的问题。一九二0~二一年,开始演讲《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宣称使用唯识学的概念,可诠释人类文化的三种形态:以「意欲向前」代表「西洋文化」的特色,以「意欲自为调和持中」为「中国文化」的特色,以「意欲反身要求」为「印度文化」的特色(注41)。在书中,梁还指出中国的形而上学与印度、西洋皆不同(注42);又说今後文化的发展,应取法孔子不求计较、刚健和谐的生活态度;并效法泰州学派─阳明弟子中最富平民作风的一派。──再开创讲学之风!梁漱溟的此书出版,立刻轰动各界,成为「五四运动」时,宣扬孔子学说最有影响力的一本书。但梁监於自己对唯识学并无十足把握,决定另请欧阳门下的专家,前来代讲。徵得校长蔡元培的同意後,於一九二二年,赴南京「支那内学院」,原欲聘吕澂北上,但欧阳以吕为得力助手,不放人,遂改邀熊十力至北大讲课(注43)。蔡元培原与熊为旧识,又得林宰平揄扬,於是同意熊担任特约讲师。可是熊讲正统唯识学一年不到,即改讲自创的《新唯识论》。这一转变,其实只是由「阿赖耶识」的「妄心系统」,转为「真心系统」,并因而倾向陆、王的心学:恰恰是梁漱溟正极力提倡的思想。 梁漱溟以唯识学的概念和方法,解析东西文化的成功,其实是章太炎模式(如〈建立宗教论〉)的新尝试。但梁漱溟宣称时局艰难,民生凋蔽,不应再过佛家的生活,使佛教的立场,面临社会的质疑。这对熊氏而言,不能没有强烈的暗示作用。因此,在梁漱溟的思想转变之後,熊也随之转变,绝不可看成巧合,而是亦步亦趋的追随!日後熊的大弟子牟宗三先生说:「他(梁漱溟)独能生命化了孔子,使吾人可以与孔子的真实生命及智慧相照面,......同时,我们也可以说他开启了宋明儒学复兴之门,......宋明儒与明亡而俱亡,已元百年於兹。因梁先生之生命而重新活动了。」(注44)但,这其实是很吊诡的思想转折,而非单纯的儒学复兴问题。梁漱溟在《究元决疑论》中,曾大肆批判宋明理学,认为不如佛理之澈底;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则应用了唯识学的诠释法,成功地凸显孔子的生活态度。何以会如此?梁漱溟虽在北大讲授《唯识学述义》可是他诠释文化的工具,却是改良的唯识学。他仅用「意欲」、「现量」(感觉)、「比量」(理智)和「非量」(直觉)等几个概念名词罢了。并非整个唯识学复杂名相和理论的套用,不但说明上便利、清楚,也避免了原唯识学观念所可能带来的意思混淆。这是他成功之处!他更因而一跃成为和梁启超齐名的大思想家。 由於正值欧战之後,西洋科学文明破产、东方文明复兴的呼声,正普遍流行,梁漱溟正好成了这一「新保守主义」的代言人。他的成就还促成了唯识学的学习新热潮;而他在书〈序〉中宣称要学正唯识,须赴南京请教欧阳竟无、吕澂和梅光义(注45),顿使欧阳、吕澂等受到各方的瞩目。但是,梁漱溟的诠释理念,其实是融入了柏格森和罗素的最新学说:前者重直觉,讲生命流行;後者强调创造冲动说,使生命具有积极的功能。因此梁的「意欲」观念,已被冲淡了「虚妄」的色彩;而重直觉,恰与阳明学应合。於是「妄心系统」的唯识学,无形中又转回《大乘起信论》的「真心系统」了。梁漱溟因此後非以一专业佛教学者讲唯识,欧阳的学术取径尽管未必符合本身信念,却不妨给予相对的尊重而免於冲突。熊十力则在北大靠讲「唯识学概论」为生,必须运用唯识学名相来诠释自己的「体用不二之玄学」,因此在概念上的冲突和混淆,一时也无法解决。等到他於一九三二年,将《新唯识》出版时,他同时也是走上和「支那内学院」决裂的不归路!然而,此时唯识学的文化批判功能,早已被唯物论的共产哲学所取代,失去了影响社会的功能。新、旧唯识论之争,只成了少数专业学者的关怀点,对广大的群众而言,也成为无关紧要的学术风波了。这就是吕、熊论学时的状况。 四、争辩的内容 ?吕澂对熊致梁信稿的质疑(第一封信) 我们已在前面叙及两者的思想背景,在争辩的导火线中,也引述了熊十力致梁漱溟信稿,讥欧阳从有宗闻熏入手之失。对熊的这一说法,吕澂於一九四三年四月二日复信说:「来教不满意闻熏,未详何指。《瑜伽(师地)论》说净种习成,不过增上,大有异有外铄。至於归趣,以般若为实相,本非外求,但唐贤传习晦其真意耳。尊论完全从「性觉」(「与(性寂)相反)立说,与中土一切伪经、伪论同一鼻孔出气,安得据以衡量佛法?若求一真是真非,窃谓尚应商量也。」(注46)吕澂认为在「瑜伽系」的「闻熏」作用,本来就是净化潜能(净种)的增强,并非自外而生。而此一净化潜能的增强,其最终目的,是亲证智慧解脱的境界,也不是外求。至於「唐贤传习晦其真意」一语,是指安慧对《唯识三十颂》的诠释久被淹没,只存於梵、藏本,而玄奘所译的《成唯识论》,只是护法一系的杂揉,非安慧本意。吕澂除重译《安慧三十唯识释略抄》外,并有<引言>说明与唐代译本的优劣之处(注47)。但,吕澂最重要的质疑点,是指出「性寂」和「性觉」的差异。是吕澂认为中、印佛法的分歧,也是吕澂毕生治佛学的关怀点所在。吕澂後来所写的论文,如: 1.<禅学考原>(注48)2.<谈谈有关初期禅宗思想的几个问题>(注49)3.<探讨中国佛学有关心性问题的书札>(注50)4.<试论中国佛学有关心性的基本思想>(注51)5.<《起信》与禅--对於《大乘起信论》来历的探讨>(注52)6.<楞严百伪>(注53)都是探讨「性觉」思想,如何和禅学合流的问题。其中四、五两篇,关於《起信》和《楞严》的伪作揭发,更是用尽苦心。虽然欧阳及其门下王恩洋先生在一九二二年,即於「支那内学院」讲《唯识抉择谈》,料拣《大乘起信论》,并批评天台、华严的佛教思想,对「真如」能否「受熏」提出质疑。 但当时吕澂似乎将注意力放在文献学的校勘上,未专於心性论的问题作文章。亦即如藏文中安慧的注释和《摄大乘论》等的整理,是对唐代唯识学疏注的再检讨,比批评中的传统宗派思想的得失,要为更根本地作厘清。可以说,他一方面维持「支那内学院」的唯识传统立场,一方面又在文献证据下功夫,使思想的争论更是学术性格。故当熊十力提出「闻熏」问题时,他已有足够的能力来反驳!虽然此五篇文章,都写於和熊书信争辩之後,但在争辩时,吕澂的关涉已相当清楚了。他指出熊的思想为「性觉」,是《起信》、《楞严》一路的,即为前此的研究和此後的探讨取向,作了有力的说明。 ?熊十力的初次答辩(熊的第三封信) 熊十力在同年四月七日,回信说:「尊论欲融法相以入『般若』,谓不外求。然力之意,则谓必须识得实相,然後一切净习皆依自性发生,始非铄。」(注54)然後,熊氏依自己的观点,批评吕澂说:「今入手不见般若实相,而云净种习成,以为增上,此净种明是後起,非自实相生,焉得曰非外铄耶?」(注55)在熊氏的思相逻辑里,「净种」多与「实相」相干,必须是前者由後者所生,否则「净种」增上後,才归「实相」,那麽此一「般若实相」,即是有欠缺的,只能「偶然」地获得而已。顺此推论再发展下去,则「空宗」和「有宗」的融通,即无必然性的关系。(注56)在前一封信,吕澂原意是要证明「净种习成」非外铄,而「归趣,以般若为实相」,亦非外求,故「闻熏」当然是内在潜能(净种)的增强而已!熊氏既认吕澂的「净种」和「实相」,并无「相生」的关系,则「空、有」二宗之分,势所必然(因难以融通)。这是第一点的答辩。但吕澂在前一封信中,已点出熊氏的思想理路:是「性觉」;而非「性寂」,与中国历来流传的「一切伪经、伪论同一鼻孔出气」(注57)(页二六O),熊氏自当答辩。按:民国以来,中国佛学界受日本学界研究风气的影响,针对《楞严经》、《大乘起信论》、《圆觉经》等传译有争论典籍,掀起了「批判伪经、伪论」的风潮(注58),熊十力自然知道吕澂说的「伪经、伪论」,所指为何?不过文献学的考据,非其所长,所以他说:「此等考据问题,力且不欲深论。」(注59)然而,在熊氏的意见中,纵然「伪经如《楞严》、《圆觉》等等,是否中土所伪,犹难遽断;伪论如《起信》,其中义理,是否无本於梵方(案:即印度佛教)大乘,尤复难言」(注60);但吕澂所主张的「性觉与性寂相反」,他是不能「苟同」的。换句话说,熊十力依然坚持「性觉、性寂不可分」。他的理由如下: 「般若实相,岂是寂而不觉者耶?如只是寂,不可言觉,则实相亦数论之也。佛家原期断尽无明,今冥然不觉之寂,非无明耶?而谓自性如是,毋乃违自宗乎(注61)?」「言性觉,而寂在其中矣。言性寂,而觉在其中矣。性体原是真寂真觉,易言之,即觉即寂,即寂即觉(注62)。」 「从宇宙论的观点而谈法性,只见为空寂(空非空无之空),而不知空寂即是生化者,是证到一分(空寂),未识性体之全也(注63)。」「觉者,仁也。仁生化也。滞寂而不仁,断性种矣。」(注64) 按:吕澂在前信中,只言「性寂」与「性觉」相反,并未对两者下定义;充其量,只能就他指摘「性觉」与「中土一切伪经、伪论同一鼻孔出气」的文意,看出熊氏的「性觉」论,近似《楞严》、《起信》的立场,或暗示有源自「伪经、伪论」的可能罢了。熊十力则据本身思想立场,加以引伸的诠释,不但强调「寂」、觉」一体,更指「觉」为「仁」、为「生化」。如此一来,他即可声言:《新唯识论》语体本(中篇),备发此意,「贵乎观儒佛之道也」(注65)除此之外,熊氏认为上述道理,他「确是反己用过苦功,非敢与诸佛立异」。既然他有这一经验为依据,外在的文献考证,便非属必要。因而,他劝告吕澂说:「治经论是一事,实究此理,却须反在自身找下落。......其或有未会,不可遽非前哲,亦不可遽舍亡,以徇经论。廓然忘怀,默而已。久之会有真见处也(注66)。但,就论辩的角度来说,熊诠释的最後依据,既然是取决於他个人「内证」的经验事实上,已无正、误或真、伪可言。因不管对手辩论术如何高明,或如何渊博且精确地引据资料,都不可能说服熊氏。理由是,熊氏只要声言:他的经验显示为何,便可拒绝对手主张证据说明。文艺欣赏,有一著名的格言:「谈到趣味无争辩」,很近似这种取证「内在」的情形;我们对这种「主观」的诠释,或许不能忽略其思想的韵味或价值,但可预测:如辩论,则将是「各说各话」的下场。 既然如此,为使论辩内容,有一衡量的基准,我们势须再重新检讨熊「经验内容」并举例证来说明。 在检讨重点上,我们要追踪熊本人自承的「经验内容」是什麽?是否有较具体而足以说明的言论?假如有,熊即必须面对学术逻辑的分析,而不能任意游移语意。苏格拉底在《对话录》中,常运用技巧,先让对方同意某种前题,然後以此把柄,逼对方就范,接受後续的结论。由於在叙述前题时,对方已表明自己的态度为何?故当苏格拉底提出下一阶段的後续结论时,叙述者除了俯首就范外,别无其他躲闪之法。我们探索熊氏的「经验内容」,亦可如法泡制。否则,论学云云,只成空话罢了。 要直接切入熊氏的「经验内容」,最关键之处,是他经由何种方式,将《新唯识论》的「理论」提出来。换句话说,他如何「默识冥会」?是靠禅定?或思维?然後又如何转旧唯识为《新唯识论》?我们在前面争辩背景的考察时,曾提到他遭遇概念的混淆和冲突,却未详加说明,读来可能如一头雾水,不知何指?如今,我们不能再规避此问题了。同时,汤用彤先生在一九三O年於中央大学演讲,提到的:「熊十力先生昔著《新唯识论》,初稿主众生多元,至最近四稿,易为同源」这段话(注67),才能有较清楚的了解。 在《十力语要》卷四(注68),有其学生高赞非,在日记中,记载一九二四--一九二七年间,熊授课的语言。由熊氏本人於一九四六年撰序,列为《语要》的第四卷出版。此日记,熊曾稍改字句(注69),是熊氏认可的内容。我们即据其中最重要的一部份,来分析其思维方式和转变的内容。此段内容,是关於佛教「轮回问题」,熊坦言:「此事在吾心理上经过,极曲折、极繁复。」(注70)虽然熊在序中言,他一九四六年左右(与吕澂辩论後一年余),已不多谈此问题。但他的早期的思路转变,却与此大有关系。「高赞非记语」: 「先生自言,始为轮回者之信徒。其初作唯识书,虽於护法诸师之理论多所破斥,对於佛家根本观念,即轮回观念,固与护法同其宗主,而莫之相悖也」(注71)。 但是,熊氏对此「古今之一大谜」产生了抉择的疑惑。:「诸有生物,其生也,原各各独化,都无终始,不以俱尽乎?(注72)」 「抑宇宙有大生焉,肇基大化,品物流行,故生物禀此成形,其形尽而生即尽乎?」(注73)「由前之说,则生界为交遍。」(注74)「由後之说,则生界为同源。」(注75)按:这两种看法,前者为佛家缘起说;後者,则是世间一般学说常有的万物同源论。但熊氏的理解,并不正确。或则说,他问的,是他自己的问题。他说:「由前之说,则有生,皆无待而自足。由後之说,则有生将外藉而凭虚」(注76)。然後他自注说:「如吾之生,若非自有,而藉外界独存之大生偶尔分贼者,则吾生直等於石火之瞥已耳。谓吾生非自有而索源於外,外源之有,吾又何从徵之哉!(注77)」 他为了这个问题,「尝徘徊两说之间,累然而不释也」。他其实是为後者的同源问题而烦恼。因既然生命有同一来源,我即为所生,我是偶然生者;生我者根源何在?我又如何求证呢?──这是他话中的疑义,显然是把生者和被生者,视为偶然藉「生」才联系的关系,因此对生命偶然性和根源无法融为一体感困惑。如按佛教缘生的道理来看,偶然性和交遍的法则:缘合迁变,才是同一立场的;熊氏却将其纳入「有生皆无待而自足」的同源论立场,当然形成理论上的矛盾。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他的「体用不二」之学,最初是陷於分裂的局面!他第一次解决是:选择了「轮回说」。其自辩理由如下:「转复宁息以推求,旷然自喻,吾生之富有,奚由外铄。(注78)息骑驴觅驴之妄。(注79)悟悬的投失之非。(注80)遂乃印持前说,略无犹疑。」(注81)----这样的诠释,尽管有後期看法纳入前期的嫌疑(注82),但其倾向於万物同源论的立场,是很明显的。故他虽信「轮回说」,於理可成立,终不能久安也。高赞非说,熊氏「一日忽毁其稿。怅然曰:吾书又须改作矣。」(注83)原来熊氏对「轮回说」,又开始产生怀疑了。在熊氏的观念中,认为佛教的「轮回」理论,是建立在「一切有情之生命,各各无始无终」的各自「回脱形体之神识」上。亦即,每一「轮回」的生命主体,都有各别的神识,此神识在全体生命中,是「独立」的,不因局部机体的割裂而分散。例如人之神识,不因一腿折断,而消失一部份,「以每一物之神识,必不随机体割裂而分化故」也。这样一来,在熊氏的预设中,即有一疑问出:假设神识是无量的,「遍满宇宙」,则将会造成任一机体去一部份时,即有其他神识附著其间,成另一机体者。如植物或下等动物,将其肢体切为数段,则每段皆成独立之生机体。而原非寄托神识的局部生机体,如今已为拥有本身独立之神识矣!「轮回」之每一生命各配独立神识之原则,顿遭破坏矣。熊氏如此解释,可谓对佛教的「轮回」理论的一大误解。根据佛教的「业感缘生」理论来说,「神识」并非「独立」的存在,而是行为和意志交互作用下的一种「残余影响力」,这种「业力」,要看行为的主体如何行为而定。亦即「轮回」的业感,并非无因或偶然的,而是关系著善、恶业的影响。因此,在业力的转换之间,跟前後阶段的行为结果本有一种「函数」的因果关系。所以像熊氏所说,有无量神识,可任意飘浮、依附的情形,是不被允许的(注85)但是,熊氏却依赖如此的推测,而摆脱「轮回」的信念,转为强调,无轮回之身」的独特价值和优美的生活意义(注86)。在思相上,他也放弃了护法一系的唯识论,改作《新唯识论》(注87),主张「众生」「实体」为一源。他还说柏格森,是以生物学为证,说明此义;他则反求诸心,见得此意。又引王阳明《大学问篇》:「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说:「岂唯大大。虽小人之心,亦莫不然」。理由是:我与万物痛痒相关,「是无形骸之隔,物我之间」,故万物应为一体同源(注88)由此看来其思想发展的过程,仍是逻辑推论下的产物,仍可据以分析其内容,故其知识上的错误,亦随之暴露无遗!但读者中,恐仍有对其思考方式存疑者。兹再引同书的一段熊氏自白如下: 「自省思虑不易放下,或发一问题不得解决,即留滞胸中,左右思维,旁求之事事物物,冀得其徵。然理之至者,非可离於事物而求之。更非可泥於事物而求之。人但知不可离事物而求理,恶知其不可泥事而求理哉。吾尝因一疑问,多端推徵,往复不决。心力渐疲,而游思杂虑乘之以起。然有时神悟焕发,不虑而得。亦有推徵既倦,不容不休,久之措心於无,忽尔便获。更有初机所遇,本无差谬。後渐推求,转生疑惑。旋因息虑,偶契初机。总之,穷理所病,唯一泥字。......泥者,全由吾人在现实生活方面所有知识,早於无形而深远之途径中组成复杂之活动体系,为最便於现实生活之工具。此工具操之已熟,故於不可应用之处,亦阴用之不觉。此所以成乎泥,而真理之贼也(注89)。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