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成为祭祀对象,最初是在东汉明帝时。《后汉书·光武十王列传》云:“英少时好游侠,交通宾客,晚节更喜黄老,学为浮屠斋戒祭祀。”章、和之际,老子被进一步神化。《论衡·道虚》云:“世或以老子之道为可以度世,恬淡无欲,养精爱气。夫人以精神为寿命,精神不伤,则寿命长而不死。成事:老子行之,逾百度世,为真人矣。”王充在这里是先引述世人的这一传说,接下来便要“疾其虚妄”,但实际上成了老子及其“道”此时已被神化的有力证据。桓帝时,祭祀老子之风已颇为盛行,《后汉书·祭祀志》云:“桓帝即位十八年,好神仙事。延熹八年,初使中常侍之陈国苦县祠老子。九年,亲祠老子于濯龙,文罽为坛,饰淳金釦器,设华盖之坐,用郊天乐也。”桓帝不仅专门派遣官员去老子故里祭祀,还亲自在濯龙宫祭祀老子。桓帝祭祀老子时,设的是华盖之坐,用的是郊天之乐,这在当时的各种祭祀活动中,已经是最高的规格了。《后汉书·西域传》云:“桓帝好神,数祀浮图、老子,百姓稍有奉者,后遂转盛。”可见,桓帝时,老子已经成为社会各阶层普遍祭祀的对象。 随着老子形象由“人”到“神”的“角色”变换,老学也发生了从道家哲学向宗教神学的转向。《老子想尔注》(以下简称《想尔注》)则集中体现了这一转变。在《想尔注》之前,《河上注》对老子神化现象已有所反映。如《老子·十三章》云:“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河上公注曰:“使吾无有身体,得道自然,轻举升云,出入无间,与道通神,当有何患?”(15) 《想尔注》则直接用神仙思想注解《老子》,企图将神仙思想与老子学说糅合在一起,以形成自己的宗教神学理论。如《老子·七章》云:“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想尔注》注曰:“求长生者,不劳精思求财以养身……不与俗人争,即为后其身也;而目此得仙寿,获福在俗人先,即为身先。”(16)《老子·二十章》云:“我欲异于人,而贵食母。”《想尔注》注曰:“仙士与俗人异,不贵荣禄财宝,但贵食母者,身也,于内为胃,主五藏气。俗人食谷,谷绝便死;仙士有谷食之,无则食气。”(17) 为了突出神仙思想,《想尔注》有时甚至故意改字作解,如《老子·七章》云:“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想尔注》改“私”为“尸”,将其变成了“以其无尸,故能成其尸”,然后注曰:“不知长生之道,身皆尸行耳,非道所行,悉尸行也。道人所以得仙寿者,不行尸行,与俗别异,故能成其尸,令为仙士也。”(18)《想尔注》亦将老子进一步神化,曰:“一者道也……一散形为气,聚形为太上老君,常治昆仑,或言虚无,或言自然,或言无名,皆同一耳。”(19) 尊奉老子为“太上老君”,使老子上升到了与“道”同体的高度,具有了至高无上的宗教主神性质。张鲁(旧作张陵)根据“五斗米道”的需要,采用给《老子》作注的手段,把老子及其著作予以神化。从此以后,老子被神仙道教奉为教主,而《想尔注》也成为了神仙道教的重要经典。 《想尔注》借助老子之“道”来建构自己的宗教神学理论体系,使“道”背离了道家思想的原始本真,由哲学范畴进入神学境界,转变成为了道教徒的宗教信仰。《想尔注》开后世道教改造利用老子道家学说之先河,为神仙道教理论的进一步完善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三 老子道家学说的产生,否定了世人对“天”的崇拜,恢复了“天”的自然物属性,这是人类认识史上的一次巨大进步。作为造物主,老子的“道”与商周时代的“天”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作为宇宙万物之主宰,老子的“道”与商周时代的“天”却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天”是有意志的“人格神”,具有直接干预人事的能力,它的存在足以让世人感到敬畏;“道”则是与“德”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它更多地表现为一种无意识的隐性存在,“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衣养万物而不为主”(20)。所以说,商周时代的“天”,代表着一种原始的宗教信仰;而老子的“道”,则变成了一个哲学范畴。 众所周知,武帝时走上独尊的,已不是先秦儒家学说,而是董仲舒以“天人感应”理论为核心的新儒学。董仲舒恢复了“天”的宇宙主宰地位,并将其进一步强化。《春秋繁露·郊祭》云:“天者,百神之大君也。事天不备,虽百神犹无益也。”这样以来,汉儒心目中的“天”,就又成了拥有无限权力的宇宙主神。董仲舒使儒学走上独尊的同时,也让其染上了浓重的神学迷信色彩,最终导致儒学谶纬化,孔子被神化成为了“为汉制法”的先知先觉者。汉儒解说儒家经典,也因为要寻找其中的“微言大义”而变得日益虚妄和烦琐,以至于一经之说常达“百万余言”,儒学的没落也就在所难免了。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有识之士开始援道入儒,试图用道家的“自然”来弥补儒学之不足,让儒学回归理性、摆脱危机。自扬雄至王弼,汉魏士人一直在做这方面的工作。儒道调和、互补的结果是,汉儒的天人关系被颠覆,还原了孔、老两人古之思想家的真面目,老学也由此而在哲理化方面取得了长足的发展。 《汉书·扬雄传》云:“(雄)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尽管《太玄》、《法言》二书皆是模拟儒家经典之作,但其中却融入了不少道家思想观念,而《太玄》在这方面表现得尤为突出。扬雄还写了一篇《太玄赋》,赋云:“观大易之损益兮,览老氏之倚伏。省忧喜之共门兮,察吉凶之同域。”又云:“圣作典以济时兮,驱蒸民而入甲。张仁义以为网兮,怀忠贞以矫俗。指尊选以诱世兮,疾身殁而名灭。”可见,扬雄援道入儒,是基于对儒学现状的不满。《后汉书·张衡列传》注引桓谭《新论》曰:“扬雄作《玄》书,以为玄者,天也,道也。言圣贤制法作事,皆引天道以为本统,而因附续万类、王政、人事、法度,故宓羲氏谓之易,老子谓之道,孔子谓之元,而扬雄谓之玄。”“玄”原本是老子在描述“道”的特性时,所用的一个词语,如“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用以形容万物生成门径的虚无玄远。“玄”被赋予“万物本根”的意义,上升为一个哲学范畴,则是扬雄的贡献。从表面上看,扬雄只是用“玄”替代了老子的“道”,而实际上并非如此简单。“玄”作为万物之本根,“幽摛万类而不见其形”,显得更加幽深玄远、奥妙无穷,它提高了“道”的抽象化、哲理化程度,使之变成了一个更具本体论色彩的哲学范畴。扬雄的“玄”,是从老子的“道”过渡到王弼的“无”、由本源论向本体论发展演变过程中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 王弼《老子注》的问世,标志着老学完成了由本源论向本体论的转变。老子的“道”既是万物生成的本源,也是它们存在的根据,可称之为本源论与本体论的合一。但是,老子主要是从宇宙生成角度来立论的,故本源论思想表现得鲜明突出,而本体论内容则相对有限。王弼《老子注》则对老子本源论思想做了本体论哲学阐释,如《老子·四十章》云:“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王弼注曰:“天下之物,皆以有为生。有之所始,以无为本。将欲全有,必反于无也。”(21) 老子的“生”,是指产生的“生”;而王弼的“生”,则指的是个体物的存在。王弼认为万物有生有亡,从其出现开始,皆以“无”为其存在的根据。原本是宇宙生成问题,王弼将其提到了本体论的高度。再如老子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王弼注曰:“万物万形,其归一也。何由致一?由于无也。由无乃一,一可谓无?已谓之一,岂得无言乎?有言有一,非二如何?有一有二,遂生乎三。从无之有,数尽乎斯,过此以往,非道之流。”(22) 显然,王弼不是借助经验材料去解释说明,而是采用哲学思辨方式进行论证,将老子道生万物的具体描述,变成了概念的逻辑推理过程。对老子这一最具本源论思想的表述,王弼作了本体论的发挥和改造。 老子的“有生于无”,虽然最早揭示了“无”的价值,但并没有给予它明确的定义。王弼则将“无”提升为哲学本体论最高范畴,赋予“有”、“无”以深刻的哲学意义。王弼采取给《老子》作注的手段,通过本体论哲学阐释,创造性地构筑起一套“以无为本”的玄学理论体系,实现了异类诸有的共存和统一。王弼的《老子注》,是汉魏之际玄学家儒道调和、互补的产物,是老学回归理性的标志,同时也为老学的哲理化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至此,老学完成了“结缘政治——走上神坛——回归理性”这一发展演变过程,老学三个主要分支已经形成。汉魏老学分野具有重要的学术史意义,它奠定了后世老学沿着政治化、宗教化、哲理化方向发展演变的基本格局。 【注释】 ① 《荀子·解蔽》。 ② 《老子·四十二章》。 ③ 《老子·二十五章》。 ④ 《老子·八十章》。 ⑤ 《韩非子·显学》。 ⑥ 《老子·三章》。 ⑦ 《老子·五十七章》。 ⑧ 《老子·三十七章》。 ⑨ 《老子·三十八章》。 ⑩ 《史记·太史公自序》。 (11) 陈鼓应:《先秦道家研究的新方向》,载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6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25页。 (12) 司马贞:《议孝经老子注易传奏》,载《全唐文》卷964,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13) 王卡:《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1页。 (14) 同上书,第250页。 (15) 王卡:《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第49页。 (16) 饶宗颐:《老子想尔注校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0页。 (17) 同上书,第26~27页。 (18) 同上书,第10页。 (19) 同上书,第12页。 (20) 《老子·三十四章》。 (21) 楼宇烈:《王弼集校释》,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10页。 (22) 同上书,第117页。 (原载《天津社会科学》2009年2期。录入编辑:乾乾)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