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图、洛书乃是汉代谶纬之学兴盛的思想传说根源。从文献记载考察,至少自春秋战国以来它已在流衍传播之中,但对其意义内涵的确切阐释却只能追溯及刘歆。以刘歆的这个阐释为核心,汉儒将当下及前代流传下的相关资料汇为一炉,并以阴阳五行理论为主干,整合融汇出汉代的谶纬思想体系。因此,刘歆的阐释成为汉代谶纬之学的知识生发点。以此生发点为据去探求谶纬之学的体系内容和发展脉络,才能真正把握住谶纬的内在意义理路。如从现代的学术观点审视,刘歆谓伏羲画卦等于界定了中国古代的文明起源,其意义是空前的,绝不比司马迁作《五帝本纪》推黄帝为中华始祖的意义小。但近来的谶纬研究者虽然不少,却恰恰于此注意多有不及。如有学者总结有关谶纬起源之十二说,唯独未注意到刘歆之说的意义,这不能不是一种缺憾①。本文拟由此入手,分析谶纬形成的原因、影响和流变,冀就正于同仁。 一、衰世预言与谶纬 历来谶纬浑言无别,但其间也有学者指出二者的内涵性质有异,提出谶自谶,纬自纬,非一类。此说以《四库全书总目》言之最辨,其《易》类六《易纬坤灵图》案语谓:“儒者多称谶纬,其实谶自谶,纬自纬,非一类也。谶者诡为隐语,预决吉凶……纬者经之支流,衍及旁义。”又指出,纬多出儒者推阐,虽“渐杂以术数之言”,“又益以妖妄之词,遂与谶合而为一”,但纬书终究“与图谶之荧惑民志,悖理伤教者不同”②。此从内涵与性质之异对谶、纬二者严加辨析。是后有较多学者附同其说。但另有学者经过深入研究,提出不同看法,如陈槃在《谶纬释名》中指出,谶、纬二者异名同实③。是后有学者循此思路研究指出,不论从汉魏人对谶纬的理解来说,或者就谶纬的实质来看,谶与纬只是异名同实。只是追索到谶与纬的产生时代,自然谶先于纬。因为在经学兴起之前,已有谶语流传,在经学定于一尊之后,谶于是依傍经术而形成纬书,于是有“经谶”、“经纬”、“谶纬”等名号。谶依附于经的最大特征就是导致孔子的神化,这对汉代推尊孔子极有裨益,后来郑玄相信谶纬与此有关。汉代今文经学衰微,于是魏晋以后谶纬屡遭禁绝,纬书残佚,纬学不绝如缕,但谶语则历代广泛流传,所以谶与纬比,可谓源远流长④。按照思想意识的发生顺序看,确实应该谶先于纬,谶在纬先。 谶本指预言性谶语,谶语往往与卜筮占验相联系,因此有所谓谶书,如《后汉书·张衡传》:“立言于前,有征于后,故智者贵焉,谓之谶书。”《汉书·贾谊传》:“发书占之,谶言其度。”说明至少西汉初已有谶书的存在。值得注意的是“谶言其度”的“谶”字,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作“策言其度”。《史记·赵世家》:“秦谶于是出”,同样文句,《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谶”作“策”。策又指蓍策,《战国策·秦策一》:“数策占兆”,《庄子·外物》:“七十二钻而无遗策”,皆策用作卜筮占验之证,是谶之义的互证。 从文献记载上看,谶的出现要以《史记·赵世家》“秦谶于是出”为最早,当秦穆公时代。但从谶作为占验性预言的本质,及人们预知未来的希望看,谶的出现必定很早。人们出于对自身和社会命运的关怀,尤其需要预知未来,而且越是世衰或社会危机时代,人们对预言的关注愈是急切,这是预言性谶语出现的社会心理基础。以周代为例,西周末年的王朝危机,已在迫使一些政治家密切关注未来天下形势的变化。郑桓公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向史伯请教。史伯分析了当时天下的形势,认为王室骚乱,周室必败,必要出现“姜、赢、荆、芈,实与诸姬代相干”(《国语·郑语》)的局面,断言秦、晋、齐、楚作为未来大国将相继兴起,告诉郑桓公应避地济、洛、河、颍之间。其中史伯又提到宣王时童谣曰:“檿弧箕服,实亡周国。”其实这就是一个谶语,其后应在褒姒,这是西周末社会政治危机时代的产物。《左传·僖公二十二年》:“初,平王之东迁也,辛有适伊川,见披发而祭于野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其礼先亡矣。’秋,秦、晋迁陆浑之戎于伊川。”按辛有预言非专为秦、晋迁陆浑戎于伊川而发,而是预言周室衰敝,导致戎狄强大,并陆续入居中原而侵凌诸夏,是接着史伯“王室将卑,戎狄必昌”(《国语·郑语》)讲的。总之,西周的衰败,引致人们对未来的担忧,于是生出上引那种消极性的未来预言。《左传》一书好借占梦卜筮作各种预言,反映出古代相信巫卜占验的神秘思维习惯,其中颇有与谶语相近者。如僖公五年预言虢亡的童谣,昭公二十五年预言昭公出奔的童谣,由于都采用了韵语的谣谚形式,与后世的谶语尤为相类。这类关系家国兴亡的政治预言,最易引起人们关注,也最易传播保存,在谶言中占的数量比例也最多。《管子·侈靡》亦曾托于齐桓公、管仲之口记载了一个预言,其曰:“问:‘运之合满安臧?’‘二十岁而可广,十二岁而聂广,百岁伤神,周郑之礼移矣。则周律之废矣,则中国之草木有移于不通之野者。然则人君声服变矣,则臣有依驷之禄。妇人为政,铁之重反旅金。而声好下曲,食好咸苦,则人君日退。亟则谿陵山谷之神之祭更,应国之称号亦更矣。’”对此预言,学者多有说解⑤。应予指出的是,既托于齐桓公、管仲之口,必是立于齐国的立场设言。细味其义,所言应与周政将移、齐国将变有关。郭沫若据“妇人为政,铁之重反旅金”,认为所言乃西汉初惠帝在位吕后专政之事,并为此专作考辨⑥。其说不妥。其所作预言,除一般泛说之外,必应与齐国有关。故《管子集校》引章炳麟曰:“此管子所定之谶,托桓公问以明之也。”似为有理。如认为“妇人为政”乃吕后专政,倒不如说是王建在位时君王后主齐政更为相近⑦。其大背景则与春秋战国时代周室既衰,天下行将有变相关,尤其应与秦国强大行将统一六国有关。如“中国之草木有移于不通之野”、“人君声服变”、“国之称号亦更”等,读之都令人有上述之感觉。又战国政治变常,“妇人为政”除齐国外,秦昭王母宣太后亦曾擅秦国之政,宣太后又有秽乱宫闱之事,此殆《荀子·强国》所记对齐相言“女主乱之宫”的背景。秦宣太后稍早于齐君王后,同为战国后期妇女干政的现象,并为世人所瞩目。齐国之士有鉴于此,于是托为此谶载入《管子》。谶语是世衰或社会危机时代的意识反映,是以秦代有“亡秦者胡也”、“今年祖龙死”、“始皇帝死而地分”(《史记·秦始皇本纪》)及“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史记·项羽本纪》)等不吉告凶类谶语。秦以后每朝末世都必有此类谶语。 与此类消极谶语相对,还应有积极性预言,即能满足人们对未来希望的那种预言,希望能有圣人王者出而收拾残局,还天下以太平、安宁与繁荣。因此,就谶语本身的内容而言,它可能是荒谬的,但由于它担负着满足人们某种心理预期的社会现实功能,因而它是必需的。至于谶在谶纬体系中的重要意义,可举一事明之。《后汉书·张衡传》载张衡因见“图纬虚妄”,遂上书请予禁绝;然其通篇内容,或言“谶”、“谶书”、“图谶”,而绝不及“纬”之一字,谶在谶纬体系中的代表意义,由此可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