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今本《老子》以“常无有”释“道” 今本《老子》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王弼本《老子》一章)“无”、“有”都是存在。“无”,并不是空无,而是万物的原初,一切存在物都源于“无”,出发于“无”。所以说“无,名天地之始”。世界与世界的存在物都肇始于“无”,所以说“常无,欲以观其妙”。今本《老子》用“无”诠释“道”,使“道”的本体意义更加鲜明。“有”,并非实有,而是“无”的显现,一切存在物都从“有”开始,“有,名天地之母”,所以说“常有,欲以观其徼”。“无”、“有”都是对“道”的本体意义的解释,所以说“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在以“无”和“有” 诠释“道”的基础上,李耳提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就是“无”,“一、二、三”就是“有”;“无”(道)是本原,“有”(一、二、三)为“母”。这样,老子的道论便成了一个完整的系统。 一、“常”:“道”是永恒不变的本质的存在 “常”,有两个含义,一是“永恒不变”,二是“本质”。《玉篇·巾部》:“常,恒也。”《广雅·释诂三》:“常,质也。”王弼本《老子》作“常”,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作“恒”。“道可道,非常道”,“道”如果可以言说,就不是“常道”。老子的“道”是不可言说的,是永恒不变的“常道”。“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把握住“无”的本质(“常无”)将可认识“道”的微妙;把握住“有”的本质(“常有”)将可认识“道”的终极。 “道”是宇宙万事万物产生、发展、变化的内在依据和根本凭借,它存在于宇宙万事万物之中,是永恒不变的本质的存在。郭店《老子甲》曰:“有状昆成,…… 未知其名,字之曰道。吾强为之名曰大;大曰滔,滔曰远,远曰反。”(郭店老子甲15章)所谓“大曰滔,滔曰远,远曰反”,意思是从大而言,则广大;从广大而言,则遥远;从遥远而言,则又返回为近;它遥远则天地莫能尽,它返回为近就在人身的周围。“大”,说明“道”是一种普遍存在,它存在于宇宙万事万物之中;“滔”、“远”、“反”,说明“道”无处不在、处处都在,它是宇宙万事万物产生、发展、变化的内在依据和根本凭借。今本《老子》将郭店《老子甲》关于“道”的“大”、“滔”、“远”、“反”性征诠释为“常”。“大”、“滔”、“远”、“反”是“道”永恒不变的本质的存在(“常”)的表现。 今本《老子》认为宇宙万事万物永远处在不断产生、发展、变化之中。客观现实中的万事万物都有生有死、有始有终,但却生生、死死、始始、终终,连绵不绝,永远昌盛繁荣。万事万物之“死”与“终”意味着什么?有生就有死,有始就有终;有死必有生,有终必有始。“死”意味着“再生”,“终”意味着“再始”。郭店《老子甲》曰:“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郭店老子甲17章)万事万物的“死”与“终”就是“归根”。“归根”,今本《老子》称之为“常”。 今本《老子》云:“归根曰静,是曰复命,复命曰常。”(王弼本《老子》十六章)“根”,本原。《广雅·释诂一》:“根,始也。”“静”,动之终。《玉篇·青部》:“静,息也。”“复”,反复。《尓雅·释言》:“复,返也。”《说文·彳部》:“复,往来也。”“命”,天命,自然规律、 法则。今本《老子》认为宇宙万事万物的产生、发展、变化是一种运动,运动之终极必然复归于本原。复归于本原谓之“归根”。“归根”意义的“死”与“终”,既不是“了”(完成),也不是“结”(结束),而是生生、死死、始始、终终的自然规律(法则)的新的开始。草木一岁一枯荣,草枯(“死”与“终”)是为了来年的草荣(“生”与“始”)。“草木一岁一枯荣”是“天命”(自然规律),草木由“荣”到“枯”就是“归根”,就是“静”(动之终),就是“复命”,就是遵循自然法则的循环往复。这种遵循自然法则的循环往复,就是客观现实中的万事万物生生、死死、始始、终终,连绵不绝的永恒不变的本质的存在的显现。所谓“归根”,不是客观现实中的万事万物(现象)的“复归”,而是客观现实中的万事万物“永恒不变的本质的存在”(物自体)的“复归”。这种“永恒不变的本质的存在”(物自体)的“复归”就是“常”。所以“常”说明“道”是永恒不变的本质的存在。 今本《老子》云:“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王弼本《老子》十六章)又云:“见小曰明,守柔曰强。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为习常。”(王弼本《老子》五十二章)今本《老子》认为认识客观现实中的万事万物生生、死死、始始、终终,连绵不绝的永恒不变的本质的存在(物自体),才称得上“明慧”。如果不认识客观现实中的万事万物生生、死死、始始、终终,连绵不绝的永恒不变的本质的存在(物自体),违背客观规律而轻举妄动,必然会遇到凶险。认识客观现实的永恒不变的本质的存在,才有坦荡的胸怀;有坦荡的胸怀,才有大公无私的情操;有大公无私的情操,才使天下人归从;有天下人归从,才符合自然法则;符合自然法则,才把握住“道”;把握住“道”,才永远长久、终身安全。如何“知常”?今本《老子》认为应从小处着眼,观察细微,把握住“道”(物自体)的永恒不变的本质,才能“知常”。哪怕是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甚至于在黑暗中,也能“用其光,复归其明”(发挥涵蓄的“光”,回到认识细微的“明”[7]),这就叫着“习常”(熟悉常道[7])。只有“习常”的为道者才能从小处着眼,观察细微,认识客观现实中的万事万物生生、死死、始始、终终,连绵不绝的永恒不变的本质的存在(物自体),才能“明”,才能“强”,故曰“见小曰明,守柔曰强”。 二、“无”:“道”是绝对无规定性的、超验的、不可言说的存在 郭店《老子甲》曰:“有状昆成,先天地生,敓穆,独立不改,可以为天下母;未知其名,字之曰道。”(宇宙未形成之时,有混然自成之状,先于天地而生,使四时更替万物和谐,它不依靠其他事物而存在,返化终始不失其常,可以为万物的根本;不知道它叫什么,给它一个称谓叫“道”。)郭店《老子甲》在提出“‘道’可以为天下母”这一命题时,强调了两点:一是“道”的绝对无规定性(混然自成、返化终始不失其常);二是“道”的超验性(先于天地而生,使四时更替万物和谐)。今本《老子》从宇宙生成的角度对“‘道’可以为天下母”这一命题进行诠释,先指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王弼本《老子》四十二章);进而指出“天下之物生於有,有生於无。”(王弼本《老子》四十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中的“一、二、三”就是“有”,实为“道生有,有生万物”。“道”就是“无”,所以“天下之物生於有,有生於无。” “无”,是对“有”的否定。《玉篇·亡部》:“无,不有也。”“有”,对客观存在物的相对规定性。《说文·有部》:“有,不宜有也。”段玉裁注:“谓本是不当有而有之称。引伸遂为凡有之称。”“有”并非实有,是相对规定性的存在。《广雅·释诂三》:“有,质也。”“无”相对于“有”,是对“有”的否定(非有),是绝对无规定性的存在。 郭店《老子》甲、乙简文中,“无”凡三十一见(不含补字),一例用“无”,三十例用“亡”(以“亡”通“无”)。今本《老子》中,“无”凡五十见,全部用“无”(不再以“亡”通“无”)。今本《老子》中的“无”,有两种用法:一种是绝对的“无”,即绝对无规定性的存在;一种是相对的“无”,即“有无”的“无”(经验世界的“有”和“无”),与郭店《老子》甲、乙中的“亡”含义相同。上古“无”(無)、“舞”、“巫”通,同为明母、鱼部。[8]“无”(無),初文象一人手舞足蹈形;“舞”,初文象一人执物而舞形;“巫”,初文象一人两袖舞形。今本《老子》作者李耳为楚人,楚地原始先民特别相信巫祝,他们认为舞蹈可以与神灵沟通。“无”(無),原初义就是通过舞蹈沟通神灵,以求福祐。后以“无”(無)特指通过舞蹈与之沟通的神灵;“舞”特指舞蹈;“巫”,特指以舞降神的人。神灵在原始先民看来,似“无”而有(信则有,不信则无)。神灵在“信者”心目中是超验的、不可言说的存在(物自体)。所谓“有”,实为“无”。“无”有“超验、不可言说”义。这个“无”,即绝对的“无”,表示绝对无规定性的存在。 今本《老子》云:“道者,万物之奥。”(王弼本《老子》六十二章)又云:“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王弼本《老子》四章)“奥”,《礼记·礼运》郑玄注:“奥犹主也。”“宗”,《广雅·释诂三》:“宗,本也。”“万物之奥”、“万物之宗”,将“道”从宇宙生成意义上的“可以为天下母”提升为宇宙万事万物产生、发展、变化的内在依据和根本凭借,使作为宇宙万事万物产生、发展、变化的内在依据和根本凭借的“道”,摆脱开宇宙生成的经验世界,成为最高哲学范畴,被称之为“常道”或者“无”。 “常道”或者“无”,是绝对无规定性的、超验的存在(物自体)。今本《老子》云:“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王弼本《老子》二十一章)“物”,存在物。《荀子·正名》:“物也者,大共名也。”“恍”,模糊,迷离。“惚”,隐隐约约,不可捉摸。“象”,征兆。《周易·系辞上》韩康伯注:“兆见曰象。”“窈冥”,深远暗昧。“精”,指事物的内在本质。《庄子·秋水》:“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真”,未经人为的某种特质,或曰本性。《汉书·杨王孙传》颜师古注:“真者,自然之道也。”“信”,信验也。今本《老子》这一章指出:“道”作为一种超验的存在(物自体),它不属于日常经验世界的存在物。它模糊迷离,隐隐约约,不可捉摸。然而在模糊迷离、不可捉摸之中,却有征兆显现;在不可捉摸、模糊迷离之中,却有它的存在。在深远暗昧之中它却有可以意致者,这种可以意致者就是它的本性,而且确实是如此。自古及今,谁也不能不承认它,只有根据它,才能认识宇宙万事万物的产生、发展和变化。 “常道”或者“无”,是不可言说的存在(物自体)。今本《老子》云:“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复归於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 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夷”,无色、无形、不可捉摸。“希”,静寂无声。“微”,细而小,似有若无。“皦”,明亮。“昧”,昏暗。“繩繩”,音mín min,渺茫,不清楚。今本《老子》认为,依经验世界的观点来看,“道”是“夷”,看它看不见;“道”是“希”,听它听不到;“道”是“微”,摸它摸不着。是“夷”?是“希”?是“微”?无法进一步追究,所以只能说它是“混而为一”的存在。它既不明亮,也不昏暗,渺渺茫茫,不可言说,复归于“无”的状态。因此叫做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或者叫做“惚恍”。然而“道”,的确存在,它广大无边,迎面看不见它的头,随后看不见它的尾。遵循古之道以把握现今的客观事物,能认识宇宙的本原,这就是“道”的规律。 今本《老子》以“无”释“道”,使“道”在宇宙生成的经验世界中得到生华,成为宇宙万事万物产生、发展和变化的内在依据和根本凭借,说明“道”是绝对无规定性的、超验的、不可言说的存在(物自体),它不仅是宇宙的本原,而且是宇宙万事万物的本体。 三、“有”:“道”是永恒不变的本质存在的终极表现 今本《老子》云:“无,名天地之始;有,名天地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王弼本《老子》一章) “常无”,绝对无规定性的存在;“常有”,相对规定性的存在。“常无”与“常有”都是对“道”的本体意义的解释,从经验世界的观点来看,“常无”无形,“常有”有形,但它们“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玄”,深奥,神妙。《说文》:“玄,幽远也。”本质意义上的“无”和“有”都是存在。前者“名天地之始”,是“道”的核心;后者“名万物之母”,是“道”的终极表现。这在经验世界都是无法理解的,然而它们的确是“众妙之门”。 今本《老子》中的“有”有两种用法:一种是绝对的“有”,表示最普遍的存在(相对规定性的存在),与绝对的“无”(绝对无规定性的存在)相对;一种是相对的“有”,表示实有,即“有无”的“有”(经验世界的“有”和“无”)。绝对的“有”,说明“道”是永恒不变的本质存在的终极表现。这个“有”是本质意义上的“有”(“常有”),与本质意义上的“无”(“常无”)相对。今本《老子》云:“天下万物生于有”(王弼本《老子》四十章),“有”“名万物之母”。“名万物之母”的“有”,就是绝对的“有”,是本质意义上的“有”,是永恒不变的本质存在的终极表现。相对的“有”,是非本质意义上的“有”。今本《老子》认为“有”和“无”是相对的,也是统一的;不仅经验层面是统一的(“有”和“无”统一),超验层面也是统一的(“常有”和“常无”统一)。 今本《老子》云:“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牅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王弼本《老子》十一章)“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中,车为“有”,毂中的空间为“无”;“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中,器为“有”,器皿中的空间为“无”;“凿户牅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中,室为“有”,室中的空间为“无”。这里的“有”、“无”是经验世界的“有”和“无”,是相对的“有”和“无”。“有”和“无”相辅相成,有“有”必然有“无”,有“无”才成其“有”,“有”和“无”是相对的,也是统一的,“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是“有”和“无”在经验层面上的统一。 今本《老子》又云:“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王弼本《老子》一章)“常无”是绝对的“无”,是本质意义上的“无”;“常有”是绝对的“有”,是本质意义上的“有”。“常无”之“无”是不可道的“常道”,“常有”之“有”是不可名的“常名”。“常无”之“无”与“常有”之“有”是相对的,“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常无”之“无”与“常有”之“有”也是统一的,它们虽有本末之别,却都是对“道”的诠释,它们“同出而异名”(同一个来源的不同名称),“同谓之玄”(都可说是神妙的)。“常无”之“无”与“常有”之“有”,“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是“有”和“无”在超验层面上的统一。 今本《老子》认为“道”是“常无”和“常有”统一的存在。“常无”之“无”与“常有”之“有”,从宇宙生成意义上讲,“常无”之“无”是本,“常有”之“有”是末。 今本《老子》云:“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王弼本《老子》五十二章)(天下一切事物都有源始,把这源始作为天下一切事物的根本。已经掌握了万物的根本〈母〉,就能认识万物〈子〉。已经掌握了万物〈子〉,还必须坚守万物的根本〈母〉。[7])由本(“无”)而末(“有”),末(“有”)而不离其本(“无”),这是“常无”之“无”与“常有”之“有”统一的第一个层面。 今本《老子》又云:“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曰复命。”(王弼本《老子》十六章)(万物都在生长发展,我从而观察它的循环往复。事物尽管变化纷纭,最后又各自回到它出发点。回到出发点,叫做“静”,这就叫做复命。[7])由末(“有”)而本(“无”),本(“无”)再生末(“有”),“周行而不殆”。这是“常无”之“无”与“常有”之“有”统一的第二个层面。 由本(“无”)而末(“有”),本(“无”)是“天地之始”,本(“无”)中有末(“有”),这是宇宙生成意义上的“常无”和“常有”的统一;由末(“有”)而本(“无”),末(“有”)是“万物之母”,末(“有”)中有本(“无”),这是本体论意义上的“常无”和“常有”的统一。宇宙生成意义上的“常无”和“常有”的统一说明“道”是本根,本体论意义上的“常无”和“常有”的统一说明“道”是超验的物自体。宇宙生成意义上的“常无”和“常有”的统一与本体论意义上的“常无”和“常有”的统一,合二为一就是郭店老子所提出的“道”。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