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畏于匡,盖在鲁定公十三年,夫子行年五十六矣。⑦ 这个事件与我们在文章的结尾将要读到的“获麟绝笔”有着类似的临界结构:在代际之间,斯文之天命是际会还是隔绝,成为问题的关键。 在天生予人的诸物之中,特别地有一物就是生本身;在天命与人的诸物之中,特别地有一物就是命本身。天命之所以被命名为天命,是因为在天所命人之物中首先命与了生命?而且这一首先命与之物乃是其他一切天命德能的承载之道、感通之道?天命德能之首的“仁”因而也就是这条通道的首名?人之为人的首命?人因而才成为人(“仁者人也”⑧)?生命因而才是生命?“与命与仁”说的就是仁与命之间的本质关系吗?“仁以为己任”说的就是仁作为生命的本质就是人的第一使命吗?就是无不伴随其他一切使命的天命之命吗?由仁之天命而来,人之生命方才成为格于上下天地、际会古往今来的道路?“道不远人”“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论语·卫灵公》)。人的生命作为仁之感通因而就是道之践履、道之成道?就是出生入死、临界际会的年岁之行,四时之运?对于这些问题,我们都还只能限于惶恐的猜度,甚至猜度都难免唐突,因为我们尚且年轻的生命(虽然它在越来越老),和已经过于新潮的时代(它仍在越来越新),远不足以思入天命的无言。 命乃天之生与,但命之为命不仅意味着生,而且意味着死。“生命”:命虽然特别地关涉物之生——无生之物自然无命——,但更准确地说,命之为言并不是指一般意义上的生着、活着,而特别是指有生之物在其死亡之前的那一段生。有死之生才是命:所谓“命定”、“命数”、“命限”。命是生命,也是寿命;而寿命一方面意味着生年之享(“长寿”),另一方面却也意味着生年之限(“寿限”)。寿命既是生命的祝福,也是死亡的讳称;而且祝福之为祝福,恰在于它是死亡之讳。讳不是无视,而是面对的一种方式。讳是讳莫如深的昭然若揭,是遥远之物的触手可及。讳是临界的修辞,际会是这种修辞的运作方式。在很多场合中,她人的年龄成为一种不宜问及的忌讳,那是因为年龄亦如隐讳的修辞,属于临界与际会之物,因而本身就是一种讳。 生命和祝福向来就发生在生死的临界和际会之中,并因此才是生命和祝福。在生死的临界中际会着和祝福着的生,便是有命之生。有命之生才有生日,以及生日的纪年和纪念。每年的生日都是生日,同一个人的生日,却是不同年纪的生日。每年纪念出生的那一天,仿佛是不断回到同一天,其实却是以年为跨度远离那一天,直至不再能够即使是在纪念的意义上回返。但这个结果并不令人惊异,因为生命之为生命,年龄之为年龄,生日之为生日,祝福之为祝福,早已经就是这个结果在它尚未结果的时候所造成的结果;进而,生命之所以是有年龄的,年龄之所以是由生日之纪念来纪年的,生日之纪念之所以是承载祝福的,乃是因为祝福原本就是这个结果的隐讳。 有生无死之物(这如果有的话)必是无命(无限)之物。生死之间的生才是有命之生,生死之间的命才是生-命;而且,由于生-命就是际会死亡的生命,而死亡又是生命的死亡,所以这个“生死之间”的“之间”绝不是出生之日和死亡之期之间的年岁之和,而是生-命的每一度年岁、每一刻时辰作为临界和际会意义上的“之间”。在这个“之间”中涵有上下古今的感通。斯文之天命,存亡之时机,天人之际,古今之变,天地之心,生民之命,往圣绝学之继述,万世太平之开启,无不发生运化在这个“之间”的位置。 这个位置就是“子畏于匡”的“在兹”位置。 在兹首先是在困厄中感通天命的位置。这个人在五十岁那年“卒亦不行”于费畔之后,开始了他的出仕生涯和流亡之旅。鲁定公九年孔子年五十一岁,始出仕,为鲁中都宰。五十二岁由中都宰为司空,又为大司寇,摄相事,相定公与齐会夹谷。五十四岁,主堕三都。五十五岁去鲁适卫。五十六岁去卫过匡。五十七岁始见卫灵公、仕卫、见南子。鲁哀公元年孔子年五十八岁。年五十九岁卫灵公卒,乃去卫。六十岁由卫适曹又适宋,宋司马桓魋欲杀之,孔子微服去,适陈,遂仕于陈。六十三岁,吴伐陈,孔子去陈。绝粮于陈、蔡之间,遂适蔡,见楚叶公。又自叶反陈,自陈反卫。六十四岁再仕于卫,时为卫出公之四年。哀十一年孔子年六十八岁,鲁季康子召孔子,孔子反鲁。自其去鲁适卫,先后凡十四年而重反鲁。⑨ 这十四年是屡遭困厄的十四年,也是感通天命、居易俟命的十四年:畏于匡而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伐树于宋而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绝粮于陈蔡之间而弦歌不辍,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卫灵公》) 在兹因而是在代际的临界中际会斯文传递之往来穷通的位置。在兹之人的“五十而知天命”决不是料知个人的祸福命运,而是把个人生命置身于这个在兹的位置,这个代际之间承前启后的际会位置,斯文之天命存亡继绝的临界位置。“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这个人的生命之所以在这段时间命名为“知天命”之年,乃是因为在困厄之中,这个生命自觉了它作为代际之临界与斯文之际会的本质:一方面是在兹的生命作为“既没者”与“后死者”之间的临界,一方面是在兹临界位置之中,斯文之“将丧”与“未丧”之间的际会;一方面是这个人朝向先王的“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一方面是来贤迎向这个人的“子在,回何敢死”⑩;一方面是“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一方面是“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在斯文之命的代际兴废中,这个人的生命于是成为在生死存亡的临界中际会上下古今的生命。生命在兹,处身于斯文承启的代际之间,承受着存亡继绝的未知命运。 【注释】 ① 嬉笑怒骂、妙语连珠的反讽,是现代早期“文艺复兴”和“人文主义运动”的首选修辞。后来在“启蒙运动”和“批判哲学”中发展起来的“理性”“批判”,则是以严肃不笑的面貌继承和深化了现代早期的笑,其精神实质也是反讽的。这可以解释为什么现代大众娱乐媒体的笑与现代公共知识分子的“社会批判”、“文化批评”的严肃总是同台演出,虽然他们表面上看起来是水火不容的。 ② 《中庸》:“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 ③ 《中庸》:“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 ④ 適音嫡,不宜简化为适。 ⑤ 刘宝楠:《论语正义》下册,中华书局,1990年,第681页,引金履祥:《通鉴前编》之见。 ⑥ 《孔子家语·困誓》:“累然如丧家之狗”;《史记·孔子世家》:“累累若丧家之狗”;《韩诗外传·卷九》:“赢乎若丧家之狗”。关于三个文本之叙述方式的异同及其所蕴含的意义,参阅拙文《文/面的似与不似:误会、文饰与天命的感通》,见收于拙著《在兹:错位中的天命发生》,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 ⑦ 刘宝楠:《论语正义》引江永:《先圣图谱》以为鲁定十三年,钱穆:《孔子年表》以为十四年。 ⑧ 《礼记·中庸》 ⑨ 诸家说孔子年谱,多有些微出入,然大略一致。此据钱穆:《孔子年表》。 ⑩ 《史记·孔子世家》:“阳虎尝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孔子状类阳虎,拘焉五日。颜渊后。子曰:吾以汝为死矣。颜渊曰:子在,回何敢死!”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