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此可以说,惠施之学是战国中期的显学之一。当时,道家思想的代表人物是杨朱,所以孟子排杨、墨而未论及庄子。宋儒朱熹曾说:“庄子当时也无人宗之,他只是在僻处自说,然亦止是杨朱之学。但杨朱说得大了,故孟子力排之。”(《朱子语类》卷一二五)从《孟子》书也没有论及惠施来看,孟子有可能是把惠施视为墨家一类的。然而到了战国后期,思想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荀子开始重点攻击惠施“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而好治怪说,玩琦辞,甚察而不急,辩而无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为治纲纪”(《荀子·非十二子》),还说“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荀子·解蔽》)。荀子对庄子的批评可能仅此一句,而他对惠施却屡番攻击,而且十分严厉。荀子批评惠施“蔽于辞而不知实”,此处之“实”不是指万物及其规律(荀子是主张“不求知天”的,见《荀子·天论》),而是指儒家的“君道”、“人道”。惠施“弱于德,强于物”,儒、道两家对“德”的理解不同,但用这句话批评惠施却是两家都可以接受的。惠施“卒以善辩为名”,而荀子对何为“辩”之善作了严格的划分,他说: 小人辩言险,而君子辩言仁也。言而非仁之中也,则其言不若其默也,其辩不若其呐也。(《荀子·非相》) 荀子是只许“君子辩言仁”,而不许“小人辩言险”的!因此,他又说: 无用之辩,不急之察,弃而不治。若夫君臣之义, 父子之亲,夫妇之别,则日切磋而不舍也。(《荀子·天论》) 除了这种对“辩”的二分法之外,荀子还有三分法,即“有小人之辩者,有士君子之辩者,有圣人之辩者”(《荀子·非相》)。惠施之辩当然不属于后两者。就在这种对“辩”的三分法中,荀子更透露了对“小人之辩”的杀机:“圣王起,所以先诛也,然后盗贼次之。”(同上)荀子是把惠施等辩者视为头号敌人的!荀子之仁学的核心是礼论,在荀子看来,与其“礼之理”相违背的也首先是辩者之辩。因此,他说:“礼之理诚深矣,‘坚白’‘同异’之察入焉而溺。”(《荀子·礼论》) 在先秦哲事中,最先提出停止“辩物”的是庄子。他批评惠施“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在停止“辩物”这一点上,荀子与庄子是相同的,其区别只是庄子主张知止于“至道”,而荀子则主张知止于“圣王”(见《荀子·解蔽》)。 在庄子之“至道”、荀子之“圣王”面前,先秦名辩思潮受到了重大挫折,然而给先秦名辩思潮以最致命打击的可能是战国末期异峰崛起的法家。韩非子在“以功用为之的彀”、弃“无用不辩,不急之察”这一点上是与荀子的思想相同的。但荀子主张“君子辩言仁”,韩非子则将言行标准完全诉诸“法令”,提出“言无二贵,法不两适,故言行而不轨于法令者必禁”(《韩非子·问辩》)。依此,则“辩”全无必要。“上之不明,因生辩也”,“‘坚白’‘无厚’之词章而宪令之法息”(同上)。只要君主颁明“法令”,则“辩”在“必禁”之列。 韩非子在禁“辩”的同时,对主张“大道不称,大辩不言”、持“恬淡”“恍惚”之说的道家思想也露出了杀机。他说: 恬淡,无用之教也;恍惚,无法之言也。……恍惚之言,恬淡之学,天下之惑术也。(《韩非子·忠孝》) 在韩非子的政治王国里,是不允许庄子那样的“逍遥”隐士存在的:“赏之誉之不劝,罚之毁之不畏”,这在韩非子看来,是在“首诛”之列(见《韩非子·外储说右上》)。庄子似乎早已预料到这种结局,并预设了对付的办法。所以,在《庄子·山木》篇中,其弟子问:“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吾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在严酷的君主专制下,庄子一类隐士欲得到完全的“无累”是不可能的;为了“保身”“全生”,他们只能“处乎材与不材之间”,而这与儒家的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实有某种程度的默契。在历史上,庄子的“逍遥游”不知为多少宦海失意的儒生提供了精神的避风港!魏晋时期,郭象注《庄子》,提出“夫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这更化解了“材”与“不材”之间的矛盾:“材”即“不材”,用于世即不用于世,“应帝王”即“逍遥游”。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