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是中国十六世纪的艺术大师,自云“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在这四个方面,他皆有独树一帜的成就。他的戏剧作品为汤显祖所推崇,而其绘画则标志着中国文人写意花鸟画的成熟。其后四百年中,无论是八大山人、石涛、郑板桥、吴昌硕,还是近代的齐白石、潘天寿等书画大师,他们的作品都透露着徐渭的影响。这样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却历尽坎坷,直到死后多年,才由另一位杰出的文学家袁宏道在“恶楮毛书,烟煤败黑”的残卷中发现,并为他撰写了这篇荡气回肠的《徐文长传》。 此传是人物传记散文的名篇,也是风格独特之作。作者以“奇”字为文骨,既是徐氏之人生写照,又准确地概括出了徐氏的艺术特色。 文章将文长一生悲剧凝练为一个“奇”字。其才情恣肆是奇,其命运多艰亦是一奇:“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哉!悲夫!”表面看,这只是构思的小技巧:利用奇特之“奇”与奇偶之“奇”的字形相同,把气质、性格与命运绾结到一起;但骨子里却表达出深刻的思想内涵。作为封建时代意识形态化的儒学,力倡中庸保守,排斥个性张扬、创新出奇的人物,宋代以后,这种倾向越发严重。所以特立独行之士,大多命运坎坷。这也是传统文化突出的痼疾,从李卓吾到袁中郎,他们讲童心、倡性灵,彰显奇人奇事,都是力图打破这一桎梏。此文借徐文长的遭遇发此悲歌,既是为一位前辈鸣不平,更是为千古才士发出一声呐喊。 此文值得关注之处还有,文本与文中所推崇的艺术境界的完美结合。文字自身的艺术形象,不但传达了传主的人格精神、也体现了作者的艺术追求,文章本身成了作者审美诉求的最佳体现。全文骨意森然、酣畅淋漓中别有深沉幽峭之苍凉,雄浑处亦是“沙起云行、山奔海立”,幽峭时也完全可以用“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来映对。作者所言“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秋坟”,是对徐渭艺术风格的概括,也是本文文风的最好总结。 这种契合不是偶然,徐渭所主张的艺术创作要“本色”,强调要抒发自己的真性情的主张,正与袁宏道不谋而合。这是一种对艺与美的执著,一种超乎法度、技艺层次的审美追求。袁氏在评论徐渭书法时谈到,“不论书法而论书神,先生者,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作者对于徐渭的赞誉,不是因为其诗、书画等艺术作品技艺的精湛,而在于其表现力的深刻,在于其书画笔墨中所寄寓的不羁、狂傲的灵魂和身影,实乃重其神魂而略其形迹。徐渭也有类似的艺术主张,他在《书谢叟时臣渊明卷为葛公旦》中说:“画病不病,不在墨重与轻,在生动与不生动耳。”(《徐文长全集》卷二十一)或许是两位天才在艺术精神上的契合,让袁宏道产生了深深的共鸣,使之对徐渭的人生有了真正深刻的理解,才激发他写出这样一篇文与义、情与境皆妙合无间的奇文,塑造了这样一曲自由精神的悲歌。这大概也可算本文的又一特色。 附: 徐文长传筵袁宏道余少时过里肆中,见北杂剧有《四声猿》,意气豪达,与近时书生所演传奇绝异,题曰“天池生”,疑为元人作。后适越,见人家单幅上有署“田水月”者,强心铁骨,与夫一种磊块不平之气,字画之中,宛宛可见。意甚骇之,而不知田水月为何人。 一夕,坐陶编修楼,随意抽架上书,得《阙编》诗一帙。恶楮毛书,烟煤败黑,微有字形。稍就灯间读之,读未数首,不觉惊跃,忽呼石篑:“阙编》何人作者?今耶?古耶?”石篑曰:“此余乡先辈徐天池先生书也。先生名渭,字文长,嘉、隆间人,前五六年方卒。今卷轴题额上有田水月者,即其人也。”余始悟前后所疑,皆即文长一人。又当诗道荒秽之时,获此奇秘,如魇得醒。两人跃起,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余自是或向人,或作书,皆首称文长先生。有来看余者,即出诗与之读。一时名公巨匠,浸浸知向慕云。 文长为山阴秀才,大试辄不利,豪荡不羁。总督胡梅林公知之,聘为幕客。文长与胡公约:“若欲客某者,当具宾礼,非时辄得出入。”胡公皆许之。文长乃葛衣乌巾,长揖就坐,纵谈天下事,旁若无人。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威振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信心而行,恣臆谈谑,了无忌惮。会得白鹿,属文长代作表。表上,永陵喜甚,公以是益重之,一切疏记,皆出其手。 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凡公所以饵汪、徐诸虏者,皆密相议然后行。尝饮一酒楼,有数健儿亦饮其下,不肯留钱。文长密以数字驰公,公立命缚健儿至麾下,皆斩之,一军股栗。有沙门负赀而秽,酒间偶言于公,公后以他事杖杀之。其信任多此类。 胡公既怜文长之才,哀其数困,时方省试,凡入帘者,公密属曰:“徐子,天下才,若在本房,幸勿脱失。”皆曰:“如命”。一知县以他羁后至,至期方谒公,偶忘属,卷适在其房,遂不偶。 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糵,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秋坟。文长眼空千古,独立一时。当时所谓达官贵人、骚士墨客,文长皆叱而奴之,耻不与交,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 一日,饮其乡大夫家,乡大夫指筵上一小物求赋,阴令童仆续纸丈余进,欲以苦之。文长援笔立成,竟满其纸,气韵遒逸,物无遁情,一座大惊。 文长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余不能书,而谬谓文长书决当在王雅宜、文征仲之上。不论书法,而论书神:先生者,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间以其余,旁溢为花草竹石,皆超逸有致。 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张阳和力解,乃得出。既出,倔强如初。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皆拒不纳。当道官至,求一字不可得。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槌其囊,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 石篑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于家。”予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间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梅客生尝寄余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诗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画。”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哉!悲夫![选自《徐渭集》(附录),中华书局1983年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