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也是陆九渊心学十分重要的概念。认为陆九渊是主观唯心主义者的学者们,有的把陆九渊的“道”和“理”混为一谈,有的说“陆九渊以心言道,主张道在心中”。前者只注意到陆九渊“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故曰‘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中的“理”,而忽略“道在天下,加之不可,损之不可, 取之不可,舍之不可,要人自理会”中的“道”。为了论证陆九渊是以“心”为世界本源的“心一元论”者,他们只涉及“理”,完全不提“道”;在批判陆九渊的所谓“道器一体论”的时候,为了自圆其说,笼而统之曰“‘道’或‘理’”、“‘理’或‘道’”,把“道”和“理”混为一谈。①后者说:“陆九渊所谓的道,不外乎心,是心固有之道,所以他的‘道外无事,事外无道’的思想,实质上就是心外无事,事外无心, 万事万物都在我的本心之中。”②笔者以为,在陆九渊心学中,“道”和“理”是两个不同的范畴。“‘道’或‘理’”、“‘理’或‘道’”的提法不符合陆九渊心学的实际,是对陆九渊心学的篡改。 至于“道在心中”更是自以己意的杜撰。 一、道:在天曰阴阳,在地曰柔刚,在人曰仁义 认为陆九渊是主观唯心主义者的学者们,在评论朱陆“辩《太极图说》”时指出: “‘太极’和‘阴阳’或‘理’和‘气’的关系, 是道学唯心主义一对相互联系而又有区别的重要问题。”“朱熹把它叫做‘形而上之道’和‘形而下之器’”,陆九渊“用‘ 道器一体论’来反对朱熹把‘道’和‘器’断为‘形而上’和‘形而下’的两截。”“‘道’或‘理’在朱熹那儿,是华衮裹身,前呼后拥,君临一切,傲兀不群的魔怪;而在陆九渊那儿,它却成了赤身裸体,孤苦伶仃,无处藏身,到处游荡的幽灵。它们各自的特征还是很鲜明的,但在理论上,陆九渊却从‘道器一体’,经过溶‘器’入‘道’,‘道’或‘理’同样成了一个无形状无方所的精神实体,他和朱熹又搅混到一起了。”③这里有两个问题需要辨识:(一)“‘道’或‘理’”的提法是否符合朱、陆学说的实际,也就是说,朱熹也好,陆九渊也好,他们的学说中,是不是“道”就是“理”,或者说“理”就是“道”? (二) 朱陆的道器之争,是不是“道器分离”与“道器一体”之争。 先辨识第一个问题。 在朱熹那里,“道”和“理”是什么关系?在朱熹哲学中,“道”和“理”是两个范畴,它们具有同一性,也有差异性。朱熹说:“阴阳,气也,形而下者也;所以一阴一阳者,理也,形而上者也,道即理之谓也。”(《通书·诚上注》,《周子全书》卷七)又说:“至于《大传》既曰‘形而上者谓之道’矣,而又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此岂真以阴阳为形而上者哉!正所以见一阴一阳虽属形器,然其所以一阴而一阳者,是乃道体之所为也。”(《答陆子静》)朱熹在这里把“所以一阴一阳者”之“理”,看成与“道”同一,认为是“道体之所为”。然而在具体使用中,“道”和“理”又是有区别的。朱熹说:“道字包得大,理字是道字里面许多理脉。”“道字宏大,理字精密。”“道是统名,理是细目。”(《朱子语类》卷六)“大则道无不包,小则道无不入,小大精粗,皆无渗漏”(《朱文公文集》卷三十四),“道之为体,其大无外,其小无内,无一物之不在焉。”(《朱文公全集》卷七十四)关于“理”是“道字里面许多理脉”,朱熹举例说:“如一粒粟生为苗,苗便生花,花便结实,又成粟,还复本形。一穗有百粒,每粒个个完全。又将这百粒去种,又各成百粒,生生只管不已。初间只是这一粒分去。物物各有理,总只是一个理。”(《朱子语类》卷九十四)因此,朱熹哲学中的“道”和“理”具有范畴的同一性,但绝不是等同。 在陆九渊心学中,“道”和“理”也是两个哲学范畴。陆九渊说:“道塞宇宙,非有所隐遁,在天曰阴阳,在地曰柔刚,在人曰仁义。”(009)“天地顺此而动,故日月不过,而四时不忒;圣人顺此而动,故刑罚清而民服。”(132)“道在天下,加之不可,损之不可,取之不可,舍之不可,要人自理会。”(434)在《与陶赞仲㈡》中陆九渊说:“《荆公祠堂记》与元晦三书并往,可精观熟读,此数文皆明道之文,非止一时辩论之文也。…… 吾所明之理,乃天下之正理、实理、常理、公理,所谓‘本诸身,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学者正要穷此理,明此理。”(194) 这里先说《荆公祠堂记》等数文“皆明道之文”, 后又说“吾所明之理,乃天天下之正理、实理、常理、公理”, 是不是“道”就等于“理”?不对。“道”是“理”, 但不等于理,“道者,天下万世之公理。”(263)。“道”是陆九渊心学中“理”的核心。在陆九渊心学中,“道”是最高哲学范畴。陆九渊的“道”是联结“天”(宇宙)、“人”(伦理)的理论基石,是塑造理想人格(大人)的精神依托,是反击佛老追求寂灭、企求长生的思想武器。陆九渊的“理”中,有“考诸三王而不谬, 建诸天地而不悖”的“天下万事之公理”, 还有与“道”不相离的“一事一物,纤悉微末”之中的正理、实理、常理。“天下万事之公理”就是“道”,“人精神千种万般,夫道一而已矣。”( 451) 因此,陆九渊哲学中的“道”和“理”也具有范畴的同一性,然而它们却是两个范畴,不能等同。 现在辨识第二个问题。 朱陆的道器之争,是不是“道器分离”与“道器一体”的两种不同观点之争,这要看事实。 朱陆“辩《太极图说》”来往共五封信,陆九渊的第三封信,因新天子即位,“拜荆门之命”,信中未讨论实质性问题,实际上是陆九渊与朱熹两封信,朱熹答陆九渊两封信。现将有关“道器之争”的内容录于后,以备稽考。 陆九渊与朱熹: “《易》之《大传》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又曰‘一阴一阳之谓道’,一阴一阳,已是形而上者,况太极乎?晓文义者举知之矣。”(023) 朱熹答陆九渊: “至于《大传》既曰‘形而上者谓之道’矣,而又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此岂真以阴阳为形而上者哉!正所以见一阴一阳虽属形器,然其所以一阴一阳者,是乃道体之所为也。……直以阴阳为形而上者,则又昧于道器之分矣。”(553) 朱熹针对陆九渊所引《大传》曰“一阴一阳之谓道”,说得十分明白:(一) “一阴一阳之谓道”,并不是真的认为“阴阳”是形而上者之“道”;(二)阴阳虽属形器,“其所以一阴而一阳者,是乃道体之所为 ”;(三)直接把阴阳当作形而上之道,则昧于道器之分。简括地说,朱熹认为阴阳是形而下之形器,不是形而上之道,“其所以一阴而一阳者”,是道体之所为。 陆九渊与朱熹: “至如直以阴阳为形器而不得为道,此尤不敢闻命。《易》之为道,一阴一阳而已,先后、始终、动静、晦明、上下、进退、往来、阖辟、盈虚、消长、尊卑、贵贱、表里、隐显、向背、顺逆、存亡、得丧、出入、行藏,何适而非一阴一阳哉?奇偶相寻,变化无穷,故曰:‘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今顾以阴阳为非道而直谓之形器,其孰为昧于道器之分哉?”(029) 陆九渊抓住朱熹“阴阳”为形器而不得为道的观点进行发挥, 明确指出“《易》之为道,一阴一阳而已”。陆九渊强调了两点,一是“道”的内容,二是“道”的特点。 什么是“道”?“道”就是“奇偶相寻”的一阴一阳。这个“道”的特点就是“变化无穷”,“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 朱熹答陆九渊: “若以阴阳为形而上者,则形而下者复为何物?更请见教。若熹愚见与其所闻,则曰:‘凡有形有象者,皆器也;其所以为是器之理者,则道也。’如是,则来书所谓‘始终、晦明、奇偶’之属,皆阴阳所为之器,独其所以为是器之理,如目之明,耳之聪,父之慈,子之孝,乃为道耳!如此分别,似差明白,不知尊意以为如何?”(557) 朱熹明确提出了划分“道”、“器”的标准,那就是“凡有形有象者,皆器也;其所为是器之理者,则道也。”陆九渊对朱熹的这一观点,没有直接回答,但在《荆州日录》中明确表明了他的观点: “‘语大,天下莫能载焉。’道大无外,若能载,则有分限矣。‘语小,天下莫能破焉。’一事一物,纤悉微末,未尝与道相离。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盖天之不能尽地所以为,地不能尽天之所职。“自形而上者言之谓之道,自形而下者言之谓之器。天地亦是器,其生覆形载必有理。”(476) 陆九渊认为“道大”而没有分限,“道小”与纤悉微末的一事一物紧密相连而不相离。 从上述有关“道器之争”的言论分析,虽然双方都互相指责对方“昧于道器之分”,但实质问题却是“阴阳”是为形器还是为道的问题。朱熹从“无极──太极”、“理──气”的哲学建构出发,坚持认为“阴阳”属形器,并且提出了“凡有形有象者,皆器也”的辨识标准。陆九渊从志道、明理以张扬人的主体意识出发,坚持认为“《易》之为道,一阴一阳而已”,并且明确地说,“奇偶相寻”的一阴一阳就是“道”。“道”并不神秘,“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056)“道非难知,亦非难行,患人无志耳。”(013)陆九渊根本就不理睬朱熹“凡有形有象者,皆器也”的辨识标准,只在《荆州日录》中,提出了“自形而上者言之谓之道, 自形而下者言之谓之器”的观点,并且说:“天地亦是器,其生覆形载必有理。”陆九渊所强调的是客观规律与客观事物的密不可分性。所以,他说“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002)陆九渊与朱熹在“辩《太极图说》”中争论的焦点是“阴阳”为形器或是为道的问题,并不是“道器一体”或是“道器分离”(道为形而上,器为形而下)的问题。 陆九渊反对朱熹“直以阴阳为形器而不得为道”的观点,并不反对“道为形而上者, 器为形而下者”的划分。所谓“陆九渊用‘道器一体论’来反对朱熹把‘道’和‘器’断为‘形而上’和‘形而下’的两截”的说法是不符合事实的。 认为陆九渊是主观唯心主义者的学者们说:“在理论上,陆九渊却从‘道器一体’经过溶‘器’入‘道’,‘道’或‘理’同样成了一个无形状无方所的精神实体”。所谓陆九渊的“道器一体”所指是什么?陆九渊是怎样“溶‘器’入‘道’”的?这是需要进一步辨识的问题。 评论者对陆九渊的“道器一体论”的评价是很高的,认为“是与真理更为接近的观点”。但是从朱陆“辩《太极图说》”中,我们很难理解评论者所说的陆九渊“道器一体论”的具体内容。陆九渊与朱熹辩论,除了说“阴阳”是道不是器以外,并没有说其他什么!难道“阴阳”是道不是器,就是所谓“道器一体论”么! 如果评论者所说的陆九渊“道器一体论”是指陆九渊对阴阳的看法而言,那就大谬了!陆九渊明明白白地说:“至如直以阴阳为形器而不得为道,此尤不敢闻命。”他牙根儿就不承认“阴阳”是“器”,哪来的“道器一体”一说?就对“阴阳”的看法而言,朱熹认为:“正所以见一阴一阳虽属形器,然其所以一阴而一阳者,是乃道体之所为也。”“阴 阳”在朱熹那里,既被看成“器”(阴阳,气也,形而下者也), 又被看成“道”(所以一阴一阳者,理也,形而上者也,道即理之谓也);就朱陆“辩《太极图说》”的事实来说,“道器一体”不属于陆九渊,而属于朱熹! 至于“溶‘器’入‘道’”一说,不知评论者是否是对“阴阳”而言。如果是对“阴阳”而言,亦大谬也!认为“阴阳”是“器”的不是陆九渊而是朱熹。陆九渊坚持儒学“道一以贯之”的传统,引《易·大传》为据,认为“太极判而为阴阳”,“太极”、“阴阳”都是“道”。“极者,中也”,“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天下之达道也”;“《易》之为道,一阴一阳而已”,阴阳就是太极,阴阳就是道。在陆九渊哲学里,奇偶相寻,变化无穷的一阴一阳本来就是“道”,所谓“溶‘器’入道”从何说起?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