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对“士气之说”的批评,构成了对整个宋学或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批评。又不止于此,它实乃构成对中国历史上整个“士与中国文化”之关系的否定,因为王夫之又说: 战国之士气张,而来嬴政之坑;东汉之士气竞,而致奄人之害;南宋之士气嚣,而召蒙古之辱。……《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各安于其所,而作人之化成。鱼乱于下,鸟乱于上,则网罟兴焉。气机之发,无中止之势,何轻言气哉!(同上) 以上对“士气”的批评,是王夫之在《宋论》中评价整个宋学或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一个总纲,也是其思想的局限性和偏执性的最大所在。他虽然把宋朝“亡天下”的主要原因归于宋朝君、相的“私天下”,但又认为宋朝“亡天下”是士大夫之“气嚣”而有以召之,因为“鱼”(士大夫)乱于下,所以“鸟(君权)乱于上,则网罟兴焉”,于是死与辱及士大夫之身,而“益彼之恶,以为天下害”。因为依此立论,所以王夫之就对仁宗之世的“议论始兴”及其以后宋学的发展都进行批评。 王夫之认为,“气者,用独者也”。这就是说,士大夫之“气”只能个体单独地面对君权,在社会政治中发挥作用,这样才是以志帅气、符合于“理”的“浩然之气”。而“所谓士气者,合众人之气以为气……乃忧其独之不足以胜,贷于众以袭义而矜其群……于己不足,而资閧然之气以兴”,这就不是“浩然之气”,而只是“习气”;恃此“习气”而与君、相争是非,那就“鱼乱于下,而鸟乱于上,则网罟兴焉”,不仅“反激以取祸于士”,而且“召蒙古之辱”,终致“亡天下”。 王夫之此论包含着对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之历史教训的总结,但此论又带有很大的历史局限性,特别是因“抱刘越石之孤愤”,这种“夷夏之大防”的情结使其对士阶层与君主权力之关系的评判陷入偏执和错误。 余英时先生说,“宋代的‘士’不但以文化主体自居,而且也发展了高度的政治主体的意识”,他们“以天下为己任”,提出与君主“共治天下”的主张。显然,如果士阶层不仅是“文化主体”,而且成为“政治主体”,那就不是士之“用独”所能承担的,他们必须是一个集体的“阶层”,并且代表“农、工、商”的利益[56],这样才能参与到与君主“共治天下”的政治结构中,并且要求君主施行“仁政”(所谓“回向三代”),避免君主“私天下”而带来的种种弊病。这正是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核心精神,也是宋代文化之超越汉、唐的主要所在。而王夫之以“士气”“习气”之说对此进行批评,这就构成了对整个宋学或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否定。 王夫之主张士人单独地面对君主权力,这样就应恪守两个原则:一是士大夫不能结为群体(“朋党”)来“议论”朝政;二是士大夫个人应恪守“大贞”,审酌“时宜”,谨守“出处进退之道”。关于第一点,王夫之说: 伊尹之训曰:“咸有一德。”一者,慎择于先而谨司之于后也。王心载宁,而纲纪定,法守专,廷有亲臣,野无横议,天下永绥,外侮不得而乘焉。呜呼!三代以下,能以此言治者鲜矣,宜其举四海而沦胥之也。(《宋论》卷四《仁宗十二》) 从这里又可以看出王夫之的“夷夏之大防”。然而,因为“外侮不得而乘”,就应该“野无横议”吗?在这一点上,王夫之不及其同时代的顾炎武。后者在《日知录》卷十九“直言”条引张载说:“民吾同胞。今日之民,吾与达而在上位者之所共也。救民以事,此达而在上位者之责也;救民以言,此亦穷而在下位者之责也。”又引孔子说:“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顾炎武于此处下一转语:“然则政教风俗苟非尽善,即许庶人之议矣。”与王夫之所谓“东汉之士气竞,而致奄人之害”不同,顾炎武在《日知录》卷十三“两汉风俗”条谓东汉末年,“朝政昏浊,国事日非,而党锢之流、独行之辈,依仁蹈义,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三代以下风俗之美,无尚于东京者。”又在同卷“清议”条说:“天下风俗最坏之地,清议尚存,犹足以维持一二。至于清议亡,而干戈至矣。”将王、顾二人之论对较,则王论之偏,不言自明[57]。 关于第二点,王夫之对儒者的“出处进退之道”标之甚高。他说: 浮屠氏以生死为大事。生死者,一屈一伸之数,天之化,人无得而与焉,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而可矣,恶足以当大事哉?君子之大事,在仕与隐。仕隐者,君子之生死也。……持之以大贞而存其义,酌之以时宜而知其几。……不轻以身试天下,不轻以天下试其身。终身守之,俄倾决之,皆存乎一心。故曰仕隐者,君子之生死也。(《宋论》卷十四《理宗四》) 这段话也是《宋论》中的闪光之点。如余英时先生在提到朱熹、张栻、吕祖谦三人往返信札中关于“出处”的讨论时所说:“士的‘出处’问题自先秦以后论者寥寥,直到宋代才再度受到这样普遍而集中的注意。这在中国士大夫史上是必须大书特书的。”[58]将士的“出处”问题看得比“生死”还重要,在中国士大夫史上可能只有王夫之将其提到儒者之“终极关怀”的高度。不过,王夫之在这里仍强调了“仕与隐”应该是君子个人的事,而不像余英时先生那样将其视为士阶层的“政治主体意识的觉醒”。王夫之说: 方仕而隐,伸而必屈也,而唯己自屈,物不能屈焉。方隐而仕,伸其所屈也,而唯己自伸,物不能伸也。(《宋论》卷十四《理宗四》) 这里的“唯己自屈”“唯己自伸”即表明“仕与隐”应该是君子个人之“用独”,而不应是“合众人之气以为气”。在王夫之看来,景祐党争时“范(仲淹)、余(靖)、欧(阳修)、尹(洙)遽群起以去国为高”就不符合“唯己自屈”的原则。道学家重视“出处进退之道”,我认为最突出地表现在元祐二年程颐被罢崇政殿说书后他连上三道《乞归田里状》(其第三状云:“道合则从,不合则去,儒者进退之大节”),又上两道《乞致仕状》(其第二状云:“臣身传至学,心存事道,不得行于时,尚当行于己;不见信于今,尚期信于后。安肯失礼害义,以自毁于后世乎”),元祐七年他又上《再辞免表》(有云“惟今日冒死,为陛下陈儒者进退之道,为臣去就之义”),元祐九年哲宗亲政后他又上两道《辞免状》(有云“臣诚微贱,然臣之言,本诸圣贤之言;臣之进退,守儒者进退之道。”以上见《程氏文集》卷六)。王夫之在《宋论》中未及于此,但对于程颐在元祐元年任崇政殿说书则颇有微词:“尹和靖疑伊川之易就”,“伊川贬,而尹和靖、张思叔诸学者皆罹伪学之禁。韩侂胄之恶,自此倡之。则非祸中于国家,而且害延于学术矣。”(《宋论》卷八《徽宗一》)这里顺便也包含了对朱熹在绍熙五年(1194年)担任焕章阁侍讲的批评[59]。此中原因也不外乎有二:一是涉及母后垂帘,二是涉及党争之“士气”。 当南宋到了光宗、宁宗、理宗时,朝政已经残败不堪。光宗、宁宗竞相“不孝”,这使得“孝宗的晚年部署”[60]完全落空,而且君主之“德”堕落到如此地步,道学家的治世“大根本”更成为一厢情愿。光、宁之际,“赵忠定(汝愚)不行定策之赏,致韩侂胄、赵彦迂之怨,窜死湖湘,国乃危乱。”(《宋论》卷十三《宁宗一》)这说的是“庆元党禁”,朱熹蒙其难,被诬为“伪学之魁”。理宗时“庆元党禁”得到平反,“周、程、张、朱之盛”逐渐得到朝廷的褒扬,而开以后理学成为元、明、清三代官学正统的先河。王夫之对此评论说: 自史弥远矫韩侂胄之奸,解道学之禁,褒崇儒先,而请谥、请赠、请封、请录子孙、请授山长,有请必得,迄于蒙古渡江,旦夕危亡之日而不辍,儒者之荣也。呜呼!以此为荣,而教衰行薄,使后世以儒为羶,而儒为天下贱,胥此启之也。(《宋论》卷十四《理宗二》) 作出如此的评价,当然有“激而言之”的成分,但大致也是事实[61]。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也大致就此划了句号。当然,真正的“宋学精神”亦如钱穆先生所说,“其风至明末之东林而始竭”。但东林惨祸更甚于两宋的党禁,“一堂师友,冷风热血,洗涤乾坤”(《明儒学案·东林学案》)。王夫之所说的“士气”,也正是东林党人所发扬者,至东林诸君子罹难,则“士气已竭”[62]。 对于从北宋兴起、至明末终竭的延续六百年之久的“士大夫政治文化”,应该给予何种评价,从中吸取何种教训,这的确是理学研究、宋学研究、中国政治史和文化史研究的一个大问题。这一“政治文化”是不成功的,已经史成定论,亦如余英时先生所说:“‘内圣外王’一旦应用到全面政治革新的层次,便必然会落在‘得君行道’的格局之内。全面失败是无可避免的结局。”[63]然而,我也很同意余先生所说,“天下有道”是儒家的“最终极的关怀”,“秩序重建”是“儒家真血脉之所在”[64]。因此,这一“政治文化”虽然在历史上不成功,但儒家的“终极关怀”必须坚持,其“真血脉”必须传承,这一“政治文化”必须有一历史的“转型”。 明亡以后,王夫之的《宋论》和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对于宋、明的“士大夫政治文化”分别作了不同的反思。王夫之说: 君子之道,行则以治邦国,不行则以教子弟。以治邦国,则受天位而治天职;以教子弟,则尽人道以正人伦。其尤重者,莫大于义利之分。……老子之学,流而为神仙,其说妖,其术鄙,非得势不行也。……浮屠之学,流入中国,其说纤,其术悖,非得势不行也。……奈之何为君子儒者,一出登朝,急陈其所师者推为教主,请于衰世之庸君奸相,徼一命以为辉光,与缁黄争美利,而得不谓之辱人贱行乎?(《宋论》卷十四《理宗二》) 这段话深含历史的教训,即:宋代的“士气”大多是与“庸君奸相”争是非,其失败是必然的;宋理宗以后,理学被朝廷所利用,官学正统的地位虽然对理学的发展“有利”,但它悖于儒家的“义利之分”。而王夫之从中得出的结论就是:君子之“用独”、“无所争”,儒学不要像释、老之学那样“非得势不行也”(这里的“势”是指君主的权势,按释、老之学也并非必须“得势”才能行,但东晋时道安也确曾说过“今遭凶年,不依国主,则法事难举”,见《世说新语·赏誉篇》注引),它应该走“行则以治邦国,不行则以教子弟”的两行的道路,当“世衰道微”时,儒者个人应谨守“出处进退之道”,不要结为群体以与“庸君奸相”争是非。王夫之的这个结论包含着很合理的成分,即他创发了所谓“走‘民间儒学’之路”的先声;但我认为终未免消极,因为相对于儒家的政治理念(《尚书》所描述的二帝三王是其“理想国”)而言,现实的政治多少都有些“世衰道微”,如果儒者个人安于“隐”而“教子弟”,那就未免涣散士阶层的“政治主体”意识,其于儒家“天下有道”的终极关怀、“秩序重建”的真血脉亦未免有所失落。 与王夫之不同,黄宗羲对于明末的东林惨祸有着切身的、刻骨的感受,他是东林党人的后代,也是东林遗志的继承者,从而也可说是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间接继承者。东林党人的失败,也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失败一样,是矜其“士气”而与“庸君奸相”(以及奄党)争是非。当时,朝廷与士人清流的“是非”观点正相反对,此即顾宪成所说:“外人所是,庙堂必以为非;外人所非,庙堂必以为是。”(《顾端文公年谱》)因为定夺“是非”的权力在于“庙堂”[65],所以东林党人与“庙堂”争是非,其失败是必然的,争之愈烈,祸之愈惨,亦如王夫之所说,君子“终不胜于小人,害乃及于宗社生民,不亡而不息”[66]。黄宗羲“怅亡宋之哭声……悲天运之复丁”(《黄梨洲文集·避地赋》),也就是说他反思、吸取了宋、明两代的历史教训,从而在《明夷待访录》中为中国的政治文化创立了一个新的起点。 本文不能对《明夷待访录》的思想作展开的论述,现只引其中《学校》篇所云: 三代以下,天下之是非一出于朝廷。天子荣之,则群趋以为是;天子辱之,则群擿以为非。……于是学校变而为书院。有所非也,则朝廷必以为是而荣之;有所是也,则朝廷必以为非而辱之。伪学之禁,书院之毁,必欲以朝廷之权与之争胜。……其始也,学校与朝廷无与;其继也,朝廷与学校相反。不特不能养士,且至于害士,犹然循其名而立之何与? 这段话浸含着东林党人的血泪,也是对宋代以来士大夫政治文化的深刻反思和总结。“伪学之禁,书院之毁,必欲以朝廷之权与之争胜”,这种情况王夫之也深有所见,但黄宗羲从中得出的结论不像王夫之那样消极。他说: 必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学校,而后设学校之意始备。……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天子亦遂不敢自为非是,而公其非是于学校。 这就是说,要把定夺“是非”的权力从朝廷转移到“学校”[67],如果“学校”有了这样的权力,“天子亦遂不敢自为非是”。这里的“不敢”二字很重要,包含着要以权力制约权力的思想。吾故曰:黄宗羲的思想是从民本走向民主的开端[68]。戊戌变法时期,《明夷待访录》被梁启超、谭嗣同等“节钞印数万本,秘密散布,于晚清思想之骤变,极有力焉”,它在当时“实为刺激青年最有力之兴奋剂”[69]。五四运动时期,“新青年”高举民主与科学的旗帜,看似与中国传统文化“断裂”,实质上也正符合中国文化自身发展的逻辑[70]。 在民主的政治体制下,没有了君主的权势,儒学的官学正统地位当然不复存在。因而,王夫之已先发的“民间儒学”可适逢其运。现代社会已经改变了中国传统的“四民”社会结构,因而,除了“士”(知识分子)阶层外,农、工、商等阶层也应成为“政治主体”。士大夫与君主“共治天下”是失败了,而知识分子与农、工、商等阶层“共治天下”正是可行、当行的道路。 现代社会需要新的“外王”,而儒者个人“安身立命”的“内圣”也应恪守。只不过“内圣外王”不再落在“得君行道”的格局内,而是落在民主的政治体制中。我与当代新儒家所不同者主要有两点:一是认为儒家哲学并不主张“两层存有”(所谓“一心开二门”),而是只有一个“人间世界”或“生活世界”,如余英时先生所说,“他们的精神世界也依之而立”,因此,儒家的“内圣”与“外王”都必须随着“生活世界”的发展而作调整、损益或转型,“内圣”亦应是“圣之时者”;二是“新外王”不能从“内圣”开出,而是要从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符合社会发展的需要而开出。 最后,接续本文开头的引言,王夫之的“孤秦、陋宋”之说主要是针对秦以后的“私天下”,在“私天下”(君主集权)的格局内,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失败了,而王夫之“抱刘越石之孤愤”,对其作了偏执而苛刻的批评。我承认宋代文化(包括宋学)超越汉、唐,但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失败的历史教训必须吸取,必须改变“私天下”的政治格局,必须从儒家传统的民本思想走向民主。从这个意义上说,宋代文化的复兴“非大反孤秦、陋宋之为不得延”。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