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马王堆汉墓帛书本《五行》发表以来, 庞朴等 先生先后对之作了重要的研究,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令人兴奋的是,在郭店楚墓竹简中,又出土了竹简本《五行》。两种《五行》有所不同,相关的讨论文章应接不暇,《五行》的研究可谓已经形成了一个专门的领域。但是,关于 “仁义礼智圣”五行思想的主要阐述者和时代,学界依然存在较大的争议,值得我们进一步探索。 一 关于《五行》的学派和时代,就笔者陋见所及,至今主要有以下一些观点:1.韩仲民先生认为:作者是子思、孟轲学派的门徒[1];2.庞朴先生认为:是“孟氏之儒”或“乐正氏之儒”的作品[2];3.裘锡圭先生认为:是孟轲学派的作品[3];4.李学勤先生认为:是思、孟一派著作,但未必反映思、孟五行说的全体,子思创五行说[4];5.龙晦先生认为:晚于世子,略早于子思[5];6.魏启鹏先生认为:战国前期子思氏之儒的作品[6];7.李学勤先生认为:《五行》之经文为子思之说,传文乃世子之意而门人记之[7];8.庞朴先生认为:帛书《五行》的说解部分,由思孟学派的弟子们完成于荀子的批评之后[8];9.邢文先生认为:帛书《五行》传文为世子之学[9];10.池田知久先生认为:成于战国后期以孟子、荀子思想为中心,折衷儒家及诸子百家思想的儒者之手[10];11.丁四新先生认为:楚简《五行》很可能是世子之作,帛书《五行》说解部分属其门徒之作[11];12.李存山先生认为:简本《五行》是子思(或“子思之儒”)的作品,帛书《五行》是“孟氏之儒”之别派的改编解说本[12];13.刘信芳先生认为:《五行》的思想根源,可以追溯到孔子与子游。其成文上限可以推至战国早期,作者未明。子思对《五行》之成书作有一定程度的编纂与加工,简本《五行》二十三至二十六章属于说,有可能出自子思之手。帛书《五行》之传的作者乃世子之传人,《传》的撰成年代早于孟子,其下限略可断至与孟子同时。[13] 后七说的提出,是在郭店楚简发表之后。我们知道,郭店楚墓的年代是公元前4世纪中期至前3世纪初,如果考虑到竹简有一个抄写、流传到楚地的过程,其时代当更早。李学勤先生指出:“郭店一号墓的年代,与孟子活动的后期相当,墓中书籍都为孟子所能见。《孟子》七篇是孟子晚年撰作的,故而郭店竹简典籍均早于《孟子》的成书。”[14]得到许多学者的赞同。当然,也有学者对于考古工作者的楚墓序列提出了质疑[15],但是,这种怀疑本身存在许多问题,难以成立[16]。池田知久先生则对于《五行》、《性自命出》、《穷达以时》等篇,均从文献的关联出发,断定其年代颇晚。但是他以线性的先后排列相关文本的方法,可能存在问题[17]。 因此,由马王堆帛书《五行》所推导出的作者晚于孟子诸说,皆难成立。但是,对于《五行》经文的作者或所属学派,依旧没有统一的意见,仍有探讨的必要。而帛书《五行》中,传文[18]两引世子之语,也值得注意。 二 我们都很熟悉《荀子·非十二子》中对子思、孟子的批判: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 由此批判来看,子思(或子思学派)无疑最有可能是《五行》的始作者。但是有不少学者提出了不同的意见,除上举对于《五行》作者有不同意见的几种观点外,赵光贤、任继愈等先生也对于荀子所批评的五行为“仁义礼智圣”提出了质疑[19];邢文认为思、孟五行有两系[20];陶磊认为子思之五行是“仁礼义信强”[21]。 李学勤先生也曾指出《五行》未必反映思、孟五行说的全体。李先生曾由上引《荀子·非十二子》得出五点推论,对于我们考察仁义礼智圣五行与子思、孟子的关系颇有参考价值:其一,子思是五行说的始创者,“先君子”是指孔子,子思曾将此说上托于孔子之言;其二,五行说的创立,利用了某种思想数据;其三,五行是一种包容广大的理论;其四,五行说当有费解的神秘性;其五,五行说必是思、孟学说的一项中心内容。李先生认为这几点和帛书《五行》不能一一对应。 现在结合郭店简来看,要想弄清楚子思、孟子与仁义礼智圣五行的关系,必须要弄清楚以下几个问题,否则只能是悬案: 1.《五行》与孔子、子思其它作品、《孟子》的关系; 2.仁义礼智圣与仁义礼智信以及其它五行说的关系; 3.世子与《五行》的关系; 4.荀子批评“仁义礼智圣”五行说的原因。 其中第4点,黄俊杰、廖名春、李景林、梁涛等先生已经有专文解说[22]。黄文从“心”、“道”两个概念来说明思孟五行的特点,寻找荀子批驳五行的原因;廖名春先生指出“荀子所批判的思孟五行并不是单纯指仁义礼智圣五种德行本身,而是指仁义礼智圣这五种德行出于人性的性善说”;李景林认为荀子“是以天人之分批评思孟的天人合一”;梁涛不同意以上观点,认为原因“在于五行概念体系与“形于内”、“不形于内”主张间的矛盾,尤其是荀子与思孟在仁、礼关系这一儒学基本问题上的分歧”。以上诸说各有独到之处,但是这些说法的成立,还依赖于荀子所批评的“五行”,确实是仁义礼智圣,在根本上与仁义礼智圣五行和子思、孟子的关系有关。 由于竹简本《五行》的出现,以往所认为的《五行》袭用《孟子》的说法,适可反之(这对于我们以文献判定古书的年代的方法来说,值得认真反思)。然而毕竟今存《孟子》中并未出现直接称仁义礼智圣为五行的地方,最重要的《孟子·尽心下》一段:“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圣人”的“人”字尚待定夺。因此,思孟五行说的关键,还是在于子思与仁义礼智圣五行说的关系。 三 现存子思及其学派的作品与仁义礼智圣五行的关系,庞朴先生曾指出子思《中庸》“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足以有临也;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庄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一段,与仁义礼智圣对应。[23]不过关于《中庸》与子思的关系,《史记·孔子世家》明言“子思作《中庸》。”但是文中有“载华岳而不重”、“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两处话,后人据以推定时代颇晚。李学勤、廖名春先生等对此作出了解释。[24]其实先秦诸子作品为学派之作,即便退一步讲,认为这两句话晚出,也不能遽定《中庸》的主题思想与子思无关。而且《汉书·艺文志》载有《中庸说》二篇,这说明《中庸》已有经的地位,应该形成较早[25]。 李学勤先生指出仁义礼智圣五行、《中庸》“唯天下至圣”一段与《尚书·洪范》篇“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之“五事”有对应关系,认为子思五行说所依据的思想资料,是《尚书·洪范》。《洪范》的五事是:“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视,四曰听,五曰思。貌曰恭,言曰从,视曰明,听曰聪,思曰睿。恭作肃,从作乂,明作哲,聪作谋,睿作圣。”李先生作比较如下表:
《洪范》的“五事”与“五行”是相配的,但是《中庸》“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与“听曰聪”、“聪作谋”一项不相应。李先生认为这应该是由于“仁”的范畴出现较晚,在《洪范》的时期还不可能包括。李先生还指出这时的五行尚未形成相生或相克的次序,而是与《国语·郑语》记周幽王时史伯的“以土与金、木、水、火杂”相同。[26] 李先生的这一发现非常重要,但是尚缺少能够证明其联系,尤其是子思发挥孔子思想提出仁义礼智圣五行的线索,所以他认为荀子的批评与《五行》不能一一对应。 不过我们在郑玄的注中,发现了郑玄所见到的孔子论“圣”之语。在《尚书大传·洪范五行传》中,《洪范》的第五事“思”作“思心”:“次五事曰思心,思心之不容,是谓不圣。”郑注:“容,当为睿。睿,通也。心明曰圣,孔子说‘休征'曰:圣者,通也。兼四而明,则所谓圣。圣者,包貌、言、视、听而载之以思心者,通以待之。君思心不通,则臣不能心明其事也。”[27]估计孔子之语只包括“圣者,通也。兼四而明,则所谓圣”一段,后面是郑玄的补充。《尚书大传》同篇又有“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而这段话在《孔丛子·记问》中明确记载是孔子答子思之语:“子思问于夫子曰:‘物有形类,事有真伪,必审之,奚由?'子曰:‘由乎心。心之精神是谓圣。推数究理不以疑,心诚神通则数不能遁。周其所察,圣人难诸。'” 需要指出的是,虽然关于子思能否见到孔子以及《孔丛子》一书的出现时间尚有疑问,但是我们至少可以将《孔丛子》作为数据汇编来看,而且此条有《尚书大传》相同之语可以对应,因此是孔子之语还是可信的。这恐怕也就是荀子批评说“案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的原因。不论如何,孔子的这些话在后来还是有痕迹,《白虎通·圣人》、《说文解字》均以“通”释圣;《春秋繁露·五行五事》也有“思曰容”。此外,《论语·季氏》有孔子之语,表明孔子对于“思”很重视:“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这说明《尚书大传》、郑注当非虚造。而且,传世文献中,孔子还有一些相关的话,不少学者已经论及。 可以看出,《洪范》中的“思心”与貌、言、视、听不止是并列的关系,而是思心为貌、言、视、听之载,思心通此四者,乃为圣。看重思心的作用,《五行》中很明显,不但有“耳目鼻口手足六者,心之役也。心曰唯,莫敢不唯;诺,莫敢不诺;进,莫敢不进;后,莫敢不后;深,莫敢不深;浅,莫敢不浅。”而且思心与仁义礼智圣的关系很密切,所谓“德之行”与“行”的区别,即在于仁义礼智圣是否形于内,而形于内者,可能就是形于心。庞朴先生已经引《周礼·地官·师氏》郑注为证:“德行,内外之称:在心为德,施之为行。”[28]《五行》中也有内证,如:“不仁,思不能清。不智,思不能长。……不圣,思不能轻。”《五行》又从反面申说:“仁之思也清……智之思也长……圣之思也轻。”谈到了思与仁、智、圣的关系。后面的“不直不肆,不肆不果,不果不简,不简不行,不行不义”,以及“不远不敬,不敬不严,不严不尊,不尊不恭,不恭无礼”,似乎没有提到思或心与义、礼的关系,但是传文中有“直也者,直其中心也,义气也”,和“远心也者,礼气也。”这说明思心与仁义礼智圣有很重要的关系,在思心与圣的关系上,《五行》与上述孔子的思想有一致性。 此外,圣之与貌、言、视、听的关系,在《五行》中也有反映。《五行》说:“仁之思也清,清则察,察则安,安则温,温则悦,悦则戚,戚则亲,亲则爱,爱则玉色,玉色则形,形则仁。智之思也长,长则得,得则不忘,不忘则明,明则见贤人,见贤人则玉色,玉色则形,形则智。圣之思也轻,轻则形,形则不忘,不忘则聪,聪则闻君子道,闻君子道则玉音,玉音则形,形则圣。”提到了仁圣智之思与玉色、玉言的关系,玉色、玉言是由思到仁圣智过程中的一个阶段,玉色、玉言,实际就是有关貌和言的问题。而对于圣智之思所得的聪明,传文中提到“聪也者,圣之藏于耳者也;明也者,智之藏于目者也。聪,圣之始也;明,智之始也。”说明耳目也与圣智有关,这就是指的耳目之视、听的功能。因此,由思心而得的貌、言、视、听,是通往仁圣智过程中的步骤,实际上也就是通达于圣的步骤。以之与上面孔子之语对比,不难发现《五行》与《尚书·洪范》“五事”的联系。《洪范》“五事”配“五行”,因而仁义礼智圣之称“五行”,渊源有自。而且,《五行》虽然对孔子之语加以改造,但是孔子的思想还是包含在文中。 关于金木水火土五行说,除我们习知的相生相克说外,还应注意尚土说,即是认为五行之中土最贵,这是一种较早的五行观。后世《春秋繁露》、《白虎通》等书实际上是综合了相生相克说和尚土说,以及其它诸种理论而成。在尚土说的五行观指导下,土与金木水火并列而又超越金木水火。而甲骨文中,中土、大邑商与东、南、西、北四土的关系;古人观念里中国与四夷的关系,都可能与这一思想相关。因此《尚书·洪范》“五事”是“心明曰圣”而又“包貌、言、视、听而载之以思心者,通以待之”乃为圣。《五行》则以这种观念为思想基础,据《五行》中的“德之行五,和谓之德,四行和谓之善。善,人道也;德,天道也”,以及帛书《德圣》的“四行成,善心起。四行形,圣气作”[29]来看,圣就是与仁义礼智并列而又超越其上的。《中庸》“唯天下至圣”一段中,与“圣”相应的就是“聪明睿智”,不论是就貌言视听还是就仁义礼智来看,“圣”都是既与之并列,而又超越其上的。这些现象,正说明其思想底基是尚土说之五行观。 四 明白了《洪范》五行的思维模式,我们就容易理解以之为理论基础的仁义礼智圣五行说,在五行相克说因邹衍与帝运结合而风行之后,难免要与之发生矛盾。但是就逻辑上“类”的观念而论[30],土很容易归入金木水火之中,作为五者之一,成转相胜之势(当然原来的尚土理论还可以有所保留,后代五行理论的融合较为复杂,此暂不论);而以尚土说为理论根基的仁义礼智圣五行说中,“圣”摆脱不了对于仁义礼智或貌言视听的超越性,这受限于其理论底基。因此,在五行转相胜之说至为流行之际,不管荀子是否赞同这一理论,他都可以轻易地批评以尚土说为理论基础的仁义礼智圣五行说“甚僻违而无类”。所以,后代改“圣”为“信”以配五行,是很自然的。 相对于以思心为基础的仁义礼智圣五行而言,荀子以心“虚壹而静”作为反对。虽然同是肯定“心”的作用,但是仔细比较不难发现,上文我们已经提到的“仁之思也清……智之思也长……圣之思也轻”、中心、远(外)心等等,只是一心。但是由于它所本的五行理论,这种仁之思、智之思、圣之思、中心、远(外)心,又必然有所不同,而不能一以贯之;可是《五行》中又还是不得不强调舍五为一的“慎独”。这种思心的细分、不同与合一,《五行》没有解释原因,颇具神秘感而又似乎有系统,但确实难以解释。这应该就是荀子所批评的“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荀子在《解蔽》篇以相对简洁清晰的“虚壹而静”,批评“心枝则无知,倾则不精,贰则疑惑”,所指的恐怕就包括《五行》中的矛盾。但是这一切与《五行》所本的尚土说的五行观有关,还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不应当完全以荀子的取舍为取舍。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