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道德经》第80章) 前者是批评的话,大意是说,在田园荒芜、府库空虚的情况下,在上者还穿着华丽的衣服,拥有许多的财富,那就只能算作强盗头子。后者讲的则是理想的社会,那里的人自得其乐,无论吃什么饭都觉得很甜,无论穿什么衣服都觉得很美。老子对“文采”的批评与儒家相对立,与墨家比较接近,但“美其服”的说法却有更多的道家色彩,孔子虽有“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论语·里仁》)的说法,但他决不以为“恶衣恶食”是一件很甘美的事。墨家也一样,他们承认“衣褐带索”是一种“自苦”行为,那肯定是不“美”的,但为了一种信念,却必须去作。 庄子讨论这个问题多一点。最具庄子风格的是下面一段话: 庄子见鲁哀公。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庄子曰:“鲁少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履句屦者,知地形。缓佩玦者,事至而断。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庄子·田子方》) 前面我们经常提到鲁哀公,孔子自相矛盾的话都是对他讲的。这一次,谈话的对象却成了他身后一百多年的庄子。谈话的内容并没有什么新意,“有其道未必有其服,为其服未必有其道”,道和服没有必然的关联,墨子说过的话,《庄子》不过重述了一遍而已。所不同的是,墨子说这话时,面对的是儒者(公孟子),所以没有点明儒者的言行不一。庄子“谈话”的对象是鲁哀公,所以才可以说出举国儒服的鲁国,真儒只有一人。 喜欢对号入座的人,总想论证那位真儒就是孔夫子,这也好为庄子出于颜氏之儒找点根据[5]。不过,即便庄子真的是儒家别派,把孔圣之后那么多贤人都说成不是真儒,于儒家也似乎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儿。我们还是相信,《庄子》这里表述的主要是讽刺而不是赞美。 比较吊诡的是,庄子有时候也会穿“儒服”!《庄子·说剑》讲庄子与赵文王论剑的故事。文中有这样的对话:“今夫子必儒服而见王,事必大逆。庄子曰:请治剑服。”对于这个麻烦的问题,历来主要有两种解决方法:一是证明《说剑》伪书,不可信。二是把儒分成达、类、私,以便说明此儒非彼儒。前一种说法宋人就有[6],后一种说法以近人章太炎主张最力[7]。详细地解释他们的说法不是本文的目的,个人觉得,既然庄书充满“谬悠之说、荒唐之言”(《天下》),让庄子穿一次“儒服”又有何妨! 更何况庄子因家境不好,常常还得穿打补丁的衣服。《庄子·山木》篇称: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所谓非遭时也。 字面上讲的虽然是庄子本人,但要说明的还是那个大道理:道德与衣履没有直接关联,衣弊履穿者可能正是怀道抱德的人。 《田子方》篇还给我们举了另外一个例子: 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裸。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 宋元君要画图,来了许多画家,行礼调墨,排队守候。只有后到的一位不仅不趋不立,而且马上就回家了。宋元君派人来看,发现此人赤身露体,盘腿而坐。宋元君马上意识到这才是一位真画家。 在这个故事里,“衣服”成了一种限制,只有“解衣般礴”,才能挥洒自如。从这个角度看,“圜冠句屦”的儒服固然不自然,刻意“衣褐带索”不也是一种人为的限制吗? 四、在服饰背后 儒道墨之外,其他各家在衣服问题上的看法多为片言只语,如《孟子》书中提到的农家代表许行,有弟子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滕文公上》)我们这里就不一一讨论他们了。稍稍值得提及的是,阴阳家有一种说法,认为衣服的颜色与四时、方位必须对应起来,如春月衣青衣、服青玉,夏月衣赤衣、服赤玉,秋月衣白衣、服白玉,冬月衣黑衣、服玄玉等(《吕氏春秋》十二纪)。这种说法对后来王朝更替时所谓“易服色”有相当大的影响。 衣服是用来穿的。穿衣服本不是什么大事,每人每天都会碰到。穿着本身,积久而成习,有时候还成为无意识的举动。可是,当衣服成为学派争鸣的对象时,穿衣服就不仅仅是一件日用常行中的小事。在服饰的背后,可能包含着一整套的观念系统。而穿着本身,也常常变成一种姿态,一种体现自家学术宗旨的象征。 儒家如此,道家如此,就连只知道衣服之实用价值的墨家也同样如此。 从文献来看,墨家对衣服的考虑,大概从来没有超出过身体需要的层次。不是御寒,就是避暑。用墨子的话说,这就叫“故圣人为衣服,适身体,和肌肤而足矣”。除此之外,象追求“荣耳目”(漂亮)、“观愚民”(炫耀)之类,全都属于费财费力的无用之举。 墨家这样说,当然也有他们的理由。既然每个人都有饥而欲食、寒而欲衣的本能,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一些人的过度使用必然会带来另一些人的饥寒交加,所以只有节约用度,有财分贫,兼爱他人,必要时甚至排除一切的娱乐活动,才可以保证让所有人获得最基本的生理需要。墨家的这种想法,不管是否属于荀子所谓的“私忧过计”(《富国》),却显然有其现实的针对性。其批评的对象既有锦衣玉食的“王公大人”,也包括那些“繁饰礼乐”的儒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