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沉默中并肩而行,他的步子有些迟疑。在一株巨大的黄叶树下,他停了下来。 “妇教授。”他说,“好,我们一起去实现它。你对我的了解不亚于我自己。那些日记、记忆、画册,你全部都看过。过去的我没有任何隐瞒,现在的我也是。”他扬起手臂指着那群专家,“所有曾经的想法都依然在我心里,抑或,它们又回到了我这里。是的,我还是那个我!你知道我对你的感觉。那个三十岁的你,我爱过的你,是如此历历在目。我能够把她完完全全地画下来,因为她在我脑海中栩栩如生。你依然是当年的那个她。” 等他不再继续,我才说:“那个三十岁的女子已经死了。她留下的,只有文章上的墨迹和一些心灵的产物,在你、我和其他人脑海中反复而已。” “那个晚上,我来到你内室,在棕色的大客椅里崩溃,你还记得多少?” “那张椅子是蓝色的,”我纠正道,不禁怀疑我们还有多少记忆是冲突的,“之前那间书斋里的家具,我还没有全部卖掉。” “它是棕色的。”他目光灼灼地望着我,“那个承诺现在依然有效。” “我对自杀没有兴趣,肥。另外,我反对童婚。” “等我登上王位,婚姻是另一件需要被重新考虑的事。” 春去秋至,寒来暑往,窗外青翠的远山被皑皑白雪覆盖,又变成醉人的金黄。我也开始向肥展示自己的手稿。 爱情是什么?我一直在思考着。即使是身体的死亡也无法阻挡它的延续吗?当记忆超越了身体肌肤的界限,利己与爱他的区别会变吗?对于青年和老人,我们应有怎样的期待?皇亲国戚们是否已经可以期待记忆跨越八百年,期待自己成为一百个内心充满愤恨的平民的父亲? 而家庭、等级、奖励、伤害、忠诚和权利,又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15. 物是而人非。例如曾生院长,这位年迈的特聘化学教授就刚刚来到我书斋,传达我已被晋升为学院四席特聘教授之一的消息。 “我不希望被考虑在内。”两名记忆研究者和一名画师站在我身后,画师已经迅速捕捉了这一幕。 “好。”曾生靠在他优雅的藤杖上说,“你已经被考虑在内了。晋升议案已投票通过。” “如果全世界都知道最著名的教授在学院中从未得到应有的晋升,反而对我更好。这不是贬低,而是增强我的声誉。” “也许这就是你已经被晋升的原因,好。” 冉雍已在瘟疫中过世。趟过这么多年莫测的世事和人心,唯有他给了我冰雪般的友谊,而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仅仅一天,就是阴阳两隔。过了不久,齐内达也回到了她的故乡,似乎这样就可重获自由。皇太子已登基为帝,并有一子,男女交合的普通产物,而皇后却死于难产。这个孩子会继承他拥有永生能力的父亲的皇位吗?没有人知道。研究所办得风生水起。收入抵得过学院其他机构的总和,这些记忆研究者们庇荫了整整一代皇亲国戚。他们中的一些已经喝了铁杉剂,名字、爵位、法律义务和其他一切大体都会被转移到新的身体上。来自下层阶级的孕妇早早地就被安排好,急不可待地接受那笔丰厚的报酬,当然,前提是新生儿的性别和样貌正合期待。 曾生成为了学院中与我最交好的同袍,尽管他依然反对聘请女子。可能在他眼里,我太过强势以至于并不能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女人,反而更像男子,或者是某种没有性别的独特生命体。随着年岁的增长,他也变得温和了,不再像以前那般咄咄逼人。要是他看见我安排在生后发表的著作,一定会惊讶不已,这篇政治学专著,我已雪藏了很久。 “我也要告诉你,曾生,”我说道,“两周后我就会喝铁杉剂。到时候学院将决定是否该把教授头衔授予一个孩子。” 曾生沉默了片刻,移步坐到那张最不舒服的办公椅,“好啊好,我以为你还认同元素学家的观点,转移即死亡。” “那个孩子在形而上层面是不是我,并不重要。我老了,力量会日渐式微。童年的创伤正反复折磨着我,绵绵无绝期。”曾生好奇地侧着头,但我并没有进一步解释。连现在正做着记录的记忆专家都不知道小妺喜的真相。“为了帝国的未来,我最在乎的,是对我记忆、思想、价值观和愿景的延续和普及。新的妇好将接受和保留这些物质形态,不然它们会随着我而消泯。现在时机正好,那个继承了我想法的孩子会渐渐强大。” “新的妇好会成为皇帝的新娘,履行三十三年前的一个婚约。” 16. 我给婚约附加了一些条款。帝肥和妇好只是精神同盟。他们将携手创造一个全新的社会,一个不为白银和皇帝所掌控,而是由可重复的物质思想所支配的世界。这些物质思想通过身体、日记、画布和专家的思维共享,后者不仅维持,也参与构建这种跨代际有机体。皇帝、皇后和贵族将不再仅仅是人类。肉身,会成为一个更大存在的肢体。 所以我决定喝下铁杉饮。 17. 当我死去的时候(记忆专家正记录着这一刻,其中一个仔细观察着我的脸,凑得太近几乎擦到我鼻子),我想起了一张写着我名字的小纸条,是殡葬人员从冉雍身上一个装着各种东西的里衣口袋中找到的。陈年的汗渍和折痕令上面的文字几不可辨:“没有……从未知……”以及一些莫测的字:人或仁,情或精。 虽然双脚温暖而空乏,我的脑海中依然充斥着未尽之事,仿佛现在就可以起身处理它们。暖意渐渐蔓延到腹部和胸口,我想知道为何自己从未完全接受冉雍的友谊。我想起两个被卖入上层社会的女孩,每个都声称是我,一個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将在今天来到这个世界,她们截然不同,也永不会相识。我不禁怀疑起帝肥,心中隐隐作痛,尽管有那些散步和契约,尽管,又或,是因为我们的……于我,这最后究竟成了爱情吗?温暖的虚无由我的嘴唇向上流动,所有的思绪争相而出,奔赴那最后的终点。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