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史华慈这位对人类文明命运有深切关切的大思想家,临终前最忧虑的,就是超越世界崩溃之后,席卷全球的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对人类的未来所带来的巨大威胁。启蒙主义本来以为,世俗化的生活会逐渐消解超越世界所残留的问题。但是,随着全球化的深入,世俗化在整个世界急遽扩张,宗教、人文价值这些超越性的问题,不仅没有被克服,反而更加尖锐。轴心文明本来被认为是需要克服的“传统”,但是在社会“现代”之后,轴心文明对当代世界的影响,不是在削弱,反而更加深刻。亨廷顿在冷战结束之后,敏锐地注意到“文明的冲突”的问题,这个文明的冲突便是轴心文明的冲突,是各种超越世界之间的紧张。911事件以后,哈贝马斯讲了一句最深刻的话:“911触动了世俗社会中最敏感的宗教神经。”当基督教文明将世俗化带给伊斯兰世界,在伊斯兰世界引起强烈的反弹和抵触,在其他地区也是这样,从而引发了全球性的宗教与世俗之间的紧张。 到了近代,科学主义、理性主义思潮涌进中国以后,中国人以为科学、理性再加人文,可以完全解决安顿人的灵魂,解决信仰世界的问题,甚至片面理解马克思的“宗教是人民的鸦片”,以为世界上那些宗教信仰像中国民间信仰一样,都是愚昧的产物。殊不知在古代轴心文明之中,除了中国文明和古希腊文明之外,其他文明都采取了宗教的形式。犹太-基督教、伊斯兰教和印度教-佛教,都是高级文明,历史已经证明,它们不会随着现代性的到来而消解,在当今世界里面,反而以另外一种方式重新复兴。哈贝马斯说,今天是一个后世俗化社会,这个“后”,指的就是在世俗化的同时所出现的宗教复兴现象。不同文化传统下对什么是“好”、什么是好的人生、好的生活的理解是不一样的,特别是高级宗教和高级文明,尤其是轴心文明,其中内含的人生和宗教哲理,拥有对现代性负面因素的反思和批判的资源,尤其值得我们重视。丹尼尔·贝尔也好,史华慈也好,他们对当今世界所出现的物质救赎主义都深怀忧虑,都从轴心时代的文明和宗教中寻求解药。 启蒙运动因为盲目相信人的理性力量,有一种简单的历史的乐观主义和向善主义,以为随着科技的进步和经济的繁荣,人的各种物质欲望会得到充分的满足,在这样一个充分满足的未来世界里,在全球一体化的“物质大同社会”之中,轴心文明所思考的那些宗教、人文和信仰的问题,统统都会迎刃而解。经济学对人性有一个基本的假设,认为人都是“经济理性人”,都是在不损害他人利益的前提下,合理地、理性地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这种庸俗经济学对人性的假设,与消费主义和物欲主义内在呼应,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的意识形态。问题在于,人性就这么单面吗?就是一个“经济理性人”吗?除了物欲的满足,他是否还有德性的自我肯定和精神的安顿?人毕竟不是动物,孟子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那一点点差别,不是因为他是“经济理性人”——动物的本能也能实现自我利益的最大化,甚至以理性的合作方式,乃是人是伦理的动物,有道德的动物,有价值追求的高级动物。而这样的价值和道德追求,集中体现在轴心时代的高级宗教和高级文明之中。 儒家文化作为轴心时代的高级文明,内在资源是非常丰富的。儒家对待世俗生活,具有两面,一面是修身,另一面是经世。修身一面所代表的是重义轻利,这个传统是主流;但儒家也有功利主义的一面,即那个经世的传统,从荀子到陈亮、叶适、王安石、张居正。修身和经世这两面在儒家内部可以说一方面互补,另一方面也有紧张。在古代,重义轻利是主流。但到晚清以后,儒家的功利主义一面被西方传来的进化论、富强说和唯物主义诱发和刺激,从洋务运动伊始,逐渐成为主流。由于儒家不是宗教,当其内部的修身一面在世俗化面前抵挡不住,其人文传统便走向衰落,功利主义在华人世界日益弥漫。对什么是好的生活,好的人生,如今处于非常同质化、同一化的状态。那就是被各种各样幸福指标所确定的“好”,物欲性的“好”。今天中国的城市和乡镇,走到哪里,都一个面貌,愈来愈趋同,生活方式、价值观也愈来愈同质化,这令人担忧。传统社会中多元的文化、多元的宗教、多元的信仰和多元的生活世界,正在流失。 本来,作为轴心文明,中国文化也有其超越世界,如果说在西方文明之中神圣和世俗是二元的话,那么对于中国文明传统来说,天命、天道、天理等超越世界与世俗世界并不是二元的,而是内在镶嵌、彼此相通的。天人相通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汉儒所说的“天人感应”,另外一种是宋儒论证的“天人合一”。中国人很有现实感,很世俗,我很赞成汪晖的一个看法,他说,古代中国有世俗,但没有世俗化。中国人的世俗世界背后有超越,社会政治秩序和人心秩序,背后有一个超越的世界,那就是天命、天道和天理的世界,这个超越的世界为现实世界提供了价值的终极源头和存在的正当性。但中国的超越世界又不同于西方的宗教,又与人心和现实秩序内在沟通,神圣在世俗之中,世俗之中有神圣。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