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孔子,人也! 或问:王充之讥孔子,民至于今犹斥其狂妄;庄周之讥孔子,津津乐道者未有间绝。同是讥也,何其受落之相去若此也?抑孔子未可以讥乎? 对曰:诚有是也。然有意气之讥,有是非之讥。夫意气之讥者,肆乎心,放乎意,遂己心之私,纵无妄之识,淫辞汩汩从无关乎道体,故可耻也,可斥也;而是非之讥者,由乎道,顺乎义,怀体道之诚,立践道之志,大言炎炎皆周流乎道体,故可敬也,可称也。若王充之《问孔》,此意气之讥也,故其呈捷思之辩、巧簧之曲,苟迷而不返,必有覆邦家之危。若庄生之藉孔子而论道,此是非之讥也,故吾人得意忘言,因意而游乎道心矣。故有庄生之道则可论孔子之是非,无庄生之道而妄讥圣人者,必为道之贼,吾人摒绝之,可也。 如谓不然?请为君详述之。《里仁》:“子曰:‘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得者,遇也,值也。《易林》:“入市求鹿,不见头足,终日至夜,竟无所得。”此“无所得”即无所“遇、值”之谓。君子守道而遇“贫与贱”,何伤于君子道,故居之而不去,可也。此盖“君子固穷”之意。若无君子道而值“贫与贱”之地,则非惟不能去,亦不可去也。故下云:“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无违仁乃安乎“贫与贱”也。盖仁者,道也。君子终食之间无违道,造次、颠沛皆念兹在兹、释兹在兹,则人与道一,虽“贫与贱”,何伤也。若小人之索隐行怪、背道而驰,必遇“贫与贱”之境地,虽恶之,不能去也。王充未晓,乃云:“‘得’者,施于得之也。今去之,安得言‘得’乎?”是以“得”为“获”也,故欲夺“得”而代之“去”,乃徒见其不识字之孤陋,且又不自量而欲臆篡圣人之义理,何痴妄之极也。 又,充云:“五常之道,仁、义、礼、智、信也。五者各别,不相须而成”,子文虽“智蔽于”子玉而“不知人”,仍足称“仁”。吾谓充之“问孔”,必熟习《论语》,百遍诵读,遇思虑凝滞处,乃生疑义,覆案经文,旁参诸子,犹不得其解,而后乃敢质诸圣人。至读此章,吾知其乃蜻蜓点水、不求甚解之辈耳。焉以明之?充既问难《里仁》“贫与贱”章,想必通识《里仁》经文。然,“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是非《里仁》之文乎?又,“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是非《里仁》之文乎?子不云乎哉,不择仁而处之,不得智也。是非仁知相须耶?子不云乎哉,知安仁为美则智,智则行乎仁矣。是非仁知相须耶?(非惟仁知相须,“五常”皆相须。)故孔门多仁与知并论。《颜渊》:“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爱人者必知人,则仁者必知(智);知人者能爱人,则知(智)者可进乎仁。“知人”之义富矣哉!知人则“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如此,“不仁者远矣。”(《颜渊》)此由“知人”而进乎仁之功夫也。故子文之“不知人”也,焉能爱人?焉可谓仁?《里仁》所载孔子之言彰彰如是,充竟视若无睹,吾固知充之读《论语》也,盖蜻蜓点水、不求甚解之类也。 夫庄生岂然哉?《人间世》:“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是乃疏瀹性灵,澡雪精神,纯其心而凝其气,道集于怀,故逍遥乎混沌极虚之境。《大宗师》颜回论“坐忘”,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形体明知非一身所有,离而去之,忘乎其迹与所以迹者,乃内外通乎无垠无际,冥契道化。仲尼蹴然而叹“坐忘”之大,乃弃仁义礼乐而从之。是心斋、坐忘,道之一元也;仁义礼乐,亦道之一元也。庄子执至真道元以讥孔子之道,是是非之讥也,吾人喜乐乎心斋、坐忘之道,而谁复斤斤于言表之诽乎! 又,《天地》:“老聃曰:‘丘,予告若,……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有首有趾者,有形者也;无心无耳者,无形无状者也。有形者随物而变,无形无状者缘道而化;物化者牵于物,道化者游乎道。若动与止、死与生、废与起,此自然之理,不知其所以然也。惟道化者唯能顺适物之自然,故其治人也,忘物、忘天;忘物、忘天者,任乎自然者也,故丧我,故忘己,故入于天(自然)矣。是炎炎之大言也,吾得意而忘乎孰为师、孰为徒矣。且夫孔子神乎?亦人也,亦有所不达者也。子不云乎哉:“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虽童蒙,苟有进益于我者,师之,可也。是即孔子“好学”之本色。故有道若老庄者,则可为圣人师;无道若老庄者,则不可也。且夫孔子便曾请益老聃数事,此又何损乎孔子之为儒学之宗祧、为华族之先圣也。 又,《天运》:“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老子曰:‘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道本大公,岂容一家一人独贩擅售耶?故自儒家言,六经,道也;自道家言,六经岂非“陈迹”耶?梁启超先生曰:“夫进化之于竞争相缘者也,竞争绝则进化亦将与之俱绝。中国政治之所以不进化,曰惟共主一统故;中国学术所以不进化,曰惟宗师一统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儒学统一时代》)此博通君子之雅量与眼界也。若浅陋者则必欲规矩自限,惟“六经”“十三经”唯尊矣。 平心而论,孔子圣矣,然孔子人也,非神也,故孔子犹可讥也。然,无庄生之道而讥孔子者,必痴妄者也。若有道如庄生者,吾人乃拳拳服膺矣。此即“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然,观今日之讥孔子者,多似王充之不识字、不通经文,无非望文生义、断章取义之辈,吾见其犹撼大树之蚍蜉,可笑不自量耳。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