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是以美增美,后来则成为以美掩丑了。因丑女也模仿此打扮,别人见此新装,便觉得美,岂不借此也可掩过她本身的几分丑了吗?但更因久了,大家竞相模仿,成为风气了,大家如此,见惯了,便也不觉得什么美。而且具有本质的美的毕竟少,丑的毕竟多,那一种时装,美的人穿,丑的人也穿,丑人穿得越多,别人因于见了穿此服装者之丑,而渐渐连带讨厌此服装;到那时,则不是以美掩丑,而变成以丑损美了。到那时,则社会人心渐渐厌倦,时装新样,变成了俗套。那些具有本质美的女子反受了损害。她们中,有些不甘随俗趋时同流合污,放是想别出心裁,照她自己身段和肤色等种种条件来自行设计,重新创出一套新装来,于是又回复到从前以美增美之第一阶段,而她的新装遂因此时行了。 但上述转变,也还得附有其他的条件。新装必然开始在大城市,美女试新装,必然是遇到大的筵宴舞会或其他交际场合之隆重典礼中,而才得以她的新装刺激别人,影响大众,很快形成了新风气。 若在穷乡僻壤,尽有美女,不会有新装。若闺房静女,纵在城市,即有新装,也不会很快地风行。 故古代有宫装,有贵族贵夫人装,有妓装,近代有电影明星交际花时代名女人等,她们在大都市,大场合,易于激动人注意。这些大埸合,我们则称之曰势。纵使是美女,本质尽是美,又是新装。修饰打扮也够美,各种条件都配齐,但若没有势,仍不行。因此风气形成,除却创始者之内在本质外,还需其外在的形势。而此所谓势者,其实则仍是数。因此气势也即是气数,必须数量上增到某分际始生势。孤芳自赏,则不会成风气。 如上分析,可见风气虽时时而变。但不论开风气与转风气,在其背后,必有一些经常不变的真理作依据。即如女子服装,所以能成风气,第一依据于人群之爱美心与对美丑之鉴别力。第二依据于女性自身之内在美,本质美,然后再配合上服装修饰一些外在美,如是始可以来满足人群之爱美要求,而始得成为一时之风尚。但江山代有异人出,燕肥环瘦,各擅胜场,如当肥的得势,人群的鉴赏兴趣,集在肥的那一边,那些修饰外在之美,也配合在肥的一边而发展;美便掩盖了。一旦瘦的得势,人群的鉴赏兴趣,又转移到瘦的一边来,而那些修饰外在之美,也就配合于瘦的条件而发展。 所以服装风气之时时有变,不当专以人心之喜新厌旧这一端,来作平浅的解释。当知新的不就是美的,若专在标新立异上用心,也未必便能成风气。 当流行的时世装变成了俗套,就得要变,但还得期待一真美人出世,而那新美人,又得要有势。一般说来,电影明星易于影响大家闺秀,大家闺秀,便不易影响电影明星,而那些空谷佳人,则更难影响人。所以风气转变,又须得风云际会。云从龙,风从虎,风云则凑会到龙与虎的身边,但潜龙仍不能有大作用,必得飞龙在天,那时,满天云气便凑会到他身边。 再就艺术风尚言,如几十年来平剧旦角中有梅派,有程派。正因梅兰芳程艳秋两人个性不同,嗓子不同,于是腔调韵味各不同,因此在旦角中形成了两派。 但梅也好,程也好,也都在他们所占形势好。当知有好嗓子,能自成一派的,当时并不限于梅与程,但梅程能在北平与上海,便得了势,他们拥有环境薰染,拥有大众欣赏,这些都是数。大家捧,不还是数吗?然则在平剧旦角中忽然有梅程出现,那也是气数。循至唱旦角中忽然有梅程出现,那也是气数。循至唱旦角的,不学梅,便学程,新腔渐渐变成了俗调,等待一时期,再有一位个性与梅程不同的新角色出来,那时便有新腔调,便有新花样,而剧台上便转出了新风气。 让我们进一步探讨,讲到学术与思想,那也是有时代风气的。学术思想,先由一二大师开创,开创学术思想的人,他感到对他时代,不得不讲话,他所讲,在当时,常是从未有人如此这般讲过的。 孔子以前,并未先有一孔子,孔子的话,记载在论语上,论语中所讲,在以前,并非先有一部论语,讲过了。但在孔子,并非存心标新立异要如此讲,只是在他当时,他内心感到有些话,不得不讲。 纵在以前绝未有如此般讲过,但他内心感到非如此讲不可。他讲了,于是有颜渊、子路、子贡一辈后起的优秀青年,跟著他来讲,这样便受人注意,讲出一风气来。但成了风气,大家如此讲,那就成为俗套了。 风气之成必挟著一个势,但由风气变成俗套,则所存也只是势利了。于是便有墨子出头来反对。墨子所讲,也有墨子一边的真理,墨子所以能另开一风气,另成一学派,绝不是偶然的。他本身个性既与孔子不同,他的时代又不同,他也抓著一些真理,他所抓著的一些真理,他所抓著的那些真理,与孔子有不同。于是另一批青年,如禽滑厘之徒,又大家跟随墨子,讲墨子那一套。墨学得势了,成名了,接著又来杨朱与孟子,接著又来庄周、荀卿与老子,全走的如我上述的同条路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