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五(周六),严寒中的什刹海海面像打了一层白蜡,正午冰面上明晃晃的有些刺眼,朔风一吹,脸颊生疼,但我们还是被溜冰的彩色人群释放的暖流所鼓动,忍不住兴冲冲地租用了冰鞋、冰车,滑行的瞬间叠加进一幅流动着的风景。而不远处的钟鼓楼反倒变成了观景的看客。此时,最该让我们想念的人是郭守敬(1231年-1316年),这位元代科学家于1293年在这里建立漕运码头,成就了什刹海畔的世代繁华。 早晨8点来到荷花市场时,环绕前海、后海走了一圈,发现今日的什刹海像是个贪睡的孩子,太阳老高了,沿岸的酒吧、餐馆、店铺和民居却依然门窗紧闭,一片寂然。一路上,只遇到几位蹬着胡同游三轮车的车夫,其中一位哼着小曲“北京欢迎你”;另有三两个跑步的、五六个遛狗的;还有一对小贩在嘀咕:“昨晚半夜了还有人卖栀子花。” ——查了一下,栀子花的花语是:“永恒的爱,一生守候和喜悦。” 爱文化,守候文化,因文化而喜悦,因为什刹海是文化人的海子。 什刹海表面冷漠的坚冰下,涌动着一池碧绿的春水。这片古老的水湾是北京的母亲河,她曾通过京杭大运河为整座城市百万居民运来南国的食粮,她“更像一个文化乳娘”滋养了一代又一代文化人。北京近现代史中为人敬仰的文化巨人,又有哪一位不曾留足迹和笔墨与什刹海呢?北京是文化之都,什刹海是文化之海。若从文化的角度观之,什刹海的风韵之美与资质之深乃京城之最。 暖暖的校舍 ——辅仁大学与“国宝”陈垣 什刹海冰场像一块磁铁,天再冷你也会被它吸引。暂别了这里的欢笑声,匆匆忙忙退还了冰鞋、冰车,踏上前海南岸后才觉凉风刺骨,冻得人发抖。 下面行走的路线是,沿着清朝两广总督、洋务派核心人物张之洞故居(白米斜街11号)的后墙向西,路经郭沫若故居,再向西北过恭王府,来到定阜街,寻找20世纪初京城的四大名校之一——辅仁大学(1925年建立,1952年并入北京师范大学)遗址,拜谒其校长、被毛泽东称为“国宝”的学者陈垣(1880年-1971年)的遗踪。当年另三所名校为北京大学(1898年创立,名为“京师大学堂”,1912年更名为“国立北京大学”)、清华大学(1911年始建,名为“清华学堂”,1928年更名为“国立清华大学”)、燕京大学(1916年开办,为私立教会大学,1952年撤销)。 值得一提的历史巧合是,当年,年轻的陈垣正是熟读、精读了张之洞的《书目问答》(1875年著),才走上终其一生的学问之路,并要求他自己的学生同样熟读、精读此书。而今天,张之洞故居与陈垣故居(兴华胡同13号)隔一个什刹海而遥遥相望。 都说什刹海边多寺庙(30余座),多园林(20余个),多王府(10余处),少有人说什刹海边有学府,有国宝,有诗书。 一看地图便知,前海、后海形成如母亲般温柔的臂弯,紧紧怀抱着的恰是辅仁大学的美丽校园。 如今,辅仁大学的校舍仍在,只是校门口的牌子换了而已,换成“北京师范大学”。走进汉白玉镶嵌的拱门,便是城堡一样的回旋式建筑,教学楼和宿舍楼连成一体,楼道墙壁上的一幅幅黑白老照片带我们回到民国时代。图书阅览室的暖气最热,必须脱去棉衣才能坐安稳,有的学生甚至穿着衬衫在读书。其校园建筑是典型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中式的房檐、庭院、假山、回廊,西式的教室、宿舍、桌椅、书架;而其校歌的歌词也是中西合璧:“辅仁以友,会有以文,吾校之魂,圣美善真……”而其师生中,有许多文化领域灿若星斗的人物——胡适、翁文灝、钱思亮、邢其毅、季羡林、范文澜、郑振铎、罗常培、王光美、李德伦…… 辅仁大学的辉煌时期,是在1937年日本侵略军占领北平以后,它因教会等国际因素而能正常招生、教学,并且坚守三项原则:一是行政独立,二是学术自由,三是不悬伪旗。这一在敌占区的都市繁华地带,能够自由呼吸的宁静校园,成为当时冷酷战争环境下北平知识界的一个小小暖巢。1942年,教授英千里,即英若诚父亲、英达祖父,与多名学生因秘密组织抗日活动而被捕入狱。校长陈垣亦硬骨铮铮,不惧威胁,拒绝在敌伪政府任职。在一次全校运动会上,他发表演讲,以“孔子举办运动会”为题目借题发挥,掷地有声地引用《礼记·射义》中的词句:“贲军之将、亡国之大夫与为人后者不入。” 1945年抗战胜利后,辅仁同仁们令国人血脉贲张的抗日义举得到国民政府表彰,一时誉满京华。 作为一代学者,陈垣与陈寅恪并称中国史学界的“南北二陈”,37岁开始潜心研究中国基督教史,所著《古教四考》(《元也里克温教考》、《开封——赐乐业教考》、《火祆教入中国考》、《摩尼教入中国考》)为其奠定了宗教史专家的声誉,也是中西文化交流史学术研究的重要成果。但他作为藏书家的身份却鲜为人知,其故居的书屋藏品大多为线装书,共计40000余册,由书架排列成的通道被他戏称为“胡同”——他将始于1994年的什刹海“胡同游”的历史,至少上溯了50年,只不过他的“胡同游”是古色古香的文字之旅。 暖暖的王府 ——清代著名诗人纳兰性德 走出辅仁大学,我们的下一站是位于后海北沿的宋庆龄故居,即醇亲王府(醇亲王奕■,道光第7子,光绪生父,1972年受封爵位)。醇亲王府的前身,即清朝康熙年间曾为宰相的明珠宅第。明珠获罪后,一度被和珅所占。到了清朝末年,此王府又成为皇帝溥仪的父亲载沣的住所。而在这座古老王府的历史沿革中,我们最感兴趣的不是别人,而是明珠之子——清初大诗人纳兰性德(1655年-1685年)。因为他的心性与什刹海相通,他平生最爱荷花,而什刹海也怀抱荷花。 三轮车夫在揽活儿:“60元到醇亲王府。” 一盘算,还是步行好些。 好在行不多远,一辆专为什刹海游客服务的巡回电瓶车开过,司机招呼:“上车吧,每人10元。” 乘车徐行,后海的景色像卷轴画一样铺展开来,冰面渐渐开阔,天亦辽阔,岸边垂柳裸露的枝条上挂着缕缕白云,阳光似乎无力穿过寒冷的大气层,仅若有若无地撒下些光亮给大地。 迈入醇亲王府大门,仿佛从冬天跨入春天。 先见回廊边一湾碧水流动,清清亮亮,似美人的明眸楚楚动人。怪了,偌大的什刹海已经是冰层厚厚,为何这庭园中的溪水却涌动着细腻的微波,好像凛冽的冬寒从没有光顾这里,而春意浓浓却在它心底荡漾。难道是拜英俊的年轻诗人纳兰性德生命之余温所赐,才让这一池春水常在,甚至还有衣锦的野鸭在闲适地游弋…… 明天,1月19日,就将是英年早逝的诗人纳兰性德的生日,是他诞辰365年纪念日。 纳兰性德于康熙十五年(1676年)考中进士,成为康熙皇帝文武双全的贴身侍卫,随驾出巡南北,娶两广总督尚书卢兴祖之女卢氏为妻,但婚后三年爱妻亡故。他虽身为名门贵胄,却交好平民布衣,尤其喜欢与汉族名士来往,与陈维崧、朱彝尊并称“清词三大家”。其词仅存300余篇,却被王国维盛赞“北宋以来,一人而已”,欣赏他的“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想当年,其24岁所著诗集《饮水词》(1679年出版)饮誉京城,民谚曰:“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纳兰性德之于中国诗坛,恰似济慈(1795年-1821年)之于英国文苑。两人都过早离世,前者30岁,后者26岁;两人都与水有缘,最愿与水为友、与水为伴,前者将自己的诗集定名为“饮水词”,后者的墓志铭为“逝者的名字书写在水上”;两人都至真至纯、咏叹真情与美,前者有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后者有诗“听得见的音乐虽好,那听不见的更美”。 说到纳兰性德爱水,想必与他生在什刹海畔、长在什刹海畔有关。 沿回廊拾阶而上,不远便是“恩波亭”,又称“渌水亭”,因纳兰性德与其好友——文人骚客雅集而著名。颇有戏剧性的是,37岁的文学家顾贞观(1637年-1714年)曾住在明珠王府,与21岁的纳兰性德朝夕相处,情谊深厚。顾贞观乃明末东林党领袖顾宪成之曾孙,生于东林书院所在地无锡,他与纳兰性德一起营救蒙冤监禁宁古塔(黑龙江省海林市)的好友吴兆骞一事,曾经轰动朝野上下,传诵大江南北。戏剧家郭启宏创作剧本《知己》就以此故事人物为原型,先后两度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上演。 南楼前、绿水边的那棵夜合树(又名合欢树,因叶子昼开夜合而得名),是不能错过的一景。据说此树由纳兰性德亲手种植,树干尚未发育粗壮,却已孱弱倾斜,呈现夭折之相,隐喻诗人之殇。或是此夜合树有灵性,它实在不忍独自繁茂,而愿与诗人共命运,共赴黄泉。真乃“树犹如此”。此情此景,怎能不令我等游人感到凄楚不堪。 纳兰性德的《饮水词》中自然多水,比如《天仙子·渌水亭秋夜》:“水浴凉蟾风入袂,鱼鳞蹙损金波碎”;又比如《菩萨蛮》:“萧萧几夜风兼雨,离人偏识长庚苦”;还有《浣溪纱》:“春色已看浓似酒,归期安得信如潮”;更有《鹧鸪天·离恨》:“何时共泛春溪月,断岸垂杨一叶舟”。——而这最后两句,不由得使人想到什刹海的春色,也许诗人说的就是什刹海。 暖暖的夜色 ——生死不离不弃作家老舍 告别了醇亲王府,告别了纳兰性德诗一样的庭园,暮色渐渐把什刹海笼罩,夕阳躲在云雾里像一盏微明的灯笼。此时,我们再不想招呼“高消费”的三轮车,也不想截住任何一辆过往的的士,更不想搭乘很便利的巡回电瓶车赶路,只想悠游自在地沿着后海北岸慢慢踱步,以退休老人那样的节奏和步履前行,仔仔细细地端详一下这片在800多年间历经元、明、清多个朝代的海子的迷人夜景。 相信在我们正行走的这条路上,曾经行走着的人也堪称风景,他们或者曾长久居住在此,或者曾短暂逗留在此,但不管怎样,被他们的风度和精神浸染过的什刹海自是不同。远的不说,只说近的,他们是蔡元培、鲁迅、梁漱溟、张伯驹、邓拓、冰心、田间、郭沫若、萧军、杨沫、张中行、吴冠中、林琴南、冯亦代、黄宗江…… ——难怪有人说,什刹海蕴藏半部中国现代文学史。 然而,与什刹海生死不离不弃的现代文人当属老舍。他出生在什刹海附近的小羊圈胡同8号,死于太平湖。 银锭桥到了,施工的工人告之:正在修缮中的古桥四个月后就可以通行。 紧靠银锭桥的名叫“夜色”的酒吧已是灯火温馨,酒吧的灯火不能说通明,却有一种低调的光泽与温暖。近些年来什刹海边的酒吧建得越来越多,但愿这里能像巴黎的左岸或伦敦的西区一样吸引更多的文化人和艺术家。 行走了一整天,终于可以坐下来歇歇了。 坐在酒吧里喝着洋酒谈论老舍有点儿不伦不类,但是也不能说没有一点关联。当初,1924年,老舍从这里的老宅里走出,去英国任伦敦东方学院的中文教师,想必他也曾在英国城市里的哪家酒吧小饮,并忆起故乡城北京和什刹海吧。不然,他在伦敦写的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怎么会有那么多关于什刹海的叙述呢。 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抒情文字: “到了德胜桥,西边一湾绿水,缓缓地从净业湖向东流来,两岸青石上几个赤足的小孩子,低着头,持着长细的竹竿钓那水里的小麦穗鱼。桥东一片荷塘,岸际围着青青的芦苇。几只白鹭,静静地立在绿荷丛中。北岸上一片绿瓦高阁……一阵阵的南风,吹着岸上的垂柳,池中的绿盖,摇成一片无可分析的绿波,香柔柔地震荡着诗意……” ——说什刹海滋养过老舍的文学想象也不为过。 1950年,什刹海游泳场建成开放时,老舍参加了开幕庆典并欣然讲话。 老舍的散文《想北平》更是令人百读不厌,他爱北京、爱什刹海的情怀质朴、深沉: “可是,我真爱北平。这个爱几乎是要说而说不出的。我爱我的母亲。怎样爱?我说不出。在我想做一件讨她老人家喜欢的事情的时候,我独自微微的笑着;在我想到她的健康而不放心的时候,我欲落泪……” “我所爱的北平不是枝枝节节的一些什么,而是整个儿与我的心灵相黏合的一段历史,一大块地方,多少风景名胜,从雨后什刹海的蜻蜓一直到我梦里的玉泉山的塔影,都积凑到一块,每一小的事件中有个我,我的每一思念中有个北平,这只有说不出而已。” “面向着积水潭,背后是城墙,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苇叶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乐地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适,无所求也无可怕,像小儿安睡在摇篮里……” ——什刹海是老舍的摇篮,也是文心的摇篮,更是文化的摇篮。(本报记者 彭俐 吴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