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点很重要,就是说,此书关注和所要解决的重要问题是“如何不违反道德地追求个人的成功”。一种追求成功的进取精神如何不违反道德,这不仅对当时经历了现代中国第一波现代化高潮的30年代的青年人生观有意义,对今天从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社会转型,也具有现实的意义。这就是为什么冯友兰在此书中着力于“非道德方面”的人生教训的根本原因。虽然就个人而言,此书包含着对个人追求成功的肯定,但就社会而言,此书无疑地具有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的指导青年人生、增益社会良性行为的积极的社会功能。 德国著名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的第二章“资本主义精神”的开始,大段大段地引述了富兰克林教导年轻人的话,如:“切记,时间就是金钱。……切记,信用就是金钱。……除了勤俭和勤奋,在与他人的往来中守时并奉行公正原则,对年轻人立身处世最为有益。”等等。 韦伯肯定了这些话是“具有伦理色彩的劝世格言”,他认为:“富兰克林所有的道德观念都带有功利主义的色彩,诚实有用,因为诚实能带来信誉;守时、勤奋、节俭都有用,所以都是美德。” 这些都和《新世训》的内容在性质上确有类似之处,虽然冯友兰所讲,与富兰克林相比,做人和做事的部分更多。 如果我们把韦伯着眼于经济伦理或工作伦理的表达换成一般伦理学的语言,那么可以说,韦伯在富兰克林那里所看到的正是传统的非功利主义到近代功利主义的转变,是一种近代社会的人生态度与精神。这也说明,带有功利性的思想,在古代是被正统思想所排斥的,因此富兰克林也好,冯友兰的《新世训》也好,正如韦伯所说,这种包涵着具有功利主义色彩而道德中性的劝世格言,正代表了从古代到近代在伦理观念上的一种转变。所以,《新世训》的这种适应转型时代社会的伦理特点和他在三十年代所持的现代化取向的文化观是一致的,即冯友兰希望为多数人提供一种适合现代化过程的行为伦理,一种适应现代社会和市场经济结构的伦理。 应当指出,虽然《新世训》中有不少哲学的阐述,但就读者对象来说,《新世训》在性质和功能方面与古代通俗伦理读物有类似之处,它不是讨论精英儒者的修养功夫,而是对一般社会人士提出的行为指导,这是它具有上述特点的原因。冯友兰思想中更为积极的人生与价值理想,即面对精英而肯定的圣人境界,要到几年后的《新原人》中才完全发展出来。所以,在《新世训》出版两年后完成的《新原人》,同样是讨论人生观,便与《新世训》的着眼点不同了。冯友兰后来在回忆《新世训》时说过说: 我还可以说,《新世训》不过是一本通俗的书,所讲的生活方法,只是为一般人说的。新理学的人生观并不仅仅就是这个样子。在新理学的体系里,是提出了一个人生的崇高目的,就是“希圣希贤”。 这里所说提出人生的崇高目的和希圣希贤人生观的就是《新原人》,该书在《新世训》基础上,提出了对精英的更高引导。 如果从现代的角度看,《新世训》中劝人“作人”的人,虽然不是圣人,但这样的人生却已经是现代社会难得的正面人生,其积极意义应当充分肯定。正如,“消极的自由”与“积极的自由”不同,但消极的自由仍有其重要的意义。在这个意义上,《新世训》较偏于消极的自由,即如何不违反道德;而《新原人》更发展了积极的自由,即如何由道德境界进而达到超道德的境界,达到圣贤的境界。当然,冯友兰最终在《新原人》里找到了他自己看来是更好的解决之道,在这个意义上,《新世训》对于他自己并不具有终极的意义。但是,放在现代中国社会伦理变迁中来看,《新世训》中涉及的问题确实值得重视,即儒家的传统人格理想在现代社会如何调适。对于现代社会的人,哲学家不能只提出极少数人才能达到的最高的精神境界,必须为规范大多数人的现代人生提出可知可行的正当的生活方式。《新世训》正是以大多数现代人为对象而提出的行为指导,其性质与《新原人》是不相同的,也更具有社会伦理的现实功能。而非道德的处世方法若上升为价值观念,确实是现代人所需要的健康人生理念的一部分,即不唱道德高调,但仍给人生以适当的指引。在这个意义上,《新世训》的伦理意义不容忽视。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曾说“《新世训》论述了现代社会的人的生活行为的基本规律,谋求从古代的圣人道德向现代的以个人为基础的道德生活的转变。” 如我在一开始所说的,成功的追求已经成为当今青年的主导价值取向,但“成功”和“作人”如何统一,如何获致正当或正确的方法以求成功,使人得以保持好的行为以防止堕入不道德,正是这个时代所需要的人生行为导向。从这方面看,《新世训》是有其重要意义的。特别是,它提示出,圣贤理想落寞之后,不见得就是感性的张扬,在后圣贤时代中,“生活方法必须不违反道德规律”仍然是人生重要的课题。在法律和道德之外,道德中性的人生教训对现代人也甚为需要。事实上,《新世训》并没有鼓吹“成功”的价值,仍然致力于在传统圣人理想消沉以后能找到适宜的方式给青年人生以正确指导。如果读者读了《新世训》后,逐步产生了更高的人生追求,那就可以读冯先生的《新原人》了。 《新世训》原本中,“底”的用法是三十年代常用的词法,现代汉语已经不再采用了。征得了宗璞先生的同意,为了方便广大学生阅读,我们把这些“底”字都改作了“的”字,所以我们这个《新世训》的读本可称为青年读本,这是要向读者说明的。 陈 来 2011年5月于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