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记·礼运》开篇便写道: 昔者仲尼与于蜡宾,事毕,出游于观之上,喟然而叹。仲尼之叹,盖叹鲁也。言偃在侧曰:“君 子何叹?”孔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 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 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 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今大道既隐,天 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 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弟兄,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 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 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势者去,众以为 殃,是为小康。 这400多字的一段话,便是古往今来被人们称颂不已的“大同小康”之论。 《礼运》篇的作者明确地把“大同小康”之论的发明权和著作权归之于千百年来无出其右的大思 想家孔老夫子名下,并言之凿凿地说这是孔老夫子在“与于蜡宾” 事毕,对他的得意门生子游 (姓言名偃)发表的一番宏论。对于《礼运》作者的这一说法,古往今来经历了一个始信终疑的 曲折过程,且迄今仍在争执,靡有定论。“大同小康”之论的作者问题似乎成了一桩难以了断的 公案。笔者认为,鉴于孔子在中国思想史上的特殊地位,鉴于“大同小康”之论在历史上的巨大 影响,尽快辨明孔子与“大同小康”之论的关系,有着非凡的学术意义。基于此,笔者不揣浅 陋,试就此略陈管见。 一 为有助于问题的展开,我们不妨先把历史上围绕孔子与“大同小康”之论关系的纷争作一番大致 的回顾。 根据笔者手头掌握的资料,自《礼运》成篇以后,直到有唐一代,人们对“大同小康”之论出自 孔子之口不曾提出过怀疑,也就是说,人们是接受了孔子是“大同小康”之论的发明者的说法 的。但是到了宋代,形势突变,有数位重量级学者先后提出质疑,认为《礼运》所记非孔子语。 如北宋时期曾被神宗皇帝召为两朝国史编修官的李清臣指出: 《礼运》虽有夫子之言,然其冠篇言大道与三代之治,其语尤杂而不伦。[1] 南宋时期与朱熹、张栻并称“东南三贤”的著名学者吕祖谦,在与朱熹的一次通信中写道: 蜡宾之叹,自昔前辈疑之,以为非孔子语。[2] 有宋一代首屈一指的大儒、理学巨擘朱熹说得更为肯定: 《礼运》不是圣人书。胡明仲云:“《礼运》是子游作,《乐记》是子贡作。”计子游亦不至如 此之浅。[3] 南宋末年著名学者黄震也怀疑“大同小康”之论是孔子语,说道: 篇首匠意,微似老子。[4] 通观以上四位学者的意见,无论是直接否定,如吕祖谦、朱熹,还是间接否定,如李清臣、黄 震,他们都是从“大同小康”之论本身发现了其与孔子思想的差异,并由此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时至元代,“大同小康”之论非关孔子的说法似乎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学者们的观点更鲜明, 意见更直白,这从《云庄礼记集说》一书中可以非常直观地看出来。如书中引石梁王氏的话说: 以五帝之世为大同,以禹、汤、文、武、成王、周公为小康,有老氏意。……所谓孔子曰, 记者为之辞也。[5] 《云庄礼记集说》一书的作者陈澔更是斩钉截铁地指出: 大同小康之说,则非夫子之言也。[6] 而同一时期与此相对立的观点却难以见到。这显然说明,“大同小康”之论非关孔子已经成为当 时学者们的共识。明清两朝,特别是清代考据之风盛行的乾嘉时期,竟也不闻对此一观点的反诘 之声,可见,“大同小康”之论非关孔子的观点获得了广泛的认可,甚至可以说,其在当时已堪 称定论。不过,主张“大同小康”之论非关孔子的历代学者都不曾围绕自己的观点展开有理有据 和具体细致的论述,这就为后来的纷争再起留下了隐患。 历史进入19世纪末,康有为基于其托古改制的政治需要,置前代学者们的定论于不顾,不加解释 地重申《礼运》篇的旧说,“单独目孔子为大同学说的创造者” [7] ,从而拉开了关于孔子与 “大同小康”之论两者关系的学术争论的序幕。 20世纪三四十年代,围绕“大同小康”之论是否出于孔子之口的问题,尖锐对立的两派展开了激 烈的正面交锋。两派中,钱穆、梁漱溟、吴虞等持否定的看法,综合起来说,他们据以否定的最 主要的理由是:“大同小康”之论系承“昔者仲尼与于蜡宾,事毕,出游于观之上,喟然而叹。仲 尼之叹,盖叹鲁也。言偃在侧,曰:‘君子何叹?’”云云而来,而据东汉郑玄《礼记注》:“蜡 者,索也,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亦祭宗庙。时孔子仕鲁,在助祭之中。”三国王肃《孔 子家语》确指“仕鲁”为“为鲁司寇”。《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谓子游“少孔子四十五岁”, 清代崔述考证说:孔子52岁,为司寇[8],此时子游年仅7岁;孔子55岁去鲁,子游不过10岁。综合上 述几点,孔子难以与童稚之年的子游讲论“大同小康”之义。另一派则以吕思勉、郭沫若等为代 表,持肯定的看法。郭沫若在《儒家八派的批判》一文中明确指出:“《礼记·礼运》一篇,毫 无疑问,便是子游氏之儒的主要经典。那是孔子与子游的对话。”针对否定派的否定理由,郭沫 若反驳说:“这样的推断是大有问题的。《家语》伪书,本不足据,为鲁司寇时之推测虽亦本于 《礼运注》‘孔子仕鲁,在助祭之中’而来,此亦郑康成一时疏忽之语,同一不足为据。蜡乃岁终 报田大祭,一国之人皆得参与。《杂记》: ‘子贡观于蜡,孔子曰:赐也,乐乎?对曰:一国之人皆若 狂’。此可见孔子与于蜡非必一定要在‘仕鲁'或‘为鲁司寇’时才有资格。孔子晚年返鲁,与鲁 国君臣上下之关系在师宾之间。孔子死时,鲁哀公赐诔,竟大呼‘旻天不吊,不憗遗一老’,敬之 实深,‘与于蜡宾’的资格,当然是有的。那么在孔子晚年要同门弟子谈谈大同小康的故事,是没 有什么不可能的了。”[9] 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这场争论虽然没有分出胜负,但却在用证据说话这一点上向前迈出了一大 步,这就为问题的最终解决提供了有益的启示。不仅如此,主张“大同小康”之论非关孔子一派 关于孔子“仕鲁”期间不可能向子游讲论“大同小康”之义的无可辩驳、无可置疑的考证结果, 已经使自己的论敌不得不将其防线后撤,而把孔子向子游讲论“大同小康”之义的时间,压缩到 了孔子周游列国回到鲁国后的短短数年之间。 20世纪60年代,古棣(即关锋)、任蜎亦就“大同小康”之论是否出自孔子之口进行过论辩。古 棣认为:“把《礼运》或《礼运》关于‘大同之世’的一段,系在孔子的名下,这是没有根据的。 自班固以来,就认为《礼记》是‘七十子后学所记’(见《汉书·艺文志》)。”[10]任蜎则认 为:“《礼运》篇为孔子七十子后学所记,篇中所记孔子之言,是可信的。”“古棣同志引用了 班固的话,认为《礼记》是‘七十子后学所记’,……既然说是‘所记’而不是‘所撰’,那末七 十子是孔子的学生,学生记先生或先生的先生的话,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 任蜎断言:“《礼 记》一篇,记录的是孔子晚年回到鲁国时跟子游的对话。”[11] 20世纪90年代以来,围绕“大同小康”之论是否出于孔子之口的问题未再发生直接的论争,但是 肯定性的意见不时见诸一些学者的著作当中,如唐子恒、路德彬写道:“大同”是“孔子思想体 系中根据原始社会的传说而构想出的一种理想的太平盛世。与‘小康’相对” 。[12]谢祥皓也 说:“《礼运》篇曾叙述了孔子与言偃的一段谈话,其中提出了一个为历代哲人所向往的理想社 会。”[13] 郭沫若、任蜎都把孔子向子游讲论“大同小康”之义确指为孔子周游列国归鲁后的晚年时代发生 的事,而对此说,似乎尚未有人著文加以辩驳,这或许也是近几年来不断有学者在其著作中认同 “大同小康”之论出于孔子之口的一个重要原因。笔者虽然才疏学浅,但仍愿意尽上绵薄之力, 为证明郭沫若、任蜎的观点不能成立抛砖引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