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绅权对皇权的短暂抑制 考察两汉之后士人人格尊严与独立精神的逐步丧失,魏晋时期的著名诗人陶渊明是个具有代表性的,甚至是无法回避的人物。这是因为真正能够做到洁身自好,拒绝权力与仕途的种种诱惑,主动归隐田园的士人实在是太少了。 对于士人阶层来说,魏晋时期,是继先秦之后对士风、士节产生重大影响的又一个关节点。那时,“天下英雄尽入我彀中矣”的科举制还未出现,士人还没有完全被皇家一网打尽、锁入牢笼。在汉代,进入官僚阶层的途径是察举、征辟制,在魏晋是九品中正制。 国学家钱穆先生或许是为了表述方便,把察举、征辟制统称为“选举”制,究竟如何,我们还是看看他下面这段文字: 再说汉代的选举制度,历史上称之谓乡举里选……他们的选举,大体可分为两种,也可说是三种:一种是无定期的,譬如老皇帝死了,新皇帝继位,往往就下一道诏书,希望全国各地选举人才到朝廷;或是碰着大荒年,大水灾,或是大瘟疫,这表示政府失职,遭受天谴,也常下诏希望地方推举贤人,来向政府说话,或替国家做事……第二种是特殊的选举,譬如政府今年要派人出匈奴,出使西域,需要通外语,能吃苦,能应变,所谓出使绝域的人,政府常常下诏征求。只要自问自己有此才干,可以自己报选……后来又有一种有定期的选举,那就是选举孝廉(孝子廉吏)……汉代一百多个郡,至少每年有二百多孝廉举上朝廷…… 下面仍然引用钱穆先生的文字,再说说魏晋时的九品中正制: ……迨至东汉末年,天下大乱,汉献帝逃亡,中央地方失却联系,一切制度全归紊乱,乡举里选的制度,自亦无从推行。……曹操以陈群为尚书,掌吏部用人事,陈群始创九品中正制。此制大体,就当时在中央任职,德名俱高者,各州郡分别公推大中正一人。由大中正下再产生小中正。然后由中央分发一种人才调查表,此项表格中把人才分为九品……这些表格,由小中正襄助大中正核定后呈送吏部,吏部便根据此种表册之等第和评语来斟酌任用,分别黜陟。 汉代的察举、征辟制和魏晋的九品中正制,当然都有许多弊端,甚至闹出了“举孝廉,父别居”的笑话。但总的来说,政府的用人标准是“依据各地方之群众舆论与公共意见”(钱穆语),皇帝的权威还是相对性的,是受各地方豪门望族制约的。因此,吴晗先生这样评论魏晋时期门阀制度下的皇权与绅权,以及九品中正制: ……在世族眼光里,皇家只是暴发户,朝代只管改换,好官我自为之。士大夫集团有其传统的政治社会经济以至文化地位,非皇权所能增损,绅权虽然在侍候皇权——因为皇帝有军队——目的在以皇权来发展绅权,支持绅权…… 门阀制度下的绅权有历史的传统,有庄园的经济基础,有包办选举的工具……在这种情形下,绅权和皇权是共存的,只有两方合作才能两利,而且,皇帝人人可做,只要有军队便……何事非君,绅权可以侍候任何一姓皇权,一个拥有大军的军阀,如果得不到士大夫的支持,却做不了皇帝。 也就是说,孔孟等儒家人物用“道统”始终无法有效限制的皇权,却在魏晋时期被那些高门华阀们以其雄厚的政治经济文化实力,实现了一定程度的、短暂的制约。因此,魏晋才能出现那些清高不羁的“正始名士”、“竹林七贤”,以及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 唐代王维对晋代陶渊明士人气节的讥讽 陶渊明不仅是受人敬仰的“非常平和的田园诗人”(鲁迅语),而且是中国士人洁身自好,努力保持人格尊严与独立精神,不与权贵同流合污的象征性人物。可是,随着士风渐趋堕落,这位在魏晋时期以愤世嫉俗著称的名士,在唐朝的著名诗人王维眼里则变得可笑,甚至公然讥讽了。 对此,李乔先生曾作专文《王维讥讽陶渊明》加以评介: ……《王右丞集》卷十八有一封他晚年写给朋友的信《与魏居士书》,其中有这样一段话:“近有陶潜(渊明),不肯把板屈腰见督邮,解印绶弃官去。后贫,《乞食》诗云‘叩门拙言辞’,是屡乞而多惭也。尝一见督邮,安食公田数顷。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此亦人我攻中,忘大守小,不知其后之累也。” 王维所说的《乞食》诗,是陶渊明晚年作品,原文如下: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 诗中可见,陶渊明虽然乞食,虽然“叩门拙言辞”,对生活的态度仍然是乐观的,是“情欣新知欢”的,并没有对自己弃官而去的选择后悔。因乞食而“叩门拙言辞”,终究是源于物质层面的窘迫,而“谈谐终日夕”、“情欣新知欢”却是在享受着精神层面的快乐。此外,从“主人”对陶渊明的款待,我们也可看到人们对他的认同与喜爱,这也恰恰反映了他的人格魅力。 但在王维看来,乞食与拜见督邮都是“惭”。他显然是混淆了求助于民(或求助于友),与助纣为虐、同权贵们沆瀣一气的道德区别,更没有理解陶渊明所坚守的遗世独立、决不向权势折腰的做人原则。当然,他也体会不到陶渊明“情欣新知欢”的快乐。 况且,儒家本来就要求士人具有这样的气节:“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而王维却说陶渊明“不肯把板屈腰见督邮”是“忘大守小,不知其后之累”,从士节上说,他显然又本末倒置,颠倒“大小”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