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道废,有仁义──老子论道德的起源和对文明的批判 通行本《老子》有"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的主张,但目前发现的最早的竹简本《老子》并不直接反对仁义,相应的说法是"绝智弃辩"、"绝伪弃诈"。竹简本《老子》可能是受到邹齐儒者影响的《老子》文本,或者最早的《老子》文本处于儒道两家并未分化的时代,其"道德"的主张,可以融摄"仁义"。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哲学,批评儒家把"仁义"放在"道德"之上,主张"道德"统摄"仁义"。庄子后学,道家意识越强,对《老子》文本愈加强了"绝圣弃智"、"绝仁弃义"之说。这无疑有着某种程度的非文明导向。道家以否定的方式,消解知识、名教、文明建制、礼乐仁义、圣智巧利、他人共在等所造成的文明异化和个体自我的旁落。那么,道家为什么要反对仁义?道家是不是反对一切道德伦理?在这里,我们以《老子》和《庄子》为例,讨论原始道家的道德哲学思想。 老子说:"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老子》十八章)意思是说:大"道"被废弃之后,才有所谓"仁义"。出现了聪明智慧,才有严重的虚伪。家庭陷于纠纷,才有所谓孝慈。国家陷于昏乱,才有所谓忠臣。老子哀叹上古大道隐退,天下丧失了三代社会的宗教神灵崇拜,人们消解了对上天、上帝的敬畏之情,信仰坍塌,祭祀淡化,智慧兴起,人欲横流,争夺杀伐,战争频仍。仁义礼法正是在大道荒废、国家混乱、家庭不和的时代,才成为社会的急需。老子在这里主要不是批评儒家,而是讲述道德仁义出现的背景。其实,这是老子、孔子、墨子的共识。孔子说:"天下无道也久矣"(《史记·孔子世家》)。又说:"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已"(《礼记·礼运》)。墨子同样面对着"昔三代圣王既殁,天下失义",诸侯力政,君臣上下没有了惠忠,父子兄弟间没有了慈孝长幼和鬼神崇拜不再有效的背景(《墨子·明鬼下》)。 或者我们可以这样说,老子、孔子、墨子是在共同的时代和共同的思想资源的基础上,反思大道隐退之后的的世道人心问题。孔子强调礼治和德治,提倡仁礼并重,以维系社会,安定民生。墨子强调天志、尚贤、兼爱、贵义,以救治社会的纷争、人心的涣散。孔子、墨子提出了意义治疗的不同途径。他们同样认为,在大道旁落之后,需要人为地提倡、规定一定的道德规范。老子则从深层次反思道德的起源。他采取了追问的方式:孝慈的提倡源于家庭的危机,忠臣的出现源于国家的昏乱,而原始民主共产主义之"公天下"的消解源于人们的私利、私欲、私智的开发,仁义礼乐正是"大道"之不行于天下以后,代替"大道"的重要的社会调节器。既然知识、文明、智慧、巧利等等人文的勃兴带来"私天下"的膨胀,"私天下"的膨胀又不能不需要唤起人们的良心善性,因此,不如废止文明,连同仁义,从小康社会回到"大道之行也"的"公天下"时代,即没有邪恶,不需要道德规范制约人们行为的,真正充满道德、仁义、孝慈、信义的小国寡民时代。 《老子》三十八章说:"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这很明显地解释了从"公天下"到"私天下"的蜕变过程中,由于人们普遍信仰和具有原始宗教意味的"道"的旁落,而后才需要强调人之内在的"德";内在德性的削弱,才勉力保留起码的怜悯心、同情心与推己及人之"仁";总体的道德原则──"仁"的沦丧,才需要强调部分的道德原则和合宜、适宜的行为──"义";义行的丧失,则只有靠外在的秩序、规范之礼乐制度来约束人的行为,并维系社会,包括使财产与权力的分配秩序化。信念、信仰和内在自觉、自愿、自律、自我命令一旦变为外在的习惯、规范、等级秩序的约束,正是令老子那一代人倍感沮丧的倒退。在老子看来,仁义是"后大道"时代为圣人所规定的道德规范。但既是人为规定,也就可以为人所假造,可以把不重要的德目视为重要的,可以用小仁小义、假仁假义、不仁不义冒充"仁义",束缚天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老子批评了文明进步所引起的"道──德──仁──义──礼"的蜕化,尤其指出,"礼"的强调,恰恰证明了忠信的不足,也预示、内蕴着大乱的爆发。在老子看来,最高的"道"是无为无思无欲无知的自然之道,最高的"德"是无所作为。"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老子》三十八章)这是说,道德高尚的人,既不有意追求道德,也不标榜自己有道德,不谋取"善"名,这才是"上德"。这样的人,不想有所作为,不为什么具体目的而行动。想有所作为的人是"下德"之人。讲仁爱和行义的人都是有所作为的;但讲仁爱的人不带有功利性,不以行仁为工具;有些行侠仗义的人却带有一定的功利性,追求具体的目的。至于讲等级秩序之礼的人,则更是有为中的等而下之者。他们讲究以礼相应,来而不往即非礼,则亦引起争执。礼是调节社会矛盾的,但执着于礼,则不能适应社会的变化,从而引起新的分配不公。等级秩序之礼在一定意义上扭曲了人与人的关系,造成了社会关系的紊乱。在老子看来,离开了无为,才真正是"道"与"德"的失落。因此,大丈夫立身淳厚、存心朴实而不务声华。 老子道德观的基点是:仁义礼乐所标志的人类文明进步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仁义的兴起恰恰是道德的衰退。所谓"道""德"(在《老子》书中,"道"与"德"在语辞上还没有连用),特别是最高的"道""德"──在最高层次上,是宇宙世界本来的面貌、样子及其运动变化、生成长养的原理、根据或本性;在第二级层次上,"道"又指人类活动的最高准则,"德"又指人的本性,它们都是自然宇宙的"道"和"德"的折射或反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人效法地,地效法天,天效法道,道效法自己本来的那个样子,那就是朴素无为,自然无欲。因此,老子主张回到文明以前的时代:"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老子》十九章)意思是说,抛弃了聪明和智慧,人民才有百倍的利益;抛弃了"仁"与"义",人民才能恢复其本来的孝慈;抛弃了技巧和利欲,盗贼才能消灭。以上三条作为理论还不够,如果从正面使人的认识有所从属,那就是:如同赤子,单纯朴素,减少私心,降低欲望。这里是说,慈孝出于无为无欲的本性,不是仁义教化的结果。可见老子并不是不要"仁义",而是要真仁真义、大仁大义,反对假仁假义和小仁小义。其真仁真义是人的自然天性。在这一层次上,父母仁慈、子女孝顺是不言而喻的。因此老子主张归真返朴。老子又说:"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老子》五十七章)这是说,天下的禁令、规矩越多,老百姓越陷于贫穷;民间的武器越多,国家越陷于昏乱;人们的技术越巧,奇怪的产品越多;法令越分明,盗贼反倒越多。所以圣人说:我无为,人民自然顺化;我好静,人民自然端正;我无事,人民自然富足;我无欲,人民自然淳朴。这是对文明社会的法令制度、技术发明、物品创造的批判。他认为,器物的发明创造会剌激人民的欲望;法令愈多,人民越会钻法令的空子。道德规范、法律制度、科技发明和人民的智慧、好奇心、求知欲等都被他看成是有背道德的东西。 老子又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老子》五章)"刍狗"是用草札成的狗,古代用来祭神。用完之后就扔掉,并不特别珍惜。这是说,天地、圣人是无所谓仁慈的,听任万物和百姓自己生灭。他们没有偏爱,不刻意造作,纯任万物依其本性自然生长。圣人如对百姓讲仁爱、讲恩赐,反会剌激百姓的欲求。老子反对"智"与"名",主张"以愚治国"。他说:"古之善为道,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知此两者亦稽式。常知稽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老子》六十五章)意思是说,从来贯彻"道"的人,不是用"道"来教人民聪明,而是用"道"来教人民愚昧。人民所以难统治,是因为他们智识太多。所以,用智治国是国家的灾害,不用智治国是国家的福气。掌握、协调用智和不用智这两方面,也是一个法则。永远贯彻这一原则,就叫做深远的"德"。此德又深又远,与具体事物的性质相反。相反相成,然后得到畅遂、通顺。《老子》三章又说:"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这是说,不推重有才干的人,免得人民竞争;不重视稀有的商品,使人民不去偷窃;不使人看见足以引起欲望的事物,使人民的心思不被扰乱。因此,圣人治理天下,要使人民的头脑空灵,同时填饱他们的肚子,削弱他们的意志,强壮他们的筋骨,永远使他们没有知识,没有欲望。如此,聪明的人不敢有所作为。按"无为"的原则办事,没有治理不好的社会。 人们常常批评老子的愚民政策,其实老子反对的是智巧、诈伪,提倡的是淳朴厚实,要求统治者、圣人与百姓一样生活。从老子的总体趋向来看,我们不妨把以上话语理解为对文明的背离和超越,对"知"、"欲"的批判和扬弃。在老子看来,天地、圣人的"不仁",即不偏爱、不感情用事,听任万物自然生长,恰恰是"大仁""真仁"的表现。"小国寡民"的设计恰恰是针对欲壑难填的统治者的。同时,百姓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没有虚伪巧诈,不争相安的理想社会,正是老子的道德乌托邦!依此逻辑,他的以"愚"治国、治民,恰恰是一种真正的智慧,是对文明建制的揶揄。同时,这也涉及到他的道德标准问题。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