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无常。好端端的,上帝死了、人死了、哲学死了、作者死了、现代建筑死了……而且死得有板有眼,死得斩钉截铁。它们死就死吧,只要有医学活着,就不必害怕——医学是生存的底线。可是最恐怖的消息来了:医学也死了。末学刚刚在《医学与哲学》上发表拙文把中医死了的消息抖出[2],就听说西医也死了。 宣布这个消息的人叫劳伦斯·弗斯(Laurence Foss),他专门写了一本书,题目叫《现代医学的终结》(The End of Modern Medicine)。其书出版于2002年,如果以出版时间作为西医死亡的标志的话,西医比中医死得还要早四年。按照作者的说法,现代医学诞生于1816年,以听诊器的发明为标志,算起来享年186岁。虽然在写作拙文的时候并未看到此书,但是并不出乎意料之外。因为中医本来就是西医注视的产物——“君以此始,必以此终”,照理就应该稍微晚一点。目前学界对医学特别是中医的关注热情非常高涨——最后的救命稻草要连根拔出,那种“如少水鱼”的恐惧与奋争的心态实属自然。可是“饥不择食,慌不择路”,如果不能保持冷静,恐怕会得不偿失。 自从上世纪初“中医”在“西医”这个他者的注视下从中国医学传统中走出,与西医之间的抗争就不曾间断。最初“中医”一词只有在传教士办的医学刊物上才能见到。这个词的提出本身就是为了表明中国医学与西医的差别。可是后来“中医”逐渐自己认同了这种差别的存在,却又不甘心,一定要否认或者变相地否认这种差别。一定要辩护,说中医不比西医差,说中医同样科学。因为那些“中医”在骨子里还是认为西医高明的。殊不知这种辩护本身恰恰强化了两者的差别。结果“中医”的研究慢慢偏离了医学传统的干道,在西医的注视下异化了,成了不折不扣的怪胎。学习中医的人不信中医、中医药大学的学生成了中医的掘墓人、中医与西医的实践越来越相似、中医的术语逐渐西医化等等,这些现象已经司空见惯。在处理两种医学的关系上,国人的努力集中体现在“汇通”、“结合”和“学习”上。可惜,在拙文中提到中医和西医的关系是“汇而不通,结而不合,学而不习。” 有人说中国的医疗系统独具特色,因为世界上只有中国官方承认两种医学,且规定两种医学地位平等。其实中国又何尝不希望有统一的医学。可是历史证明了医学的统一十分困难。余云岫想通过废止“旧医”达到统一,结果群起而攻之。这是在情理之中的:当时的中西医力量悬殊非常大,而且全国推行西医根本不现实。而西医既已得到科学文化的认可,近现代的中国对它自然也是趋之若鹜,欲罢不能。恐怕唯一可能的出路就是取两者之长,形成一种新医学。所以“中西医汇通”、“中西医结合”、“中医西相互学习”的声音最得人心。可是前文提到,中医的诞生本身就肩负着证明自己与西医不同的使命,现在要趋同,那就是威胁两种医学的存在,叫它如何“汇通”、“结合”、“学习”?换句话说,两种医学都有一种“自以为是”的真理观,即认为真理只有一个,结果只能你死我活。如果不从这个根本上入手,中医和西医的关系根本不可能有出路。好在随着西方后现代思潮的影响渐深,终于开始撼动医学的真理观——医学是最贴近人的信仰的,因为它与性命攸关,所以也最顽固,除非有十分地把握,医学的根本信仰绝对不变。当初现代医学观刚刚兴起的时候同样困难重重,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欧洲甚至出现医学的怀疑论,认为医学根本不能治病,人生病之后就裸体接受太阳浴,名曰“自然疗法”。现代医学的困境逼迫人们去反思其真理观本身,自然也需要一个困难的历程。但是,毕竟这种探索已经开始,而且已经取得一定成效。 西医对自身反思的结果就是对他者的逐渐开放。在2002年,美国全国范围的调查表明有30%的美国成人采用补充医学和替代医学(CAM)的治疗手段[3]。且另一项研究表明,在美国,学历越高的人选择补充医学和替代医学的倾向性越强。比较而言,中国的中医学研究反而更加坚持所谓“科学的”真理观。换句话说,中医在反思自己的深度上比西方落后。中医被近代传教士灌输了一套理念,当初传教士们也认为是出自好意,但现在西方人发现自己错了,在努力去改正,而中医却仍然坚信那套错误的理念,像自虐狂一样不肯把紧箍咒取下来。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末学扼腕叹惋之后不得不说中医死了。但是中医的死亡并非坏事,因为只有这种因西医而生的中医死了,才可能架构真正的面向世界的中国医学。 面向世界的中国医学应该具备三个特征:第一,她要有自信;第二,她能包容别人;第三,她不断超越自己。 医学的自信来自民族信仰。中国本土的信仰没有断,也不可能断。尽管现代国人经历了五四与文革的洗礼,我们的骨子里仍然流淌着几千年华夏文明的血液。毕竟,这一点思潮的波动时间太短——不到一百年的动荡怎么能撼动五千年历史的波澜!无论年轻人如何表现得另类和反叛,恐怕他们都不会允许你去挖他们的祖坟。他们耳濡目染的,哪怕支离破碎的神话传统,早已把那种生生不息的文化信息深深地埋在他们心底。中国传统的医学正是从这些神话传统中得来。美国著名思想家罗洛·梅说:“神话给这个没有意义的世界赋予意义。神话是一种叙事的模式,她使得我们的存在具有价值。”[4]中国传统医学的可信性早已在“神农尝百草”、“黄帝岐伯谈”等古老叙事中得到验证,不需要再去用粗糙的现代试验重复。每一个用所谓现代手段去“不真诚地”“证明”中医传统的学者都应该扪心自问,这种研究是必需的吗?很多人的内心深处在经历着精神的磨难,他知道自己的研究是不需要的,可是为了生存“不得不”这么做。在此,斗胆宣言,国医的自信不一定要建立在西医的注视之下,不一定要披上科学的外衣。叙事研究早已雄辩地说明,科学也是神话,而且是蹩脚的神话——至少它完全没有办法处理人心与人身之间的关系。弗洛伊德曾经在一封给爱因斯坦的信中说:“你可能觉得我们的理论(心理学)看起来像神话……可是哪一种科学最后不都和我们一样?你们今天的物理学不也是神话吗?”秉承了神话血脉的叙事医学,将来很可能是能够包容现代医学与本土医学,同时又不伤害各自尊严的医学形式。目前西方的医学界已经觉醒,开始探索叙事医学的道路。中医学没有理由去为一个死去的科学医学偶像守灵。 包容有两种含义:一种是承认别人的存在,但老死不相往来;另一种是相互欣赏,共同促进。前一种包容实际上是一种容忍,一种没有办法消灭对方时候的一种权宜之计。面向世界的中国叙事医学不能采取前一种包容的态度。现代医学的确有很多不足,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借助现代医学,即所谓科学的医学,人类在健康史上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不能因为它存在不足就把成绩一笔勾销。《剑桥医学史》的作者罗伊·波特记录了抗生素的使用给人类带来的福祉,他认为这是后现代医学的开端,窃以为这是他对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误会,但无论如何,磺胺类药的使用大大提高了人们战胜疾病的能力。当今各种高科技在医学上的运用也的确给很多人带来了好处。尽管抗生素的滥用导致股骨头坏死及其他副作用,高科技的高昂费用让人反思医学的目的等等,但它们的效用本身不可抹煞。叙事医学要做的不是去反对任何一种医学,而是去成就所有的医学。成人之美是叙事医学的宗旨。要让各种各样的医学叙事都有自己的空间,让人们的可选叙事(alternative story)越来越多,让人们在面对疾病和死亡的时候更有力量、更有意义、更有尊严——而不是相反。 叙事的意思就是讲故事。故事就像流淌的小河,源源不断。正因为如此,叙事医学的精神如同《周易》,生生不息——“生生之谓易。” 叙事医学的生命力来自它永不僵死的世界观。医学不应该是必然,而应该是可能。信奉必然的医学必定会成为权威,成为权威的医学就很难再顾及人的尊严。当一个人浑身插着管子,完全靠机械的力量维系的时候,它所关心的是治疗过程是否符合它的理论和规程。“人的尊严”在它的视野中很淡很淡。但信奉可能的叙事医学不然,“执手相望,娓娓道来”,各种因素都可能成为左右一个人的健康的根源。亚马逊河上一只蝴蝶煽动了一下翅膀,纽约就爆发了一场风暴——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很可能有。叙事医学就是在对不确定性的尊重中不断超越自己。不断把人的健康和生命引向新的篇章。 有人说“医者艺也,医者意也,医者易也”。在实践的层面,医应该可以做事,可以积极协助人面对疾病和死亡;在理论的层面,医应该可以容纳无限的可能,若有若无,若恍若惚,恍恍惚惚,其中有真;在元理论的层面,医不是别的,就是华夏文明一以贯之的易道精神。在拙文《西医——中医挥之不去的他者》中我曾经说,“在它(中医)被埋葬的地方‘中国传统医学智慧’将重放光芒”。现在我要说这种医学智慧便是“叙事医学”。可以说,两种医学争斗了近两百年,起初斗志昂扬,继而两败俱伤,继而垂垂老矣——寿终正寝。如今,在医学的墓地上正有一种新生的力量慢慢发芽、成长,开出了一朵朵稚嫩的小花。她们究竟能长多大,究竟能不能结果,尚待业医者、好学者去呵护、去栽培…… 原载:《读书》2006年第8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