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玩味的是,神宗对张居正由敬畏而生嫌隙,是在“帝渐长”时发生的,这预示神宗随着年龄的长大,权力意识开始苏醒,他本是受万众山呼万岁的皇帝,权力之大所向披靡,无所不能,也无所没有。 对君主是自律还是他律,实际上是人治和法治的问题,不论儒、法、道、佛的主张有多少差别,但都崇尚道德自律,张居正努力实践帝王教育的结果得到的是失败回报。他本是裕王府的讲官,又是神宗的老师,为父子两代君王授课,对小皇帝兼有老师和顾命的情谊。作为首辅又得到皇帝和太后的充分信赖,这是他放手教育小皇帝的极好机会和条件。按理说,皇帝自小就受到他严格的教育和训练,本应成长为一名他所期望的圣主,事实上全都化为泡影,这一失败,证明依靠道德自律来约束君主根本行不通,促使人们丢掉对君主自律的幻想。只有抛弃对自律的幻想,才能从自律以外的途径,寻找限制君主的方案。黄宗羲、唐甄的抑制君权,成为中国政治思想史上的飞跃,就在于突破传统的道德制约说,提出以权力制约权力的新思路。虽然因为社会条件的不成熟,这一思想没有实践的可能,可贵的是在中国终于出现了具有近代因素的新思想。张居正君主教育的失败,是他君主观念的破灭,这种破灭必然促发人们对君主专制的反思,所以这也可说是抨击君主专制主义思潮酝酿中的阵痛。 这种阵痛,是对帝王教育难以化解的艰难,不身处其境者,不足以理解这难点的发生和发展。张居正死后,神宗失去最后的顾忌,犹如脱缰的野马,贪婪地掠夺社会的一切财富,甚至踢开地方官府,派出太监特使到各地征税,把本该收归户部的税金,纳入皇帝的小金库,横征暴敛,杀人夺产,激起全国性的反对矿使税监的风潮。因此清代学者赵翼在《二十二史札记》中说:“论者谓明之亡,不亡于崇祯,而亡于万历云。”这祸害就起自神宗的疯狂掠夺,自己搬起石头砸向自己的统治基础。 反观张居正的道德教育,真是莫大的讽刺!君主教育的彻底失败,有力地证明,再优越的教育条件,再严格的自律要求,也无改于制度造就的帝王本性。张居正有清醒的君主观念,却醉心于君主教育,呕心沥血地想造就的圣主,竟成为一代暴君。连自身都保不了,又何从保民、保天下?超越自律,在他律中寻找制约君主的力量,才是唯一的出路,明清之际启蒙思潮的兴起,以抨击君主专制主义为主题,就是最好的回应。(作者刘志琴为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员)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