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一位朋友去了江西,在靖安县仁首镇碰巧见到这样一所小学,她形容“自己的心顿时被流矢击中了”——它的校舍未见得是她见过最差的,只是有些窗户上已没有了玻璃,蒙着一层塑料布,露出一个个窟窿,遮不住风雨入室。天花板上,几个让人触目惊心的大洞,砖块好似随时会掉下来。让她不寒而栗的还不止这些,一间教室的大梁已垂垂欲倾,只是用根铁棍子勉力撑住…… 在第一时间,她将所见告知了我这个一直在“设计”着的朋友,希望我可以支些高招。可是,平时一直向他们神聊的我突然一下子没了词儿。我听说,这个镇并不是该县最穷的地区,它甚至还有些潜在的外来助学资金,这座教学楼的“设计”看上去也中规中矩,可它的窟窿是从哪儿来,又为什么迟迟得不到修补呢? 最终,我想起了一句建筑界流传的名言,一位曾获普利策奖的外国建筑师说过,“文化无能为力之事,建筑学也将一筹莫展”。 最直接的办法当然是确立适当的“安全标准”。最近,教育部便要求在全国进行校舍排查,对于达不到要求的坚决停用。可是,以一个建筑师的实际脑筋,一定会想到这样得不到保证的安全标准不会没有执行上的原因。和发达国家相比,我国的基础教育投入原不算多,就现行的资金发放和工程监理制度,更不能有效地防止中途克扣和偷工减料。标准不可谓不高,但报告上的完美数字斗不过眼见的事实,而安全隐患的窟窿往往到房子倒了才能完全显现。 我绝非建议取消这些标准,但制度不是万能的,在中国这样的国家,不同地区的施工和评估标准难求一致。比如说,框架结构比砖混结构更安全,但是,很多偏僻地方的施工队不能熟练地掌握浇筑混凝土的技术,只能采用最简单便宜的本地原料,最原始现实的施工技术。常常,如果他们不能确定按规范结构的要求做是否可靠,就会胡乱加大保险系数,而这种盲目加大的系数施工时又掺了水分。如此一来二去,标准并非绝对不能“达到”,却很难精确地评估,一旦标准没有实际贯彻的可能,反而会给各种滥竽充数留下可乘之机。 在解决资金投入和技术普及的急迫问题同时,不妨看看小学本身的功能和形制。小学是种低密度使用的建筑,一切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特别的地方在于,人们纵然对它投入很大的感情,却很少有人说出它到底该是个什么样子。 碰巧,关于小学的“设计”,我曾在所教的建筑系学生中做过一个小调查。从河南、吉林到江西、广东,这些于上世纪90年代末离开小学的大学生画出的,几乎都是一幢内廊式或外廊式的建筑,面对一个朝向校门主席台的操场。上面提到的那所江西的小学看上去也不例外。内廊式(俗称“筒子楼”)或外廊式统称通廊建筑,通常是通过共用楼梯通过同一条内、外廊进入各房间,因为简单经济,50年代以来就在我国大规模推广,以至于成了几代国民的共同记忆。 经过提醒,学生们才逐渐回忆起更多的东西。有的人补充,她的教学楼其实是建在起伏的地形上,因此从教学楼到操场的路上有着一个让她喜欢蹦上蹦下的台阶。还有一个学生忽然想起,他教室的窗旁是有棵大树的,上课的时候总爱盯着这棵树看。可是当我请他画出这棵树的时候,他犯了难,因为这个已经学了3年建筑的学生不大确定这棵树有多高。还有一个有趣的地方,很多学生说不出他们校长的办公室到底在这幢楼的哪个地方,也说不清楚6年中他们的教室是怎样换来换去的。 不要以为这些只是小节。设想一下,如果有座建在山上的小学,它背向山体的一侧是否应该有更多的逃生通道?要是教室旁边的大树原来就在那里的话,那么采光和日晒的问题在设计的时候就要重新考虑了。如果校长的办公室和授课教室紧挨在一起,那些有碍观瞻的大窟窿是否更有可能早日补上?最后,大多数学生在6个年级中的换上换下,看起来只是为了给毕业班腾挪地方这样的实际原因,好像没人考虑过,不管是教学的便利还是成长的需要,不同的班级之间应该有便于交流的共同空间,因此,通廊建筑的走廊就不该再是原有的宽度。 很遗憾,对我的学生而言,这一切“如果”都只是如果,他们对于单调校园的童年记忆,只是证明了大江南北的大多数小学的“设计”,不过是努力在一个方盒子中塞下6乘N个房间,而不管它们的上下文是什么。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种似乎非常实事求是的态度,不能创造出真正符合功能的小学建筑,也并不有助于防止豆腐渣工程的出现。相反,那种千篇一律的营造程序,只是消灭了一点点做事的可能,给地方提供了资金不到位便可不作为或胡乱作为的借口。 对于那些迄今没有自己正规校舍的小学,人们有理由说,最急迫的任务还是要将房子建起来,保证它们的安全。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我们也可以发现,如果完全忽略一座小学到底是做什么的,无视它的使用者真实的需要,在现有的困难条件下,我们便也很难提出合情合理的标准,建起因地制宜的校舍。相反,我们所能有的,只能是一座座勉强合乎各项“标准”,却势必将漏洞百出的危房。 也许,在公共监督的视线不能遍及的偏僻角落,对于“人”的忽视,才是我们思想深处最大的窟窿。(唐克扬 作者系建筑研究学者)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