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雎在秦国拜相之后,依然使用化名张禄,魏国人毫不知情。有一天,须贾出使魏国,范雎就换了一身破衣裳,到驿馆去找他。须贾很吃惊,说:“范叔你还活着啊?你来秦国,也是游说的吗?”范雎说:“嗨,别提了。以前我有过错,犯到魏国丞相手里,哪里还敢游说。现在就是给人当个佣人,混口饭吃罢了。”须贾感慨道:“你现在还这么贫寒?”于是就留他吃饭,并且叫人拿来自己的一件粗丝袍,送给范雎。幸亏有了这身衣服作为礼物,否则须贾必然难以善终。尽管如此,后面的场面,还是够他喝一壶的。 两人边吃边聊。须贾随口问道:“秦国的相国张君,你知道吗?我听说秦王很信任他,天下大事都由他决定。这次我办的事情,成败也都取决于他。年轻人,你有没有跟他熟悉的朋友?”范睢当然早已不再年轻,不过既然没有高官厚禄,在须贾眼里,年龄再大也等于零。范雎说:“巧得很,我主人跟他很熟,就是我也能求见他,我帮您引见吧。”须贾这家伙,到这个时候还不忘耍大牌。听了范雎这话,很不以为然地说:“我的马病了,车轴也断了。没有四匹马拉的大车,我是决不出门的。”范雎说:“没事,我去把主人的大车给您借来。” 范雎回去弄来四匹马拉的大车,亲自驾辕,载着须贾进了相府。认识的下人看到范雎亲自驾车,都识趣地自动回避,须贾感觉很是奇怪。到了丞相的办公室门前,范雎说:“您请等会儿,我去通报一声。”可怜的须贾,拽着马缰绳,在门口等得花儿都谢了,也不见人出来,就问把门的:“范叔进去那么长时间,还不出来,搞的什么鬼呀”。把门的说:“范叔是谁?这里没这个人!”须贾说:“就是刚才跟我一起乘车进来的那个人呀。”把门的瞥了须贾一眼,说:“什么范叔,他就是我们的相国!” 须贾顿时五雷轰顶,赶紧脱掉上衣光着膀子双膝跪地,让把门的代向范雎认罪。范雎叫人挂上华丽的帐幕,召来许多侍从,威仪森严,然后吩咐一声:“传须贾!”须贾跪着进来,连连叩头,口称死罪,说:“没想到您靠自己的能力达到这么尊贵的地位,我再也不敢读天下的书、参与天下大事了。我犯了应该煮死的大罪,把我抛到荒凉野蛮的胡虏地区,我也没话说。我的死活,都在您一句话!”范雎冷笑一声,说:“你有多少罪?”须贾抢一般答道:“拔下头发来数我的罪过,也不够数!”范雎说:“你有三条罪。从前楚昭王时,申包胥帮助楚国打退吴军,楚王封他五千户作为食邑,申包胥坚辞不受,因为他的祖坟在楚国,他帮助楚国,不是为了获得封赏。我的祖坟在魏国,可是你却怀疑我有外心,暗通齐国,在魏齐面前说我的坏话,这是你的第一条罪状。魏齐把我扔到厕所里肆意侮辱,你不加制止,这是第二条罪状。更有甚者,你喝醉之后也朝我身上撒尿,于心何忍?这是第三条罪状。你之所以能捡条性命,是因为你还有点老朋友的交情,赠我一件粗丝袍。” 范雎说完这些,就喝退须贾,然后进宫报告秦王,建议接受魏国的和议请求,但拒绝须贾这个使者,责令他立即回国。须贾离开之前,来向范雎辞行。范雎大摆筵席,把各个诸侯国的使者全部请到大堂之上,摆满丰盛的菜肴,却让须贾坐在堂下,面前摆着铡碎的草和豆子,左右分别坐一个受过黥刑,就是脸上刺了字的犯人,拿马料喂他。范雎还数落他说:“回去告诉魏王,马上把魏齐的头送来,要不,我一定要血洗大梁!”消息传回魏国,魏齐相国也不当了,抛下相印,悄悄逃离魏国,跑到赵国的平原君赵胜那里,寻求庇护。 范雎在秦昭王跟前确实得宠。秦王决心替范雎报私仇,就给平原君写封信,说:“久闻大名,听说你有情有义,我很想跟你交个朋友。请你来看我,咱们俩痛痛快快喝他十天半月的。”普天之下,谁不畏惧暴秦?再加上秦王送来的高帽子,平原君也深以为然,于是就兴冲冲地一路西行,来到秦国。 秦王没有食言,跟平原君喝了好几顿酒,然后才摊牌。他说:“过去周文王得到吕尚,尊他为太公;齐桓公得到管仲,尊他为仲父。现在范雎就像我的叔父一样。他的仇人藏在你家,请你交出来,要不然别想出函谷关。”平原君说:“魏齐是我的朋友,就是在我家,我也不能交给你,何况还不在呢?”秦王不跟平原君啰唆,直接找到赵王。这时赵国国王是赵孝成王,名叫赵丹。秦王告诉赵丹:“大王的弟弟在我这里,范雎的仇人在你弟弟家。如果你不快点把魏齐的头送来,我马上派兵进攻赵国,你弟弟也别想出函谷关!”赵王闻听,立即派兵包围了平原君的家。魏齐抢先一步逃出去,找到赵国的丞相虞卿。虞卿这人,也不知道犯了哪门子邪,也丢下相位,带着魏齐,又跑回魏国,向信陵君求援,打算逃往楚国。在这事上,秦国固然过分,但魏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他背井离乡,实在不值。 正因为如此,信陵君虽然名声在外,心里还是犯嘀咕。他说:“虞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正好候赢在旁边,他说:“虞卿从前没发达的时候,赵王见了第一面,就赐他白璧一双,黄金百镒;见第二面,拜他为上卿;见第三面,拜他为相国。那个时候,天下人谁不知道虞卿?现在魏齐有困难,虞卿毫不犹豫,抛弃高官厚禄,跟他一齐逃亡,您还问他是什么样的人。人确实很难了解,了解别人也不容易啊。”这话绵里藏针,信陵君听了非常惭愧,赶紧驾车,出城迎接。魏齐这家伙总算识趣了一回,知道信陵君态度犹豫,就自己抹了脖子。 这是睚眦之怨必报。一饭之德必偿,须贾能保住性命,也算例子,但还不止于此。郑安平救过范雎的命,王稽带他来的秦国。这两个人对他后来的发达,都起了很关键的作用。范雎登上相位之后,王稽就过来求官。这事不难,秦王很给面子,封王稽为河东太守,特许他三年不必汇报工作;提拔郑安平当将军,让他带兵增援王龁,继续围攻邯郸。 荐举贤能,充当重任,本来是相国的分内职责。范雎举荐的这两个人,到底有多贤能呢?按照他的聪明劲,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吧。可是实际结果让人大跌眼镜:郑安平带兵攻赵,战败投降;王稽与别国私通,最后被砍头示众。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郑安平阵前投敌,发生在白起两次抗命之后。范雎之所以如此积极排挤白起,恐怕不能说跟这事毫无关系。 看到这里,我觉得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白起的名将名副其实,范雎名相徒有其名。说起来,范雎对白起“言而杀之”,其实也是“睚眦之怨必报”的表现。白起不是闪过他的面子嘛。事后还说了点风凉话。一饭之德必偿,可算美德;睚眦之怨必报,确是恶习。这样的行为,说白一点,就是哥们儿义气。在街面上混世界,游走于黑白两道之间,也许能混成个大哥;再宽一点,当个县官儿也行,主宰一州的军民事务,就可能捅娄子,宰相确实不能胜任。 关于举荐人才,流传最广的美德人物,当属祁奚。祁奚字黄羊,春秋时期在晋国任中军尉,后来上了岁数,要求告老还乡,晋悼公问他:“谁接替你的职位比较合适呢?”祁奚说:“解狐可以。”晋悼公笑着说:“解狐可是你的仇人啊。”祁奚说:“主公您问的是谁可以接替中军尉,而没有问谁是我的仇人!”后来解狐死了,晋悼公再度向祁奚征求人选,祁奚说:“祁午可以。”晋悼公很惊奇,说:“祁午不是你儿子吗?”祁奚淡淡地说:“主公问的是中军尉人选,并没有问谁是我儿子。” 这就是“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的故事。其中的解狐,确实是个耿直之士,也曾举荐过自己的仇人邢伯柳,出任上党郡守。邢伯柳过来感谢,解狐说:“举荐你,是为了公事;怨恨你,是个人私情。你走吧,我对你的怨恨,并没有改变!”这人就是耿介如此,可见祁奚没有做错。当然,祈午的表现,也非常令人满意。 祁奚的表现,近乎圣人。心向往之,实不能至,有借鉴意义,但缺乏可操作性。我们不妨看看另外一位宰相,唐朝的裴度,面对故旧求官时的反应。请注意,那个求官者,道德上并无瑕疵,还是个忠厚君子。 这事记录在《唐语林》中。说的是裴度当宰相以后,对以前没当官时的朋友,以及有恩于己的人家子弟,积极举荐报答,从来不曾忘记。大臣中有个品德无可指责、平常没什么话的人,突然说:“我和谁谁谁,跟裴晋公都是老交情。从前没当官时,我们有过约定,不论谁发达了,都要互相扶持。我从政多年经验丰富,裴晋公却一直不肯重用。”这话传到裴度耳朵里,裴度对传话的人笑笑,说:“我确实负了约。你见过灵芝、珊瑚吧。”那人说:“灵芝、珊瑚,都是稀世珍宝。”裴度又说:“你游玩过山水吧?”那人说:“名山大川游了很多,只有庐山瀑布像银河,举世无双!”裴度说:“灵芝、珊瑚都是珍宝,但要盖房子,还是得用樟木、楠木、桤木;瀑布可以入画,但对百姓生活没有帮助,要灌溉良田,还是得河水。那个人的德行文章、气度举止,可以作为大臣的表率,谁看了都会尊敬,但是长厚有余、机灵不足,而且懦弱多疑。从前人民质朴,地不过千里,官不过百员,内无权臣作乱,外无奸诈祸害。画地为牢,人不敢逃;只用穿赭衣作为惩罚,人们就不敢犯罪。虽然叫列郡建国,分封侯爵伯爵,可即便是大国,也不过相当于今天的一个县,很容易治理。现在天子设置一万八千个官职,三百五十个郡,四十六位将帅,八十万大军,礼乐文物、官员士子,都远远超过古代。如果没有王佐之材,我怎么敢随便举荐他呢?” 《唐语林》不是正史,此时不能完全坐实,但其中的道理,大抵不错。一句话,要量材使用。可是,范雎举荐郑安平和王稽,做到这一点了么?郑安平败仗可以理解,投降不能原谅;至于王稽,里通外国,更是让人无法接受。按照秦国的法律,荐举失察,要负同样的罪责,范雎应该被夷灭三族。但是秦王的宠幸还没过保质期,所以丝毫没有追究。 范雎推举私人、谗杀大将,毫无疑问,都是将个人好恶置于国家利益之上。说白点,他并没有为秦国效力的真心。他为秦王分析天下形势,制定“远交近攻”、“固干削枝”的策略,根本目的,都是为了个人地位,而非为秦国统一天下。当然,我们这么要求他,可能也有点超出时代。战国时期,人才流动非常频繁,一不高兴,抬起屁股就可以走人。“楚才晋用”这个成语,就是那种局面的产物。所以说,当时的人们,很难有祖国的观念。祖国观念都没有,你还要求他为别的国家效忠,这怎么可能。 如果我是范雎,也许不会滥用私人、谗杀大将,但也很难真心为秦国效力。秦国是什么?秦王,还是那一套官僚机构?反正国家是大片的泥土,不会说话;人民是遍地的农人、贩夫走卒,会说话但没人听。效力最大的,就是那一套独裁统治。它像一架巨大的机器,每个人都是一颗螺丝钉。总体而言,没有人能独立改变机器的运转,每个人都制人,也制于人。其实,王稽向范雎跑官时说的那番话,还是蛮有水平的。他说:“有三件事无法预知,三件事无可奈何。秦王某天晏驾,是第一个无法预知;您突然归西,是第二个无法预知;我暴病死于沟壑,是第三个无法预知。一旦秦王晏驾,您再恨我,也无可奈何;如果您突然归西,您再恨我,也是无可奈何;假如我暴死沟壑,您再恨我,还是无可奈何。”意思很明白: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趁现在秦王还宠信你、我还年轻有精力能折腾,赶紧给我个官儿当当吧。 说这话水平高,是因为他看清了问题的实质:上有独裁之君,下有专权之臣。算是相辅相成,类似磁铁的南北二极。这就是他们生活的时代。 风筝飞得再高,总有一只手,在地上牵着。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大将再勇猛,将士再顽强,最后还是要输在案牍文书手中。这就是白起们的命运。然而,在这一整套以独裁为基础的官僚机制里,每个人都是受害者。他们的斗争,基本上是零和游戏:秦王拖延了灭赵的时间,增加了战争成本;白起丢掉了性命;范雎丧失了名誉。尽管他最后在蔡泽的劝说下,急流勇退,落了善终,但谗杀大将的恶名,却永世难消。只要《史记》不失传。人们就会一代代地铭记下去。 不是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