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时节,气温陡降,因为冷,不想出门,坐在沙发上,打开了金兄自家乡带来的一罐霍山茶。这茶应该算是极品了吧,形似雀舌,条索匀称,细嫩多毫,叶色嫩黄,很是养眼。尚未冲泡,便有一股淡淡的栗香萦绕斗室,立马弱化了寒雨洒窗的阴冷,也使自己的心情好了起来。 江湖客拿酒说事,读书人借茶养性。茶是南方的特产,山野的尤物,自霍山往北,能够适合茶树生长的山野已经不多了。况且,大别山独特的土壤气候条件,更让此地茶占尽天地之精,山水之灵了。曹琥“注黄芽茶疏”所记:“……芽茶一斤,卖银一两,犹恐不得。”因其品优质良,茶客们趋之若鹜。这是明朝那些事儿。 清人《红楼梦》中描写的是钟鸣鼎食、诗礼簪缨之家的茶文化,优雅的茶事顿时显得富贵奢华。品茶栊翠庵,那一干靓男美女喝的“梯己茶”,有人考证就产自六安霍山。单是茶具,便足以叫人瞠目结舌:“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小茶盘”,“成窑五彩小盖盅”,这都是明成化年间景德镇官窑茶具,价值连城,也足以证明当时霍山茶的身价。 趁烧水的间隙,我打开了音响,选了一曲古筝版的《云水禅心》。至于净手焚香这样的繁文缛节,我还没风雅到这分上,自然也就免了。选一只上好的骨瓷茶盅,洗净控干,放在茶几上,细茶粗喝,茶叶不能少放。“茶兹于水,水籍于器,汤咸于火。”梅花雪水不可得,只好用电壶烧自来水,水至半开,蟹眼乍起,松风欲鸣,赶紧泡茶。来了一个“凤凰三点头”,水带热气缭绕,茶借水势翩跹,美轮美奂,赏心悦目。周作人曾说,喝茶,是一种“在刹那间体会永久”的艺术。我说,泡茶是一场“永久展现在刹那间”的视觉盛宴。一盅半水几茎芽,浮生旧梦在绿茶。素姿本应山中藏,却借俗水洗铅华。铅华洗净,是本色,本色就是大山深处的三间农舍,半顷茶园,满眼春山。 茗芽的舞姿虽是精美绝伦,但还需盖上盅盖的,这是开汤出汁、聚敛香气的需要。评茶四要素:色香味形,形态只能屈居末位。这是人的口腹之欲作祟,物质之求重于精神之需,有点俗。其实,我本就是一个俗人,即便这独坐品茗的半丝风雅,也是牵强附会的一时闲逸。而真正惬意闲适的生活,是应在小桥流水之侧,茅舍瓦肆之间,风清气爽之时,三五知己,一杯清茗,几句清谈,无丝竹乱耳,无财色闹心,无风尘劳顿。可世上如侬,又有几人? 西人亦云:霍茶香味较胜徽产。香,是她的制胜法宝,是她睥睨群芳傲视天下的资本。而这种香,却不似花香那般馥郁,亦不像檀香那般浓烈,更不同人工提炼香精那般俗不可耐的脂粉气。揭开盅盖的那一瞬,只觉得一股清新的山野之气,扑面而来。那是大山初霁时的青草气息,那是果实满枝后的清秋微风,那是冰雪寒霜中的人间烟火。不是风雅,亦无关风月,是曾经沧海后的本真之味。 梵音洗耳,茶香润鼻。此时,只合闭目松心,神游八荒。可我的脑海中总是只有这样的一幅景象,历久弥新,挥之不去。山之阴,水之阳,峰峦叠嶂中隐现粉墙黛瓦的三两处农居。鹤发童颜的老者靠着墙角晒太阳,小脚蹒跚的阿婆撵鸡赶鸭忙着不停,村夫荷锄,村妇浣衣,牧童横笛。更有着素色小袄,系碎花围裙的采茶村姑,兰花指翻飞,揽鲜叶入怀,绿茶映红颜,笑靥如花。尤不忘素唇轻启,清唱山歌一曲:“……辣椒开花头朝下,小鸡喝水面朝天,干哥哥哎,去年想你到今年哟……”让人心醉! 我这是想她了吗? 青梅竹马的女伴,杳无音信,昔日的村姑已经“出落”成半老徐娘。而当年那个挑着茶篓,醉倒在歌声中的后生,如今,已然尘满面,鬓如霜,蜷缩城市一隅,只能借一杯清茶,几本闲书,半支秃笔,聊寄人到中年的惆怅,消减离家日久的酸楚。物是人非也好,人走山空也罢,幸亏还有茶。举杯沾唇的那一瞬间,我又回到了家乡,还是那个担茶饮歌的俊秀后生。 杯中汤色黄绿清澈明亮,品啧滋味鲜醇浓厚回甘,“夫其涤烦疗渴,换骨轻身,茶茗之利,其功若神。”这是古人的势利。霍山茶是不屑登上神坛的,她出自山野,来自民间,自有一股质朴之气,敦厚之风。一如山里人处世的态度。昨天金兄送茶时的情深意重,很是让我感动。本想怎么也得付点成本费吧,却遭坚辞,拉扯了半天,他那憨厚的窘态,本色之诚,给我上了一课。返璞归真,是要调整心态的。回归自然,更得有所舍弃。有时候,简单随意往往能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我简直有点后悔没用上玻璃杯来泡这杯茶了,追求精致,却让我损失了一次视觉享受。忽然觉得该为这茶留上一首诗了,大脑中灵光乍现,赶紧记下来,聊表游子思乡之苦,权作金兄赠茶之谢。诗曰:焙干精魂销尽芳,徒留嫩毫占春光。愿借浮世半瓯水,染得一衣绿茗香。 添汤续水,茶味渐淡,半盏残叶,犹在水中沉浮,挣扎着,竭力吐出最后的芳华。我低头,是凝视,是思索,绝不是哀婉。对绿茗,我在心底永远会保持仰视的姿态。(潘显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