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水仙在北京还不多见,只能从挂历上认识它。它的色泽和神采在那册争奇斗妍的花卉图里实在够不上出众,只是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叫作凌波仙子。 几年后的一个冬天,爱花的母亲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株水仙,衬上漂亮的雨花石,放在清水盘中养育。到了春节,水仙开出了白色六瓣、带有金黄色花芯的幽香花朵。我总是凑近闻了又闻,竟然有一种微醉的感觉,不禁喜欢上了这纯洁朴素的花。 据说,一株水仙,需要在地下埋藏3年之久。而且,与其他花卉不同,水仙需要用刻刀雕刻,不然,疯长叶子,造型单调,有些花苞还会闷死在茎块里永远开不了花。 第一次看到未经加工的水仙,心里暗暗吃惊。没有想到,那么娟秀的花朵,母体竟然是看上去比葱头还要粗陋的大“疙瘩”。黄色的叶芽散乱地从鳞茎里探出头来,花苞却藏而不露。 洗掉护根泥,剥去褐色的外皮,这才赫然现出洁白娇嫩的本体。用刻刀轻轻削去一部分叶芽,刻掉相连的茎块,花苞便显露出来。但撕掉茎皮或刻刀划落时,就会伴有“嘶嘶”的声响,好像一声声轻微的呻吟。我总是停了刻刀揣想,水仙一定很疼。 刻好的水仙,泡在清水盆里。第二天,创口被洁白粘稠的渗液糊了个严严实实。原来,水仙是有尊严的!它不愿别人看到自己的伤口。它拒绝怜悯,只是默默地在创痛中积蓄自我拯救的力量。 重新把创口洗净,轻轻一按,透明的液体便涌流出来,那么晶莹清亮,那么绵绵不绝——那是从伤口流出来的“血”。直至两三天后,“血”才会完全止住。但仍需用浸润的药棉敷在创口上。 经过雕刻的水仙已是面目全非、元气大伤。我痛惜地望着它那苍白贫血、伤痕累累的躯体,实在不能相信它有一天会比那些未经雕琢、鳞茎完整的水仙活得精彩,它根本就奄奄一息了呀! 不忍看水仙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找了一个漂亮的花瓷盆,放上一泓清水,把受伤的茎块隐藏进去。 谁知,慢慢地,叶芽竟由黄变绿,白白的根须也越长越长,花苞更是脱颖而出,昂然向上生长。 但我还是不解,那么娇嫩脆弱的生命,怎么会经得住这么深刻的创伤?又为什么非要经历创伤,才能够活得灿烂? 距我家不远,有一个很大的市场。一个星期天,我提了肉蛋果菜们,穿过芳香四溢的售花大厅,不期然遇到了水仙。 我好不容易才认出它们来。 那些未经雕刻的水仙根本就齐刷刷长成了大葱,零星的花朵可怜兮兮地在喧宾夺主的绿叶丛中探头探脑。顾客哪里是在选购水仙,简直就是在数十盆毫无二致的大葱中选购盛载它们的容器! 归途中,想到两类水仙不同的命运,记起哲人的一句话“我怜悯幸运者甚于不幸者”。我明白了,生命是需要雕刻的,正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尽管雕刻的过程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但只有经过雕刻,才能提升生命的质量。只要能战胜创伤,而不要为伤痛所胜,那么,创痛就是一种值得称谢的可贵的馈赠。 回到家我把水仙移到透明的器皿里,那株小的,干脆放进了广口玻璃瓶。我终于知道,它们的伤口,并不是缺陷,而是生命的勋章。值得欣赏的,不仅仅是水仙的美,更应当欣赏的,是它的智慧和勇气——那种蔑视痛苦,坦然甚至欣然接受生命雕刻,既不自怜亦不乞怜的大智大勇。水仙的根茎叶花连同创伤,构成的是一道完整隽永的风景,当然只有水晶般透明的容器,才配得上这高洁无瑕的灵魂,才配得上凌波仙子的美称,其他的装饰和掩饰都是不相称的。 在百花凋零、万木萧条的飘雪的严冬,我的水仙开花了。这可敬的凌波仙子把伤痕累累的躯体从容地踩在脚下,昂首托举着自己绽放着的青春,一朵朵“金盏银台”的鲜花笑颊粲然地竞吐芳香,纯美得竟然看不出半点沧桑…… 冬天就要过去了。经过百花盛开的春夏和落英缤纷的秋季,我会在下一个隆冬时节与另一株凌波仙子相会。刻刀在手,灯下私语,我会告诉它我在过去的季节里如何从容应对人生的种种雕刻,它也会向我演绎又一个关于生命的感人故事,而此刻,它正在南国那片遥远神秘的土地下安眠呢!(刘岩)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