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人类丧葬活动作为一种社会文化现象,其中凝聚着古老的信仰和原始的心理。华夏丧葬习俗史上,“烧纸钱”这看似普通的民俗事象在原始底蕴上跟盼望生命复活祈求灵魂转生的人类原始信仰息息相关,其中内涵不仅仅是奠祭亡灵寄托哀思,更包含着祈盼生命的伟大主题,体现着人类原始生殖崇拜的“集体无意识”。探明这层底蕴,也就容易理解该习俗何以能在民间长久流传的秘密。 关键词:纸钱;亡灵奠祭;生命祈盼 “有一类仪式,由于在原始人的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同时又由于它们特别能解释原始人的思维,所以我们把它们抽出来单独研究。这就是有关死人的仪式,或者更正确地说,有关活人与死人的联系的仪式。这些仪式无处不有:几乎在任何社会集体中,不管它是什么类型,观察者都发现了在人死的时刻和在死后或短或长的一段时期中必须遵守的风俗、禁忌、仪式。”(1)致力于原始文化研究的法国学者列维—布留尔在其著作中写道。 人类丧葬活动作为一种社会文化现象,凝聚着古老的信仰和原始的心理,是每一个民族对灵魂、来生、鬼神、冥世等观念的综合反映。无论在东方还是在西方,对身后之事的操心,对丧葬仪式的看重,自古以来都被作为人类社会生活中的大事。所以,孔子在回答弟子提问时说:“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论语·为政》)纵观华夏丧葬习俗史,所使用的种种“明器”当中,“纸钱”可以说是最普通又最经久不衰的,广泛见于长城内外、大江南北,迄今犹存于清明时节的民间扫墓活动中。作为民俗事象,“烧纸钱”(四川人又谓之“烧钱纸”)当然是奠祭亡灵的,但为什么要给死去的人烧化纸钱呢?其中究竟包涵着怎样的心理动机呢?这种丧葬习俗的原始发生又如何呢?本文就从文化人类学出发,在流行说法之外对此别作识读。 根据生者的世界去设想死者的世界,是人类丧葬习俗史上的普遍现象,这实际上反映出活着的人对已死的亲戚朋友不已的怀念心理。按照民间最流行的说法,烧化纸钱是为了让死去之人在阴间仍然不缺钱钞使用,比如,“苗族按照活人的世界想象死人所在的阴间,他们相信死者到了另一个地方也要用钱买田买地,于是便在为其送行的时候象征性地准备钱财。”(2)今天,有人便戏称此乃经由“冥通银行”向死者“汇款”,甚至有开玩笑说这是给死者“打麻将用的”。所以,《辞海》对“纸钱”的定义是:“旧时祭祀时烧化给死人当钱用的纸锭之类。”(3)除此以外,老百姓中还有一些说法也是以阳间的人情世故去推想冥世的情形,如在北方,“当人病危,即备好‘纸钱,待死者弥留之际,急急在屋外焚化,意在贿赂阎王,买通小鬼,放死者回来”;又如在南方,“人初死,家属恐遭野鬼戏弄,有用棉帛、银锭等物,向附近庙宇焚烧之俗。烧钱之灰,沿路撒扬,谓之‘撒金钱,乃行贿野鬼之意”(4)。后者又称撒“买路钱”,此俗至今在农村的出丧仪式中犹能见到。 究其历史,“烧纸钱”是从古代丧葬中的“瘗钱”演变来的。对此,宋代高承《事物纪原·吉凶典制部》言之甚明:“寓钱:今楮镪也。《唐书·王玙传》曰:玄宗时,玙为祠察使,专以祠解中帝意,有所禳祓,大抵类巫觋。汉以来,葬者皆有瘗钱,后世里俗稍以纸寓钱为鬼事,至是玙乃用之。则是丧祭之焚纸钱,起于汉世之瘗钱也。其祷神而用寓钱,则自王玙始耳。今巫家有焚奏禳谢之事,亦自此始也。注云:汉葬者有昏寓钱,谓昏晚埋于圹中,为死者之用,至唐王玙乃于丧祭焚纸钱以代之也。”考诸史籍,《汉书·张汤传》有“会人有盗发孝文园瘗钱”的记载,颜师古注引如淳曰:“瘗,埋也。埋钱于园陵以送死也。”原来,“瘗钱”就是将金钱随死者埋入墓圹中,就是用于殉葬的钱。1982年,考古工作者在北京朝阳区小红门镇南三台山发掘了两座东汉墓,便发现了随葬的五铢钱400余枚。 这种实物性“瘗钱”习俗,后世犹能见到,如广西壮族丧俗,“随葬品一般不多,多为生活用品,手中放一些铜钱,以供死者在阴间使用;有的还随葬一个盛有谷种的小罐,以供死者到阴间耕种。”(5)此外,民间亦有将纸钱直接埋入墓中的例子,比如在四川地区,“扯勒支系的彝族实行土葬。老人辞世……送葬时,由毕摩念彝经……此后,众人将棺木送至坟场,毕摩在墓坑四角铺上纸钱,放下棺木。”(6)又如贵州的布依族办丧事,“入殓时,首先在棺材底铺上一层冥钱纸和灯草,然后将尸体放进棺材,再盖上白布单或夹被。”有的地方,还“让其子女向死者口中放进一些碎银片,表示给死者带到‘天上去的路上买水喝的费用”;至于居住在湘、黔、桂地区和鄂西南一带的侗族,“有的给捏一团糯饭,或几张钱纸,表示给死者返回故地途中吃用”,到了“入棺时,给死者垫以棉枕,或将纸钱烧成灰,装入三角布袋为枕”(7)。 尽管唐诗中已有“寒食家家送纸钱”(张籍《北邙行》)的描写,但以焚烧纸钱代替葬埋金钱实物的风俗并非始于唐代,而是从魏晋六朝以来即有之。南齐东昏侯好事鬼神,曾剪纸为钱,以代束帛。又,《法苑珠林》引《冥报记》:“岑文本将设食饷鬼,眭仁倩请有金帛以赠之。文本问是何等物,旧云鬼所用皆与人异,唯黄金及绢为得通用,然亦不如假者以黄色,涂大锡作金以纸为帛最为贵上,文本如言作之。”民间流行的纸钱,大致有以下几种类型:有的是用白纸或黄纸直接剪成铜钱的形状,有的是以专用工具将铜钱之形作成串状凿刻在一张张长方形的纸上(蜀地民间俗称“打钱纸”),有的是用金纸或锡纸折成金元宝、银元宝的形状,有的是仿照生活中流通使用的真实钞票式样(比如美元之类)印制的冥币。 “楮”本植物名,其皮可制纸,因此成为纸的代称,刘知己《史通·暗惑》:“无礼如彼,至性如此,猖狂生态,正复跃见楮墨间。”楮墨即纸墨。“镪”指钱串,左思《蜀都赋》:“货殖私庭,藏镪百万。”因此,“楮镪”就是纸钱的别称,又叫“楮钱”,有时也单称“楮”,如李昌祺《剪灯馀话·两川都辖院志》:“牲牢酒楮,祭无虚日。”一般说来,纸钱是奠祭死者时使用的,但民俗中也有例外。溜览笔记类古籍,从宋人笔下见到有在婚礼中“焚楮钱”的记载,如:“礼文亡阙,无若近时,而婚丧尤为乖舛。……南方之俗,尤异于中原故习。如近日车驾在越,尝有一执政家娶妇,本吴人也,用其乡法。以灰和蛤粉,用红纸作数百包,令妇自登舆,手不掇掷于道中,名曰‘护姑粉。妇既至门,以酒馔迎祭,使巫祝焚楮钱禳祝……”(庄绰《鸡肋编》卷上)死了人烧纸钱,娶新妇也烧纸钱,如此行为按常规的确很费解,难怪记载此事的前人感觉“乖舛”。在我看来,欲明个中奥妙,就须透视丧葬的原始内涵,了解钱币在先民心目中的原型象征意义。 要了解“死”,先得从“生”(生殖崇拜)切入,因为灵魂不死是原始思维的执着信念,生与死在初民眼中不过是周而复始的圆圈,而丧葬习俗的原始发生与此信仰密切相关。追溯人类生殖崇拜原型演变史可知,“单性独体生殖”远远早于“双性对偶生殖”,而“单性独体生殖”又分为“女性独体生殖”和“男性独体生殖”,其中“女性独体生殖”才是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生殖崇拜观念(8)。以养育子女的母亲为原型的“大母神”(the Great Mother),如埃利希·诺伊曼所指出,是父系社会出现以前人类所崇拜的最大神灵,其产生比文明时代所熟悉的天父神要早两万年左右,母亲原型从古到今贯穿人类历史,有着巨大的原型威力。母系社会在远古的产生,除了跟原始采集中妇女的重要作用有关,更多取决于生殖意义上的选择。彼时,“世系一般均以女性为本位”,而“氏族是由一个假定的女性祖先和她的子女及其女性后代组成的,一直由女系流传下去。”(9)在此观念下,“民知有母,不知有父”成为太古社会的普遍现象,初民所供奉的始祖神也总是以雌性面目出现,正如一则非洲神话所言:“混沌初开的时候,只有诸神的母亲一个人。”(8) 大地产出植物,母亲生育子女,二者是多么类似,受神话思维“互渗律”和“类比律”支配,将大地和母亲认同的“地母”崇拜也就由此而生。希腊神话中,生养了天父的大地女神盖娅(Gaea),其名字在希腊语中即是“地”的意思。中国神话史上,《抱朴子·释滞》称“女娲地出”,而“地”字是“土”旁加“也”,《说文》释“也”:“女阴也,象形。”抟土造人、炼石补天的女娲,也是一位先于诸神又高于诸神的“化万物”(《说文》)的大地女神。古罗马哲学家卢克莱修在《物性论》中说:“大地获得了/母亲的称号,是完全恰当的,/因为一切东西都从大地生长出来。”(11)民间以山谷、洞穴、洼地、水池、湖泊代表养育生命的子宫或牝器,亦跟地母崇拜相联系。在滇、川交界的泸沽湖地区,居住着尚保留母系制的摩梭人,他们“认为女性生殖器是生命的来源,具有繁殖人口的神力,因而对于各种具有女性生殖器特征的自然物都顶礼膜拜。永宁区的摩梭人把格姆山山腰的山洼视为女性生殖器,左所区的摩梭人把泸沽湖西部的一泓水视为女性生殖器,乌角区的摩梭人把喇孜岩穴内的钟乳石凹坑视为女性生殖器……”(12) “大母神”作为人类崇拜的对象,“除了她有创造生命的能力之外,恐怕人们还希望她有使死者再生的能力。女性作为生命的起点,让人们自然而然把她与死亡联系起来”,也就是说,“有谁比给予生命的女性更有权力能使死者再生呢?”(13)女性掌握着生命创造秘密,“大母神”是生命诞生的泉源,她想必也能使熄灭的生命之火复燃,这是初民在其原始思维中不难作出的推论。俗话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按照原始神话的解释,日出日落犹如人之有生有死,太阳之能死而复生就因为它每天都经母亲女神的生育而获得新生命。古埃及新王国时代拉姆西斯六世墓壁画中,有一幅描绘宇宙主神纳特的画作非常壮观,也非常有意思。纳特是主宰着整个宇宙的天空女神,传说中她每天晚上都把太阳吞入腹内,第二天早晨又将它生出来。画面上,纳特被描绘成一个躬着身的裸体女子形象,其身体比例被拉得长长的并处理成舞台框架式,在她身体下面站立着一排排大大小小的神、半神半人以及活在世上的神(法老)等。六个代表太阳的棕色圆盘从女神嘴巴前面经过体内一直到小腹前依次排列,象征着太阳经母体天天复生的循环,生命复活的主题在此得到了生动的展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