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三日,林则徐焚香九拜,启开严封的关防大印,终于向广东迈出了长达两个月的旅行的第一步。 他在这次的旅途中给龚自珍写了复信。信中说:“阁下有南游之意,弟非敢阻止旌旗之南,而事势有难言者,曾嘱敝本家帖瞻主政,代述一切,……” 意思说,关于你要来广东的事,并不是我想阻止你,只是事势有难言的微妙之处,因此托人代为说明。…… 这些话是有含意的。 林则徐也是写文章的能手。对事势的微妙,不会不能用文章来表达的。上述答复的意思,恐怕应作这样的理解: 用书面不好说,因为书面也许会留存下来作为记录。因此,他想用以后不会留下来作为证据的办法——即口头来转达。 那么,林则徐究竟向龚自珍说明了什么呢?现在只能进行推测了。 我是这样推想的。 林则徐虽然获得了紫禁城赐骑、接连八天召见和皇帝亲自任命为钦差人臣等等空前的荣誉,但他并没有冲昏了头脑,深知前途多艰。从北京的气氛中,他大概已经觉察到军机大臣穆彰阿、直隶总督琦善等这些在京的大官儿对严禁鸦片的冷淡态度。 金安清的《林文忠公传》中谈到林则徐在拜命为钦差大臣时说:“中外柄臣,有忌阻之者。” 柄臣就是拥有权柄的所谓的权臣。这里大概是指宫中的军机大臣和外面的直隶总督。林则徐不会不意识到这些的。 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说法:“权臣在内,大将不得立功于外。”在外立了大功,皇帝身边的权臣就会嫉妒,向皇帝进谗言。宋朝因有权臣秦桧,岳飞的军功遂成泡影,这恐怕就是很好的例子。 林则徐的脑子里肯定会掠过这些想法。 另外,即将前去的广州,那里的官员大多利用默许走私鸦片等办法而肥私囊,主张严禁鸦片的钦差大臣有受孤立的危险。 对手英国的武器精巧、兵船坚固,这是中国不能匹敌的。林则徐不是井底之蛙,他对这点是深有了解的。早在六年前,他正好作为江苏巡抚赴苏州上任时,英国商船阿美士德号就曾闯进江苏省境内的上海港。那虽是一只商船,但江南水师的高级将领们经常谈到其装备的精良。 敌人是强大的。 而且林则徐早就预想到广东的形势一旦紧迫,英国就有可能出兵。后来他在左迁途中给友人的信里说,他当时已经预想到这一点,并告诉了皇帝。 林则徐虽得到皇帝的信任,但皇帝是个无定性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改变主意,打退堂鼓。失败比成功的可能性要大。 林则徐临出发时,曾对侍郎沈鼎甫说:“死生有命,成败在天。”说后相顾流泪。 看来他早就预感到失败。正因为如此,他不愿因这次的任务而把朋友卷进去,或许他已考虑到要保存那些在自己失败后能接着干的人物。 但是,这一切等于是表明他对皇帝的不信任,因此不能写成文字。所以他特意指派自己信赖的亲戚,让他说明“难言者”。 我想我上面的推测是不会有多大差错的。 南 行 当时官尊民卑之严重,简直令人有点难以相信。 有人说中国只有士大夫阶级和平民阶级——或读书阶级和非渎书阶级。读书是为了参加当官的科举考试。所以中国的阶级也可以说有官与民两种。 中国存在着贱民,但他们的人数不多。如广东水上生活的芪民;街头卖唱的乐户;以及世代以乞丐为职业的细民等阶层,就是贱民。这些人虽然同样是贫困,但和一般的贫苦农民还有所不同。他们之所以为“贱民”,是因为法律剥夺了他们参加科举考试的资格。除了这些特殊的贱民外,不论多么贫穷的乞丐也可以参加科举考试。也就是说,中国的人与人之间差别的最大的基准,是能不能当官。 大官儿外出旅行时,十分威风豪华,就如同日本所谓的“诸候出巡”,打“前站”的小官儿提前到各地去检查接待的准备情况。事先通知各地大官儿即将到达的“传牌”,等于是催促各地做好款待的准备。大官儿们一方面领取足够的旅差费,同时又在各地无偿地征发伕役。这些伕役借助临时主人的威风,到处索要财物,以弥补他们的无偿劳动。老百姓苦不堪言。 林则徐在向广东出发之前,也按照惯例,向沿途各地官衙发出了“传牌”。其内容如下: ……本官奉旨驰驿前往广东,查办海口事件,并无随带的官员和书吏,唯有马伕一人、跟丁六人、厨师和仆役各三人随行,也无前站、后站的人员。如有冒名者,立即逮捕追究。所坐大轿一乘,自雇轿夫十二名,所带行李,也自雇大车二辆、轿车一辆。以上费用均已发给,足够其食用,不得在各驿站索要分毫。各州县亦不必另雇轿夫迎接。至于不通车路及必须行水路的地方,也都是在当地自雇船夫和船只。本官原是地方官奉命出差,与中央政府的人员有所不同,深知各州县驿站在这方面所受之累。……所住各宿舍,只用家常饭菜,不得办酒席,不得用高贵的菜肴。这不是客气,而是命令,切勿违反。…… 这样的传牌是没有前例的。各地接到这一通知的有关官员一定会大吃一惊。从传牌的内容可以看出,它从反面说明了当时清廉的官员是多么少。 阴历腊月的旅途是极其困难的,钦差大臣一行进入江西省境内以后,经常因雪而耽搁了行程。 道光十九年(一八三九)的春节是在船上度过的。第二天到达南昌,因雨雪在这里停留了数天。林则徐在这期间拜访了公羊学泰斗、对海运有丰富经验的包世臣,听取了他的意见。 从以上可以看出,林则徐不仅注意使这次出差简朴节约,而且路上还不忘调查研究和考虑对策。他在旅途中还不断收到来自广东海口的情报。 元月十一日,林则徐还在江西省境内,他从那里派出“捷足”(信使),向广东的布政使(行政负责人)和按察使(司法负责人)发出了重要的命令。 他制定了一个广东有关鸦片走私的重要罪犯和次要罪犯的名单,命令把这些人统统逮捕。不过列在这个名单里的大多是帮助走私的下级官吏和士兵。 这样,在钦差大臣到达之前,广东就已经刮起了大逮捕的风暴。 那些搞鸦片走私的人都心惊胆战,担心这次钦差大臣会铁面无情。 夷馆里的外国人也觉得这次来的林“Imperial High Commissioner” 很不好对付,皱着眉头在观望等待。 众目注视的钦差大臣林则徐,沿珠江而下,于元月二十五日到达广州天字码头。阳历是一八三九年三月十日广州已经很暖和了。 钦差大臣是所谓的敕使,受到鸣九响礼炮的欢迎。 两广总督邓廷桢、广东巡抚怡良、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广东海关监督豫堃(厚庵)、广东将军德克金布、副都统左翼奕湘公爵以及右翼英隆等广东的高级官员全部出迎。 林则徐事先已经通知,希望住处尽量安排在靠近夷馆的地方。按照他的要求,决定将越华书院作为钦差大臣的临时官邸。 前面已经说过,这座书院是与弛禁论大本营的学海堂并列的名门学校。 林则徐在这里会见了许多人,尽量听取意见,提出疑问,一直到彻底理解为止。 林则徐在北京时,皇帝曾经跟他说过这样的意图:“鸦片绝对要禁止,但不要同外国引起过多的纠纷。”这完全是一厢情愿。要禁绝鸦片,不同外国发生摩擦是不可能的,这正是林则徐忧虑的原因。他决定把重点放在禁绝鸦片上。他已经作好了思想的准备,自己也许会由于同外国,尤其同英国的矛盾而下台。 到达广州的第九天,林则徐发出了两道谕帖。 一道是颁给公行的。命令限三日之内,让夷人出具汉文、夷文的甘结(保证书)各一份,“声明嗣后永不敢带鸦片,如再夹带,查出人即正法,货尽没官。” 所谓“正法”。就意味着处以死刑。 谕帖的结尾严厉地警告公行说:“如此事先不能办,则其平日串通奸夷,私心向外,不问可知。本人臣立即恭请王命,将该商择尤一二正法,抄产入官!” 另一道的题名是《谕各国夷人》。不过,尽管他是钦差大臣,也不能同夷人直接接触。这道渝帖也交给了公行。 谕帖中谴责夷人的鸦片贸易说:“我大皇帝一视同仁,准尔贸易,尔才沾得此利。……尔等感恩,即须畏法,利己不可害人,何得将尔国不食之鸦片烟,带来内地,骗人财而害人命乎?查尔等以此物蛊惑华民,已历数十年,所得不义之财,不可胜计。此人心所共愤,亦天理所难容。” 接着正告夷商:大皇帝已决心根除鸦片,宣布贩卖鸦片者、开设烟馆者,乃至吸食鸦片者都要处以死刑,在这样严厉的禁令下,再也不能出售鸦片了,“谕到,……速即遵照,将趸船鸦片尽数缴官,……不得丝毫藏匿。” 要没收全部的鸦片! 这一命令确实把外国人吓倒了。而且还要求他们提出保证书,并强调这一命令非同寻常,说“此次本大臣自京面承圣谕,法在必行。且既带此关防,得以便宜行事,非寻常查办他务可比。若鸦片一日未绝,本大臣一日不回,誓与此事相始终。断无中止之理。……今令洋商伍绍荣等,到馆开导,限三日内回禀,一面取具切实甘结,听候会同督部堂、巡部院示期收缴,毋得观望诿延!” 鸦片战争可以说是在这里点燃导火线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