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都督中外在制度上既不管地方上军队,则“中外”二字何所指? 《资治通鉴》卷七十六高贵乡公正元二年(公元255年):司马师“率中外诸军”讨毋丘俭句下胡注:“中,谓中军;外,谓城(指洛阳城)外诸营兵”。此说为后来一些学者接受,并用以解释整个曹魏、西晋的都督中外之“中外”。[17] 然而此说实可疑。 首先,洛阳城外军队是司马懿父子于公元249年高平陵政变后,为了扩大自己在京师的势力而逐渐发展起来的,曹魏初年洛阳城外并没有驻扎什么重军,直到高平陵政变时城外军队也弱得很。《三国志·魏书·曹爽传》及注:司马懿发动政变最主要措施便是乘曹爽兄弟暂时离开洛阳城之机,控制城内一切军队,“将兵屯洛水浮桥”,防止曹爽等攻城。司马懿老谋深算,当时皇帝在曹爽手中,仍有极大号召力,如果城外驻有重兵,他是决不会仅仅控制城内军队便贸然发动政变的。事实也是如此。曹爽被拒于城外后,只能发屯田兵数千人自卫。屯田兵和城内兵特别宿卫禁军比,战斗力弱,所以曹爽才会“迫窘不知所为”。固然,桓范曾劝曹爽调发城外中领军别营和洛阳典农所属其他屯田兵,但既称“别营”,便非主力;而且从曹爽“默然不从”,后来又决心向司马懿投降推测,这些军队的力量肯定比原来的屯田兵也强不了多少。[18]既然曹魏初年二、三十年中洛阳城外一直未设重兵,则黄初三年创立“都督中外诸军事”之时,其“外”指城外诸军的可能性便很小了。 其次,这一时期与“中外”涵义完全相同,使用较广泛的“内外”一词(以及相应的动词“入”、“出”),就地域说,主要有五种用法: 国内外: 如《三国志·魏书·杜恕传》“今者外有伺隙之寇,内有贫旷之民”。同书《司马朗传》“外备四夷,内威不轨”。同书《蒋济传》“外勤征役,内务宫室”。 京师与州郡: 《三国志·魏书·文帝纪》黄初六年(公元225年)注引诏“今内有公卿以镇京师,外设牧伯以监四方”。同书《刘放传》注“曹休外内之望”。同书《蒋济传》“往者大臣秉事,外内扇动”。 洛阳城内外: 《三国志·魏书·曹爽传》注“爽兄弟先是数俱出(城)游。桓范谓曰:‘总万机,典禁兵,不宜并出,若有闭城门,谁复内入者?’”同书《辛毗传》注“司马宣王将诛爽,因爽出,闭城门”,辛敞曰:“天子在(城)外,太傅闭城门,人云将不利国家……”。[19] 宫城内外: 《三国志·魏书·程晓传》“今外有公卿将校总统诸署,内有侍中尚书综理万机”。同书《钟会传》:迁司隶校尉,监察宫城外京师地区,称“外司”。它与监察宫城内违法行为的御史中丞,合称“内外有司”[20]。《晋书·傅咸传》“宫内禁防,外司(指司隶校尉)不得而行,故专施中丞。……内外众官谓之百僚,……中丞、司隶俱纠皇太子以下,则共对司内外矣,不为中丞专司内百僚,司隶专司外百僚。自有中丞、司隶以来,更互奏内外众官……”。 禁中内外: 禁中即皇帝居处、理事和其他某些咨询、秘书、生活侍奉机构(在曹魏如侍中机构、中书省、秘阁等)所在地。它与同在宫城之中,然在禁中以外的尚书台、御史台等,也有内外之别。如《三国志·魏书·王肃传》注引《魏略·薛夏传》:为秘书丞,明帝太和(公元227——232年)中“尝以公事移兰台。兰台自以台也,而秘书署耳,谓夏为不得移也,推使当有坐者。夏报之曰:‘兰台为外台,秘书为内阁,台、阁,一也,何不相移之有?’兰台屈,无以折”。按兰台即御史台,自汉以来设于宫城之中,[21]此称“外台”,并非已移于宫城之外,而是和设于禁中的秘阁对比而言。[22]又《三国志·魏书·刘晔传》注引《傅子》:魏明帝将伐蜀,“朝臣内外皆曰不可。晔入与帝议,因曰可伐,出与朝臣言,因曰不可伐”。刘晔是侍中,可以出入禁中明帝居处、理事之地,所以“入”即指入禁中与明帝单独商议,“出与朝臣言”,当指在朝堂中与群臣集议,其实都在宫城中。 以上共有五种“内外”。其中京师与州郡、宫城内外、禁中内外属一类,往往同时与官制联系。内官可以指侍中、中书等禁中所设机构之官,或在宫城中理事之官,也可以指整个京师之官;外官可以指在禁中以外理事之官,[23]或宫城以外的外朝官,也可指地方官。国内外、洛阳城内外为另一类,一般说是纯粹地域差别,和官制没有瓜葛。直到曹魏末、西晋初方才出现“统城外诸军”的官吏。既然如此,曹魏初年之都督中外,以城内外划分界限的可能性就更小。 那么,“都督中外”之“中外”究竟何所指呢? 我以为指宫城内外的可能性最大。 第一,早在汉代,保卫京师的中央军即以宫城内外划分界限。[24]南军保卫宫城,由卫尉统率。《汉书·百官公卿表》卫尉下师古注引《汉旧仪》:“卫尉寺在宫内;”胡广云“主宫阙之门内”。北军则保卫宫城外京师地区,由中尉(执金吾)统率。[25]《北堂书钞》卷五四引韦昭“辨释名”曰:“执金吾本中尉,掌徼循宫外,司执奸邪。”《续汉书·百官志四》执金吾下刘注引胡广曰:“卫尉巡行宫中,则金吾徼于外,相为表里,以擒奸讨猾。”全都宫内(中)、宫外对举。 第二,西晋京师军队主要也是以宫城内外划分界限: 《晋书·赵王伦传》:篡晋惠帝位,齐王冏等举兵反对,投附伦的义阳王威劝伦的心腹、中书监孙秀,“至尚书省与八坐议征战之备,秀从之。……内外诸军悉欲劫杀秀,威惧,自崇礼闼走还下舍”。我们知道,西晋时尚书省尚设于宫城之中,崇礼闼乃尚书省门,[26]所以从上下文意看,这里的“内外诸军”,指的只能是宫内外军队,他们打算乘孙秀至尚书省议事之机,将他杀死,而义阳王威一看形势不妙,便偷偷溜走了。[27] 《晋书·杨骏传》:为辅政大臣,居宫城外。贾后在宫中调兵讨伐骏,骏“闻(宫城)内有变,召众官议之”。主簿朱振建议“宜烧云龙门以示威,索造事者首,开万春门,引东宫及外营兵,公自拥翼皇太子,入宫取奸人”。骏不从。“寻而殿中兵出,围骏府”。这里的云龙门、万春门均宫城门,云龙门是南门,万春门是东门。[28]所以“外营兵”之“外”,应是和宫内相对而言,指调宫城外军队来消灭宫内变乱。又太子所居东宫,在宫城外东方。和东宫对比,宫城有时也叫“西宫”[29]。打开宫城东边的万春门,引进东宫军队,方位完全吻合。在西晋,东宫军队数量不小。同书《张华传》刘卞说:“东宫俊乂如林,四率(指保卫东宫的太子左、右、前、后率)精兵万人”。而从上面引文看,它们也应属宫外军队的一支。另外,同书《武悼杨皇后传》:乃杨骏女,惠帝立,尊为皇太后,贾后发动政变讨骏,时“内外隔塞,后(太后)题帛为书,射之城外,曰救太傅(指杨骏)者有赏”。这个“城外”,有的学者将它理解为洛阳都城之外,以证明都督中外之“外”是城外军队。可是在兵荒马乱,宫内外隔绝的情况下,[30]杨太后如何能够越过宫城,将帛书射出洛阳都城呢?相反,如果将“城外”解为宫城之外,不但杨太后完全可以办到,而且也和朱振的引东宫及外营兵之主张相吻合。即杨太后看到宫城内军队已为贾后操纵,即将出讨,便把希望寄于宫城外军队,而不惜冒险射出帛书。 《晋书·楚王玮传》:拜北军中候,与汝南王亮、卫瓘不和,贾后使惠帝为手诏授玮,称“王宜宣诏,令淮南、长沙、成都王屯宫诸门,废二公(指亮、瓘)”。玮“遂勒本军,复矫诏召三十六军,手令告诸军曰:……吾今受诏都督中外诸军,诸在直卫者皆严加警备,其在外营,便相率领,径诣行府(当指楚王玮临时指挥所),助顺讨逆,……”。同书《张华传》:楚王玮杀亮、瓘,“内外兵扰,朝廷大恐,计无所出”。张华建议“今可遣驺虞幡使外军解严。上从之,玮兵果败”。从这两条材料可以看出: 1.《张华传》“内外兵扰”之“内外”,和上引杨太后看到“内外隔塞”之“内外”,无疑是一个意思,指宫城内外。当时楚王玮在宫外调动大量军队,攻杀汝南王亮、卫瓘等,宫内外人心惶惶是不奇怪的。正因如此,张华建议“使外军解严”之“外军”,也不可能单指城外军队,而应泛指宫城外军队(《楚王玮传》此事作“遣殿中将军持驺虞幡使外军解严”,“中”、“外”相对,更清楚)。 2.《楚王玮传》之“遂勒本军”,《资治通鉴》卷八十二惠帝元康元年(公元291年)胡注:“本军,玮所掌北军也”[31]。按上下文意,此“北军”这时当在宫城外。另外,楚王玮矫诏召三十六军,将“直卫者”与“外营”对举。这外营也应和上述《杨骏传》之“外营兵”一样,指的是这时宫城外军队。楚王玮命令的意思是:凡三十六军已在宫城中直卫者,要继续警备;其他未直卫留在宫城外的,均需到“行府”集合,一起去讨伐汝南王亮等。有没有可能这里的“外营”指城外军队呢?可能性不大。因为这次政变是贾后于夜间派人授手诏给楚王玮,开始发动,至天明而结束,[32]哪里有工夫远到洛阳城外去调兵?而且攻打汝南王亮、卫瓘府也没必要那么兴师动众。何况洛阳都城门天黑即关闭,[33]半夜出城调兵,大量军队进进出出,史料上岂能无一字反映?所以我认为楚王玮矫诏自封都督中外,只不过怕“本军”力量不够,要让宫城内外主要是宫城外一切军队,都听他指挥,来讨伐汝南王亮等,以期必胜而已,并不涉及城外军队。 3.说《楚王玮传》之“外营”不可能是城外诸军,还因为自西晋代魏后都督中外的权力似乎有所缩小。在这之前,司马师、昭担任此职时虽然“中外”界限已是宫城(见后),但提到“外军”应该也包括城外诸军,因为它也属广义的宫城外范围,何况司马氏不断增加洛阳城外诸军的目的,就在于把它掌握于手中,[34]以增加控制曹魏政局的力量。但到晋武帝即位后,由于整个形势发生根本变化,就把城外诸军从都督中外的外军中分了出来。《晋书·武帝纪》:即位前,“初置四护军,以统城外诸军”。这是一次改革。[35]但这次改革可能并未涉及上面的统率关系。晋武帝即位后,又进一步改革。一方面虽按旧制加叔祖父司马孚“都督中外诸军事”,另一方面又任命另一心腹、曾出卖高贵乡公投靠司马氏的王沈为骠骑将军,“统城外诸军事”。王沈死后,又以另一心腹太尉荀顗“都督城外牙门诸军事”。从这些任命中似乎可以这样推定,自此以后都督中外就不包括城外诸军,只总管洛阳城内宫城内外的军队了。因为城外诸军既已分别由四护军统率,其上又有了王沈或荀顗都督,就不可能再来一个都督中外在上面叠床架屋。同时,司马孚官太宰,荀顗官太尉,王沈拜骠骑将军(死赠司空,反映资历甚深),地位虽略有高低之别,但俱极尊贵,恐怕不可能在任命司马孚之后,又让王沈、荀顗去受他统辖。如果上述分析不错,则楚王玮的都督中外就更谈不上与城外诸军有什么关系了。 以上一些零碎考证表明,基本沿魏制的西晋,其都督中外的界限,主要也在宫城内外,尽管已有某些变化。 第三,再看介于汉、晋之间的曹魏,虽然找不到明显以宫城内外作为界限,划分“中外”军队的材料,但京师军中保卫宫城的军队具有特殊地位,极受重视,则是可以肯定的。《三国志·魏书·许褚传》:尽忠曹氏,魏文帝即位,“迁武卫将军,都督中军宿卫禁兵”。 “中”在这里应该就是宫中之“中”。《晋书·宣帝纪》:齐王芳时与曹爽不和,曹爽“毁中垒、中坚营,以兵属其弟中领军羲”。后来这被指控为“破坏诸营,尽据禁兵,……有无君之心”。[36]而司马懿在发动高平陵政变前六年,就安排大儿子司马师任中护军,也掌管一部分宿卫禁兵;[37]发动政变时一面让司马师“将兵屯司马门(宫城门)”,“镇静内外”[38],即控制宫城内外,另一面又派人乘曹爽兄弟不在之机,摄领中领军等营。这又表明,双方都在争夺宿卫禁兵;谁控制了它,谁就可以控制大局。正因此故,在废掉齐王芳,平定毋丘俭反抗之后,为了进一步稳固统治,司马昭便委任死党贾充为中护军,而不设中领军,主要的宿卫禁兵全归他统率。这就是为什么魏帝曹髦不甘心当傀儡,愤而讨伐司马昭,刚出宫城之云龙门,便被贾充率军轻易杀害,而洛阳无人响应的根本原因。[39]而到晋武帝代魏前夕,又以亲信羊祜为中领军,“悉统宿卫,入直殿中,执兵之要,事兼内外”。武帝即位,羊祜以功进号中军将军,加散骑常侍,“祜以大事既定,辞不复入”[40]。这里的“内外”,和上引司马师“镇静内外”之“内外”同,指的是宫城内外。所谓大事,便是晋武帝禅代。入,即入宫城任职。这条材料再次表明让亲信统率宿卫禁兵,控制宫城内外,对稳定洛阳政局,保证顺利禅代的无比重要性。 曹魏情况既然如此,再联系汉、晋制度,应该推定,曹魏“都督中外”之“中外”界限,同样不可能不在宫城内外。 由此可见,说魏晋之“都督中外”,其“中外”界限是洛阳城内外,根据是不足的,我主界限在宫城内外,似最近事实。即“中”指保卫宫城的禁兵,“外”指保卫宫城以外,整个洛阳都城的中央军。魏末晋初,城外诸军扩展,只是“外”军的扩展,至于“中外”界限仍在宫城内外这个标准,则并未改变。[41]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