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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词人写作，恰如一滴水珠可以反射太阳的光辉，他们的作品反映了一个时代。翻开《全宋词》，你可以听见在那个国势日衰战乱频发的时代江河湖海演奏的怨曲与悲歌，已没有“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豪情，也没有“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的感慨，那都是前朝的景象和昔日的光荣了。然而宋王朝惆怅也就罢了，几百年后，那个歌舞升平的盛世竟也有这样一位白衣公子，在他的《饮水词》中呜咽着我们至今仍然盈耳却不忍卒听的水声。 他便是被王国维先生称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的纳兰容若。 纳兰容若（1655～1685），正黄旗人，其祖于清初随龙入关，战功彪炳，其父明珠，是康熙朝权倾一时的首辅之臣；本名纳兰性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他天资聪慧，博通经史，工书法，善丹青，又精骑射，常伴康熙出边塞，三十一岁时因寒疾而殁。 容若一生是短暂的，但在中国历史上短命几乎成为了天才的象征。甘罗十二岁拜相十六岁便怀志离世，李贺常有出人意表之诗句但二十七岁便驾鹤西游，清王朝初现生机又演绎了这样一个说不尽的纳兰，似乎是历史的巧合，但又确然是词人的宿命。而在我看来纳兰一生恰如三月花——看得见开始，猜不到结局。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浣溪沙》 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把美好当着你的面摔得粉碎”，亲人、爱侣、晚风、秋月，这一切一切的寻常，又有几人能承受失去之痛呢？西风送凉意，对于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无论是富家公子，还是草莽之徒。而在这首词中，这凉意似乎仅仅是为他自己而来的，也只有他自己才体会得出。 西风冷冷，黄叶萧萧，疏窗闭合，几多萧瑟。看不出你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词人，还是一个天真忧郁的孩子，韶华未逝，便已经往事萦怀，那是你看的重于生命的爱情吗？为何你也要如世人一样，失去后才知道珍惜？ “当时只道是寻常”，人会老，心会荒，当初天真的誓约似乎已消逝，但是爱情在胸腔中翻转轮回，偶然看到，会让人思量，在沉静中思量，那如水般的寂寞淹没了你的遐想，恍惚中，感念那失去后才销魂蚀骨的寻常。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南乡子》 一遇到容若的悼亡词，语浅意深的感慨，我便觉得任何注释都是徒劳的。其实，我非常不喜欢将诗词的意思逐字逐句的翻译，个人的理解只能代表一方面，强制去解释，便是画蛇添足般破坏意境。未亡人对已亡人似乎总有亏欠，所以自悔薄情，才有了“一片伤心画不成”的遗憾。而“卿自早醒侬自梦”更似泪雨连连，无限伤心尽在不言中，仿佛看到纳兰在我眼前一声长叹。 有时候我会想人与人之间是不是一种偿还的关系，有的时候是以你清楚的方式，更多的时候是一种不自知的方式。或许三年的夫妻生活，容若亏欠卢氏的太多，而此时的悼亡，尽管只是一种追念，但终究是在还那笔情债。感情有时会淘气如一个小孩，在你身前绕来绕去，然而它本性纯良，只要你能够有等待一树花开的平静之心，某天它欠你的，一定会以你不可知的方式偿还。然而纳兰的心似水，照出前生往事终于明了于心间，但犹若花期错落，她开在暮春，词人盛于夏初，看似相隔不远，但已是天人永隔，这等孤苦只能付与小令。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浣溪沙》 传说明珠罢相后，在家中读起容若的《饮水词》忍不住老泪纵横，叹息道：“这孩子什么都有了啊，为什么会这样的不快活？”其实他永远不会明白，容若心里想的偏偏是他给不了的。物质的极大丰裕会有两种作用：让人懈怠或是激发人更深远的追求，往往越是万事无缺的时候，我们越会觉得掌心里一无所有。 这一阙词身世之感犹重，仕途平坦，但却是另一种形式的怀才不遇。虽有济世之才，却只能是皇帝和父亲较量的政治牺牲品。于是他便成为人间惆怅客，虽生在富贵之家，却好似落魄的文人，那落在字里行间的只能是满纸的落寞。 人生天地间本就是一种漂泊，只不过有大漂泊与小漂泊之分。在茫茫宇宙中，人本来就如一叶浮萍，李白早就说过：“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此为你我皆体验之“大漂泊”也。而“小漂泊”呢？今日之人尚且升沉不定，何况是命运更难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古人呢？无论是李贺的“蹇驴”，李白的“五花马”，还是张继的载满夜半钟声的“客船”，不都是一种漂泊不定吗？而纳兰虽然身居相府，但那种无人理解的如水寂寞不也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漂泊吗？ 纳兰的词传世的不少，但我却觉得这三首词足以作为他一生的写照：凄美的爱情、温婉的悼念、难解的壮志未酬。“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三月花飞尽，那如水寂寞在历史的长河中流淌，而今天我们也只能微吟“沉思往事立残阳”，“当时只道是寻常”罢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