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寿论诸葛亮】 陈寿传(晋书)「寿父为马谡参军,谡为诸葛亮所诛,寿父亦被髡(ㄎㄨㄣ,刑罚,剃发也),故寿为亮传,谓将略非所长。」此真无识之论也! 亮之不可及处,原不必以用兵见长。 观寿校定诸葛集表,言「亮科教严明,赏罚必信,无恶不惩,无善不显。至于吏不容奸,人怀自励。至今梁、益之民,虽甘棠之咏召公,郑人之歌子产,无以过也。」 又亮传后评曰「亮之为治也,开诚心,布公道,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终于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刑政虽峻而无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劝戒明也。」 其颂孔明,可谓独见其大矣! 又于杨洪传,谓「西土咸服亮之能尽时人之器能也。」 廖立传,谓「亮废立为民。及亮卒,立泣曰『吾终为左衽矣!』」 李平传,亦谓「平为亮所废。及亮卒,平遂发病死。平常冀亮在当自补复,策后人不能故也。」 寿又引孟子之言,以为「佚道使民,虽劳不怨;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此真能述王佐心事。 至于用兵不能克捷,亦明言「所与对敌,或值人杰,加以众寡不侔,攻守异体,又时无名将,故使功业陵迟,且天命有归,不可以智力争也。」 寿于司马氏最多回护,故亮遗懿巾帼,及死诸葛走生仲达等事,传中皆不敢书。而持论独如此,固知其折服于诸葛深矣!而谓其以父被髡之故,以此寓贬,真不识轻重者! 【借荆州之非】 借荆州之说,出自吴人事后之论,而非当日情事也。 江表传谓「破曹操后,周瑜为南郡太守,分南岸地以给刘备。而刘表旧吏士自北军脱归者,皆投备,备以所给地不足供,从孙权借荆州数郡焉。」 鲁肃传亦谓「备诣京见权,求都督荆州。肃劝权借之,共拒操。操闻权以地资备,方作书,落笔于地。后肃邀关羽索荆州,谓羽曰『我国以土地借卿家者,卿家军败远来,无以为资故也。』权亦论『肃有二长,惟劝吾借玄德地,是其一短。』」 此借荆州之说之所由来,而皆出吴人语也。 夫借者,本我所有之物而假与人也。荆州本刘表地,非孙氏故物。 当操南下时,孙氏江东六郡,方恐不能自保,诸将咸劝权迎操,权独不愿。会备遣诸葛亮来结好,权遂欲藉备共拒操。其时但求敌操,未敢冀得荆州也。 亮之说权也,权即曰「非刘豫州莫可敌操者。」乃遣周瑜、程普等,随亮诣备,并力拒操。(亮传)是且欲以备为拒操之主而己为从矣! 亮又曰「将军能与豫州同心破操,则荆、吴之势强,而鼎足之形成矣!」是此时早有三分之说,而非乞权取荆州而借之也。 赤壁之战,瑜与备共破操。(吴志)华容之役,备独追操。(山阳公载记)其后围曹仁于南郡,备亦身在行闲。(蜀志)未尝独出吴之力,而备坐享其成也。 破曹后,备诣京见权,权以妹妻之。瑜密疏请留备于京,权不纳,以为「正当延挈英雄。」是权方恐备之不在荆州以为屏蔽也。 操走出华容之险,喜谓诸将曰「刘备,吾俦也,但得计少晚耳。」(山阳公载记)是操所指数者惟备,未尝及权也。 程昱在魏,闻备入吴,论者多以为权必杀备,昱曰「曹公无敌于天下,权不能当也,备有英名,权必资之以御我。」(昱传)是魏之人亦只指数备,而未尝及权也。 即以兵力而论,亮初见权曰「今战士还者及关羽精甲共万人,刘琦战士亦不下万人。」(亮传)而权所遣周瑜等水军亦不过三万人,则亦非十倍于备也。 且是时,刘表之长子琦尚在江夏,破曹后,备即表琦为荆州刺史,权未尝有异词,以荆州本琦地也。时又南征四郡,武陵、长沙、桂阳、零陵皆降。琦死,群下推备为荆州牧。(蜀先主传)备即遣亮督零陵、桂阳、长沙三郡,收其租赋,以供军实。(亮传)又以关羽为襄阳太守荡寇将军驻江北。(羽传)张飞为宜都太守征虏将军在南郡。(飞传)赵云为偏将军领桂阳太守。(云传)遣将分驻,惟备所指挥,初不关白孙氏,以本非权地,故备不必白权,权亦不来阻备也。 迨其后三分之势已定,吴人追思赤壁之役,实藉吴兵力,遂谓荆州应为吴有,而备据之,始有借荆州之说。抑思合力拒操时,备固有资于权,权不亦有资于备乎?权是时但自救危亡,岂早有取荆州之志乎?羽之对鲁肃曰「乌林之役,左将军寝不脱介,戮力破曹,岂得徒劳无一块土?」(肃传)此不易之论也。 其后吴、蜀争三郡,旋即议和,以湘水为界,分长沙、江夏、桂阳属吴,南郡、零陵、武陵属蜀,最为平允。而吴君臣伺羽之北伐,袭荆州而有之,反捏一借荆州之说,以见其取所应得,此则吴君臣之狡词诡说,而借荆州之名,遂流传至今,并为一谈,牢不可破,转似其曲在蜀者,此耳食之论也。 【三国之主用人各不同】 人才莫盛于三国,亦惟三国之主各能用人,故得众力相扶,以成鼎足之势。而其用人亦各有不同者,大概曹操以权术相驭,刘备以性情相契,孙氏兄弟以意气相投。后世尚可推见其心迹也。 [曹操以权术相驭] 荀彧、程昱为操画策,人所不知,操一一表明之,绝不攘为已有,此固已足令人心死。 刘备为吕布所袭,奔于操,程昱以备有雄才,劝操图之。操曰「今收揽英雄时,杀一人而失天下之心,不可也。」然此犹非与操有怨者。 臧霸先从陶谦,后助吕布,布为操所擒,霸藏匿,操募得之,即以霸为琅邪相,青、徐二州悉委之。先是操在兖州,以徐翕、毛晖为将。兖州乱,翕、晕皆叛,后操定兖州,翕、晖投霸,至是操使霸出二人,霸曰「霸所以能自立者,以不为此也。」操叹其贤,并以翕、晖为郡守。(霸传) 操以毕谌为兖州别驾(刺史佐官,随行另乘车驾,故称别驾)。张邈之叛,劫谌母、妻去,操遣谌往,谌顿首无二,既出,又亡归从吕布。布破,操生得谌,众为之惧,操曰「人能孝于亲者,岂不忠于君乎?吾所求也。」以为鲁相。 操初举魏种为孝廉。兖州之叛,操谓「种必不弃我。」及闻种走,怒曰「种不南走越,北走胡,不汝置也。」及种被擒,操曰「惟其才也。」释而用之。(本纪) 此等先臣后叛之人,既已生擒,谁肯复贷其命?乃一一弃嫌录用。盖操当初起时,方欲藉众力以成事,故以此奔走天下。杨阜所谓「曹公能用度外之人也。」及其削平群雄,势位已定,则孔融、许攸、娄圭等,皆以嫌忌杀之;荀彧素为操谋主,亦以其阻九锡而胁之死。甚至杨修素为操所赏拔者,以厚于陈思王而杀之。崔琰素为操所倚信者,亦以疑似之言杀之。然后知其雄猜之性,久而自露,而从前之度外用人,特出于矫伪以济一时之用。所谓以权术相驭也。 [刘备以性情相契] 至刘备一起事,即为人心所向,少时结交豪杰,已多附之。 中山大商张世平、苏双等,早资以财,为纠合徒众之用。 领平原相,刘平遣刺客刺之,客反以情告。 救陶谦,谦即表为豫州刺史。谦病笃,命以徐州与备,备不敢当,陈登、孔融俱敦劝受之。 后为吕布所攻,投奔于操,操亦表为左将军,礼之甚重。 嗣以徐州之败奔袁谭,谭将步骑迎之。袁绍闻备至,出邺二百里来迓。 及绍败,备奔刘表,表又郊迎待以上宾之礼,荆州豪杰多归之。 曹兵来讨,备奔江陵,荆州人士随之者十余万。 是时身无尺寸之柄,而所至使人倾倒如此。程昱谓「备甚得人心。」诸葛亮对孙权亦谓「刘豫州为众士所慕仰,若水之归海。」此当时实事也。 乃其所以得人心之故,史策不见,第观其三顾诸葛,咨以大计,独有傅岩爰立之风。关、张、赵云自少结契,终身奉以周旋,即羁旅奔逃,寄人篱下,无寸土可以立业,而数人者患难相随,别无贰志,此固数人者之忠义,而备亦必有深结其隐微而不可解者矣。 其征吴也,黄权请先以身尝寇。备不许,使驻江北以防魏。及猇亭败退,道路隔绝,权无路可归,乃降魏。有司请收权妻、子,备曰「我负权,权不负我也。」权在魏,或言蜀已收其孥,权亦不信。君臣之相与如此。 至托孤于亮,曰「嗣子可辅,辅之;不可辅,则君自取之。」千载下犹见其肝膈本怀,岂非真性情之流露。设使操得亮,肯如此委心相任乎?亮亦岂肯为操用乎?惜是时人才已为魏、吴二国收尽,故得人较少。然亮第一流人,二国俱不能得,备独能得之,亦可见以诚待人之效矣! [孙氏以意气相投] 至孙氏兄弟之用人,亦自有不可及者。 孙策生擒太史慈,即解其缚,曰「子义青州名士,但所托非人耳。孤是卿知己,勿忧不如意也。」 以张昭为长史,北方士大夫书来,多归美于昭。策闻之,曰「管仲相齐,一则仲父,二则仲父,而桓公为霸者宗。今子布贤,我能用之,其功名不在我乎?」此策之得士也。 周瑜荐鲁肃,权即用肃继瑜。 权怒甘宁粗暴,吕蒙谓「斗将难得」,权即厚待宁。 刘备之伐吴也,或谓诸葛瑾已遣人往蜀。权曰「孤与子瑜,有生死不易之操,子瑜之不负孤,犹孤之不负子瑜也。」 吴、蜀通和,陆逊镇西宁,权刻印置逊所,每与刘禅、诸葛亮书,常过示逊,有不安者,便令改定,以印封行之。委任如此,臣下有不感知遇而竭心力者乎? 权又不自护其非。权欲遣张弥、许晏浮海至辽东,封公孙渊。张昭力谏,不听,弥、晏果为渊所杀。权惭谢昭,昭不起,权因出,过其门呼昭,昭犹辞疾,权烧其门以恐之,昭更闭户,权乃灭火,驻门良久,载昭还宫,深自刻责。倘如袁绍不用沮授之言以至于败,则恐为所笑而杀之矣! 权用吕壹,事败,又引咎自责,使人告谢诸大将,曰「与诸君从事,自少至长,发有二色,以谓表里足以明露,尽言直谏,所望于诸君,诸君岂得从容而已哉?凡百事要,所当损益,幸匡所不逮。」 陆逊晚年为杨竺等所谮,愤郁而死。权后见其子抗,泣曰「吾前听谗言,与汝父大义不笃,以此负汝。」以人主而自悔其过,开诚告语如此,其谁不感泣?使操当此,早挟一「宁我负人,无人负我」之见,而老羞成怒矣!此孙氏兄弟之用人,所谓以意气相感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