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著名历史学者葛兆光 ![]() 葛兆光教授在给粉丝签名。 二平 摄 初见葛教授,他身穿简单的白衬衫黑色长裤,慢声细语,不苟言笑,看上去很严肃,更像是一名普通的上海居家男人。可是,从他的学术研究中,你会发现他是个“另类”的思想者。借着葛教授来深圳参加读书月主题活动“读书论坛”之际,深圳特区报记者就中国古代人如何看世界、欧洲如何看古代中国、“盛世的平庸”以及从周边国家看中国等问题请葛教授谈了他的看法。 中国古代的思想具有高度统一性和稳定性 记者:近来你对古代中国地图做了一些研究。中国哲学的至高点在于“道”,但中国的道,像一个不变之道。其天道,表现为“天不变,道亦不变”;其地道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地之道,或天道地德,都不能动,人们将怎样准确描绘世界? 葛兆光:地图是对空间准确描述,但人们对空间的想象会渗透其中。古代中国地图表现出跟别的国家不一样的观念,是有它的思想支撑的。所以我收集地图主要不是那些准确表达的地图,恰恰是不够准确表达的地图,借此探求藏在其后的深刻原因。 记者:古代中国对天地的描述,官方意识极浓,大的地图都是进士、状元出身,或巡抚高官来主编的。在浓厚的官方意识中,地图失去它的原貌,尤其是重“天下”,而小“世界”。 葛兆光:为什么不用准确的地理知识描述实际,而是通过观念和想象来变形,这证明了一个问题,知识和思想并非是齐头并进的。有人认为,“科学发达,思想也发达”,至少在中国的地理实践中,并非如此。古代中国一方面想象自己占有最大空间,另一方面,对世界漠不关心。“世界”是从佛教中来的概念,但古代中国主要是讲“天下”。 记者:外部世界对中国的影响,并非始于晚清,为什么汉唐以来不断介入中国的异域知识与思想,动摇不了中国的传统观念? 葛兆光:中国和世界,很大的不同在于中国的思想一直是连续而超稳定的。它来自三方面的保证,一是,经典文本始终不变,比如“四书五经”,代代传承下来;二是,经学得到皇权的支持,其存在就有合法性与权威性;三是,思想和经典文本作为考试、科举的标准,被制度化、常识化,并通过风俗化渗透到民间,有巨大的稳定性。 记者:宋以后,日本就有了借佛学之说,不以中国为世界中心的想法,比如《南瞻部州图》,而这种说法,到了中国却仅在宗教文本中出现,官方并没有把它引入地理学,这似乎证明王朝的世界观有明确的选择。 葛兆光:古代中国一直把自己认知的关怀放在第一位,有“天下中央”、“天下共主”的思想。这种思想受到两次特别大的冲击,一是佛教的传入,二是明清之后西洋化。这两次恰恰都和世界观念有关。南北朝时有过关于世界中心的争论,但这种争论没能兴起大浪,到唐初就消失了。明清的西洋化,确实冲击了古代中国人的世界观,但也很快又被消解。这跟古代中国的政治体制无法分开,中国的“政治力量高于宗教力量”,任何宗教思想,还有科学思想,要想在中国落地生根,都要置于皇权的控制之下。 中国和欧洲是两个不同的思想体系 记者:你说过“知识的变动是思想变动的前奏”。如果说,东西方在春秋时代,共处过文明的时间轴线;那么,元末明初,东西方文明,再次处于新的文明萌动期,但为何在元代又一闪而过,而没有进入所谓“文艺复兴”? 葛兆光:蒙元时期确实对欧洲、中东,甚至我们猜测北非都有过重要影响。当时人们对世界的认识丰富了,但是这不能够说明他们的思想也丰富了。在汉人的观念里,对世界的看法基本没有大的改变,冲击是有的,但从思想史的角度讲,变化不大。至于“文艺复兴”是从欧洲的历史和文化角度提出的,“文艺复兴”是欧洲超越中世纪神学控制,从古希腊、古罗马找到那种断掉的文化和传统,而中国的文化传统一直没有断,也不存在中世纪。中国无法“复兴”的问题,恰恰是古代儒学的知识、思想观念有很强的存在感,新思想难以介入。 记者:欧洲对知识的控制有两个系统,教皇和世俗国王。它不像中国对知识体统的指控那样高度统一。这是否为他们进一步科学描绘世界提供了条件? 葛兆光:欧洲知识同政治的关系不大,却与宗教关系很大。随着“文艺复兴”的发展,世俗国王在不断蚕食教皇的权力,对教皇有越来越大的离心力。世俗国王的权力靠的是财税,因此,商人崛起后,就形成国王、教廷、商人或市民三足鼎立,任何一方都很难控制住对方。而在欧洲,宗教本身就有传播知识的一些教育功能,我想,正是这种功能恰恰支持了知识从宗教里脱离出来,尤其是15世纪大航海时代的到来,需要更新知识。 记者:“文艺复兴”时期,欧洲认识中国、描摹中国的时候,一直很“美化”中国,这是一种什么心理,是否是商业心理在驱动? 葛兆光:“文艺复兴”时期对中国的美好想象是跟他们自己的改变有关,有利益驱动在里面。他们认为,东方已经有美好的存在,我们也应该发展。现在很多人有一种说法,明清时代的江南经济跟当时的英美等国差不多,这种说法我们可以同情它背后的道德动机,但是从历史事实上讲,还值得考虑。明清时期经济即使发达,也仅限在江南地区。 记者:在《中国思想史》中,你提出了“盛世的平庸”概念。如从认知世界的角度看,康乾盛世,不仅思想平庸,而且是“很坏”。一方面是文字狱束缚思想,一方面是封锁新知传入。 葛兆光:我书中的“盛世”原指“盛唐”,那个时代是唐帝国最富有,最繁华的时期。尤其很多观念冲突都得到和谐处理。比如,佛教统一化、道教合法化,儒家经过分裂也得到统一。整个社会出现歌舞升平的景象,思想在这种情况下,缺乏发展的动力。政治已经把知识归纳了,因此,很多人便去写诗,而不研究思想问题。明清也有其“盛世”,但与唐不同,它不是由于富有繁华多民族关系融洽而形成的,它更多的是统治者采取高度的管束形成“秩序井然”的局面,这时的“平庸”,不是不去想,而是不敢讲了。“盛世的平庸”,让我们更关注“乱世”的“思想的黄金时代”。 研究思想史需要打破将西方作为唯一标准和尺度的框框 记者:“什么叫中国”现在成为一个新的学术问题,你的学术思路一直都很另类,这方面你有什么新的研究? 葛兆光:中国历史也可分为两段,一段是以自我为中心;另一段是明代中后期,新的世界观的进入;而真正的改变是在甲午战争之后,开始以西方为背景来打量中国。也就是说,无论中国是在什么阶段,是保守还是开放,都是在西方认识的背景下观察的。我现在主要做一个课题是“从周边国家看中国”,即利用日本、朝鲜、蒙古、越南等国家的历史、资料来重新界定中国人当时的思想。 记者:用西方标准看待中国,最大的问题在哪里? 葛兆光:过去在很长时间里,虽然是用中国的资料,但评价的尺度和标准都是西方的。而我们和西方的思想有着很大的差异,长期以来当作比较镜像的西方,似乎只是一面朦胧含糊的铜镜,虽然看得见整体中国文化的轮廓,却看不清具体文化中国的细节。 记者:借助这些周边国家的眼睛,我们看到的东西有何不一样? 葛兆光:我们以前经常会忽略,感觉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并且是在我们的影响下,但深入研究你会发现,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从他们的资料上可以看到“过去很陌生”的中国。比如从越南到北京,要经过中国很多省份,且每一个地方都不同,这个过程中,他们对中国观察的范围、视角和描述也不同。再比如,我们一直认为在清朝,满汉矛盾得到有效的解决,但是根据日本人、朝鲜人资料记载,当时满汉的关系还不是很好,这也为我们研究为什么到了晚清出现“驱除鞑虏”口号提供了一种新的线索。 记者:从周边国家看中国角度是如何产生的? 葛兆光:长期以来,中国周边各个区域对中国有不同的认识,而这可能恰恰是很多面使中国自我认识更加准确的镜子。这些年条件好了,可以找到一些国外的东西,发现他们资料中出现的东西和中国自己的描述并不完全相同,因此我们希望增加认识中国新的角度。这方面目前的成果有我们从越南图书馆、越南汉文院收集的资料中整理了《越南汉文燕行文件集成》25册。这里面包括了实录、传闻、想象等等。 结语:有学者指出,中国从传统走向现代,最主要的转化是三方面,即思想观念、外交体制到政治制度。而中国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过程中,也面临在传统之内重新诠释和理解经典的问题,这是葛兆光教授非常关注的。在与他的对话中,我们能体会到,在中国重建自我认识的时代里,需要有多面的“镜子”来反映中国古代的历史原貌和本来面目,并以此为借鉴,使古代中国也成为现代中国的一面“镜子”。 葛兆光:著名学者,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院长、博导。主要研究领域为古代中国宗教史、思想史、历史学、专门史及历史文献学。主要著作有《禅宗与中国文化》、《道教与中国文化》、《汉字的魔方——中国古典诗歌语言学札记》、《唐诗选注》、《中国禅思想史——从6世纪到9世纪》、《葛兆光自选集》和《中国思想史》等。(■ 深圳特区报记者 梁二平 尹春芳)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