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星煜 张岱是明末豪门的后裔,明亡以前一直过的锦衣玉食的奢华生活,难得的是他在充分满足物质享受的同时,却并未停留于享受,对于衣食住行以及各种娱乐都作了别具慧眼的探索,进而尽可能从学术或兴趣的角度,总结出许多宝贵的经验。明亡以后,他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隐士,过着非常贫困的生活。他做了两方面的工作,第一是用优美的文笔写成两本回忆录,《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第二是修著了一部视角较为独特的《石匮书》。 《陶庵梦忆》内容异常丰富,牵涉到种植花草、喂养鱼鸟、佳节风尚等等。其中有关戏曲表演的记载已引起戏剧理论界充分重视,张岱所赞赏的彭天锡、朱楚生诸人的表演艺术的记载一再被引用,并加以分析研究。关于茶艺,他也说得较多,人们的重视也仅仅是开始。他的《闵老子茶》确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精彩绝伦的奇文。文章前面是闵汶水在试探张岱究竟有没有和他探讨茶艺的决心和耐心,并未涉及茶艺的本身,后面的半篇才是主要内容: 灯下视茶色,与磁瓯无别,而香气逼人,余叫绝。余问汶水曰:“此茶何产?”汶水曰:“阆苑茶也。”余再啜之,曰:“莫绐余。是阆苑制法,而味不似。”汶水匿笑曰:“客知是何产?”余再啜之,曰:“何其似罗岕甚也?”汶水吐舌曰:“奇,奇。” 这是第一回合。闵汶水用阆苑制法的罗岕茶给张岱喝,骗他是阆苑茶,被张岱识破了,点明这是罗岕茶。闵汶水心里很佩服,口中称奇。 余问:“水何水?”曰:“惠泉。”余又曰:“莫绐余:惠泉走千里,水劳而圭角不动,何也?”汶水曰:“不敢复隐。其取惠水,必淘井,静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藉瓮底,舟非风则勿行,故水之生磊。即寻常惠水犹逊一头地,况他水耶?”又吐舌曰:“奇,奇。” 这是第二回合。闵汶水骗张岱,说用的是惠山的泉水。又被张岱识破了。 言未毕,汶水去。少顷,持一壶满斟余曰:“客啜此。”余曰:“香扑烈,味其浑厚,此春茶耶?向溣者的是秋采。” 最后一个回合,张岱把春茶、秋茶的不同味觉讲了出来。于是使闵汶水为之五体投地。“闵汶水大笑曰:予年七十,精赏鉴者,无客比。”认为他七十年来所遇到的精于茶艺品评的人当推张岱为第一,他人都望尘莫及。闵汶水对茶艺的造诣应该说是也极高,他们二人在伯仲之间。 十分遗憾的是,虽然《闵老子茶》一文曾引起人们的兴趣,却只是停留于文笔的欣赏,而未从茶艺角度深入,亦未从史料方面予以钩沉。其实张岱对闵汶水确实钦仰,除此文之外,《陶庵梦忆》另有《王月生》,王为“曲中上下三十年,决无其比也。面色如建兰初开,楚楚文弱”之名妓。而她居然“好茶,善闵老子,虽大风雨大宴会,必至老子家啜茶数壶而去。所交有当意者,亦期与老子家会”。看来,这王月生是明末最懂茶艺的名妓了。 那么,是否张岱对闵汶水的钦仰显得有些偏颇呢?恐怕没有,因为他是听到周墨农的推荐才去拜访的,而且王月生的那些事情也可以作为旁证。郎瑛《七修类稿》:“歙人闵汶水,居桃叶渡上,予往品茶其家,见其水火皆自任,以小酒盏酌客,颇极烹饮态,正如德山担青龙炒,高自矜许而已,不足异也……”郎瑛未多谈与闵汶水的交往,而是比较具体而详细地评介了闵汶水的茶艺,正可以补张岱之不足。 张岱对茶艺造诣之精,《禊泉》《兰雪茶》也有所反映。他说:“辨禊泉者无他法:取水入口,第桥舌舐腭,过颊即空,若无水可咽者,是为禊泉。”这本来是极难用文字表达的感觉,他却恰如其分地表达了。他认为禊泉之佳妙,“会稽陶溪、萧山北干、杭州虎跑,皆非其伍”。应该说,张岱把水的重要性估计得相当高,决不在茶之下,至少是平分秋色。他对自己辨别水的能力颇为自信,所以说:“昔人水辨淄渑,多为异事,诸水到口,实实易辨,何待易牙?”听起来神乎其神,似乎近乎夸张了。《兰雪茶》主要谈当年他采日铸茶加以精制,其色、香、味一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所以取此名,“四五年后,‘兰雪茶’一哄如市焉。越之好事者不食松萝,止食兰雪”。可见当时张岱曾经使浙江茶客的口味为之转变。 自为墓志铭,应该是当事人的盖棺论定,其史料价值不容低估。张岱的《自为墓志铭》说:“兼以茶淫枯虐,书蠹讨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承认了他对茶艺的热爱。而且又再一次强调了“啜茶尝水则能辨渑淄”。对此,我感慨万分,在《自为墓志铭》中,他并没有奢谈戏剧表演艺术,我们戏剧史论家对其有关戏剧著述十分重视,详加评论,并没有错。但今日茶文化研究者对张岱有关茶艺论述不够重视,则希有待改进。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