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对于他不再是生疏之地;与名角合作,他也有了与其珠联璧合、相映生辉的实力。所以,四七年初,三立举步迈进被说唱艺人视为大台口的大观园,按他的功力、阅历和正在抬头的声望,都非常合适而及时。因此他兴奋而不紧张,踌躇满志而不惴惴不安,颇有“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之势。 他放开手脚了。如果说在兄弟剧团是困顿的五年,那么入大观园的一年多则近乎“撒欢”,欢蹦乱跳,有时竟难免“破格”。自身的技艺、火候儿和台下友好期待的气氛都促使他不再那么循规蹈矩。 他有了一批盯住他、喜欢他和捧着他的基本观众,几乎每场必到,甚至和他交上了朋友。他们不满足于听他的传统段子,常在台下高喊:“多加小料儿!”所谓“小料儿”,用行话说就是相声入活前的“垫话”,可长可短,有时要现场抓彩的。三立不能扫他们的兴,凭着机敏和应变能力见景生情,临时发挥,渐渐成了他的拿手好戏。那时剧场隔音设备不好,外面一过救火车“呜儿——呜儿——”连着响警笛,在台上说相声使劲喊也压不下去,怎么办?三立顺水推舟,凝神默视窗外,良久,救火车呼啸着去远了,才喃喃自言自语:“车过去了,往南,奔河北路紫阳里6号了……”侯一尘如梦方醒惊呼:“啊,我们家着火啦?!……”观众大笑,注意力又回到台上了。还有剧场里卖糕点、糖堆以及报纸的,在池座间自由来去也干扰演出。卖报的手托一摞各色报纸,名字都搭在外面,就站在台根底下卖,把观众视线都挡住了,三立也不着急(急也没用),反而帮着吆喝:“快买呀,赶紧买,他的报纸便宜,早存的,别人卖四个子儿,他卖两个子儿,老报纸……”“早存的”“老报纸”还有人买么?连卖报者也忍不住笑掩口而去…… 因地制宜,随机应变。三立变得“调皮”了。大概幽默演员都少不了这种秉赋,有的外露,有的含蓄,而三立由于个性和早年的坎坷经历把它埋得更深,现在才偶而露出“峥嵘”。演员在舞台上下的气质有时是互相渗透影响的,随着在台上的放开,生活里的三立也“调皮”起来。有一次,他公然施“掉包计”,把白云鹏女弟子阎秋霞新买的一双上海产的绣花鞋,偷偷掉换为某茶房汗脚趿拉破了的旧布鞋。阎兴冲冲地提着鞋盒回家,转天进后台大怒,说:“准是马三立干的!”(一个“准”宇,披露出三立好多恶作剧),而肇事者利用上下场的间隙避而不见,后来实在躲不开又死不认帐,虽经一位唱河南坠子的女演员当面揭发也佯装无事。阎自然更火冒三丈了。一位姓赵的老观众怕心爱的三立陷入困境,主动提出在会芳楼饭庄请客说合,席间抱怨:“你们打架,我赔钱请客……”忽觉马、阎二人传杯递盏,谈笑如初,不禁又茫然,疑惑,若有所悟:难道是——假的? 假到真时真亦假,也只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吧。 三立性格中淘气的一面见了天日,作为一名相声演员,常常要与观众做无拘无束的近距离交流,那“一面”不仅会使他的正式节目多了几分灵气,而且会促使他在正文之外出人意料地做出荒诞之举来。那一次,白云鹏告假回北京,由刘派女弟子孙书筠替演大轴,倒二仍是三立的相声。孙是京韵大鼓女艺人中的佼佼者,嗓音高亢,功架刚健,艺术上是不错的,为人也厚道,就是有一个好误场的毛病,外号叫“崴泥”,她自己也承认崴泥。这一来可苦了三立,她不来三立是不能下场把台晾了的,只好一次又一次“马后”(即在台上拖延时间)。那时剧场有检场人,负责给台上的演员茶杯里续水。他和演员之间有一种暗号,他不停地续水说明下一个节目的演员没来,你还得“马后”;如果他把桌上的茶杯拿走或者换了,就等于告诉你人进后台,可以安心收尾了。但自从换了孙书筠压大轴,三立那只杯子始终象被牢牢铸在桌面上,没有一次是能轻易被人拿走的。他回到后台埋怨,发牢骚,孙书筠本人也挺着急:“我也不想迟到,真的。不信你瞧,为怕晚了‘崴泥’,我早早在家化好妆才出来,时间挺富裕的,也不知怎么回事,紧打慢赶,结果还是……” 还能跟她说什么呢?三立哭笑不得。 那天,她照例又来晚了,而且大大超乎往日的平均水平,好像忽然得了暴病或者被劫道被绑票被土豪劣绅抢亲掳走了赛的,踪影全无。 三立已经奋力坚持了五十多分钟,多次向自己固守阵地的茶杯投去腻味仇视而又可怜巴巴满怀期望的一瞥,却只见它又被表情漠然的检场人续足了热水,在那里容光焕发,“待”得挺稳当,挺熨帖。三立快要顶不住了。有些通晓台上规矩的老观众心领神会,开始挤眉弄眼交头接耳,兴味盎然地想看看这出好戏怎么收场。就在三立东拉西扯没话找话濒临无话可找的绝境之际,表情依然呆板的检场人又一次走上台来,不慌不忙地拿起茶杯——走了…… 三立的语声戛然收住,紧紧盯着原来放茶杯的地方,一动不动足有半分钟之久,再圆瞪双眼直怔怔惨凄凄地望望观众,然后转身,朝着孙书筠即将出现的上场门,“咕冬”一声——直挺挺跪下了! 全场肃静。 不用问,谁都能明白这猝然一跪的潜台词:“姑奶奶,您可来了!” 据目击者回忆,当时人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手惊呆了,紧接着开心得险些挑起了房盖儿。崴泥的孙书筠依然崴泥,直到站在台上击鼓也忍俊不禁,一次次捂着粉腮折弯了杨柳细腰…… 也许这象一场闹剧,闹出圈儿了。可是在那种茶楼式的小剧场,以市民为主要对象的相声,有时是否也可以放纵地闹一闹呢?完全正规化,一本正经,对笑的艺术来说是否尽善尽美?这大概要由将来的理论家去评说了。 那时的艺人也确实散漫,所以才触发了一些崴泥事。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三立双膝跪倒的震动、感化,反正名演员孙书筠几十年里都比较遵守时间了。 国民党统治临近后期,政治腐败,物价飞涨,人们生活得很不安定。他们由衷欢迎能让自己开怀一笑的人。日趋活跃的三立越来越受钟爱。他们捧他,请他吃饭,和他交朋友称兄道弟,送给他一幅幅桌围子以壮声色。当年时兴观众给心爱的演员送台桌围子,一块方绸,绣上图案和题词,用两根细带缚在台桌腿上,正面朝着观众,看上去很神气,很红火。三立红的、绿的、黄的收了一摞。有一幅分外有情趣,正面绣着一马一猴,马瘦骨嶙峋,猴丰肥臃肿,恰是马三立与合作者侯一尘的形象化身。 在常来的观众中,有一位年过五旬的老者,宽脑门,目光朗朗,手持一把折扇,风度潇洒从容。他几乎每天日场必到,听完相声还要进后台道声“辛苦”才走,日子长了有人向三立介绍他是“侯三爷”,那人含笑谦称“我叫侯霭如……”,三立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只是恭敬地拱手施礼。有一天,他随白云鹏去赶堂会,在天祥商场门口等车,又遇上了那人。白云鹏连忙趋前寒暄,并且回头招呼三立。“你不认识侯二爷?就是侯喜瑞先生呀,他老向我夸你!……”三立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京剧界赫赫有名的花脸大家,霭如是他的字。侯喜瑞以演曹操著称于世,有“活孟德”的美誉。三立还看过他演的《连环套》、《取洛阳》等拿手戏,艺术精湛,身手不凡,内心是很仰慕的。能有这样一位知音,三立自然很兴奋,同时头脑又变得很冷静,暗暗告诫自己,观众里头藏龙卧虎,高人很多,越是出了点名在台上越是马虎不得的呀!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