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别传中,赵红云女士是位应该留下痕迹的人物。 她是清唱京戏的艺人,年轻时高身挑儿,体态婀娜,容颜秀丽,黑亮亮的一双大眼睛,更显得皮肤白皙。模样俊,心眼儿也好,很重感情的。 三立和她是三九年夏天在济南相识的。 近半个世纪以后,三立曾经向一位从济南回来的同行打听:“赵红云这个人还有吗?” “有哇。” “老了吧?” “哪儿呀,”对方连连摇头,“还帅着呢,有时还在街道联欢时唱一段。听说,她嫁了个挺不错的丈夫……” 三立默然颔首,表情是感慨而欣慰的。漂泊异乡的女艺人,老来有此归宿,应属万幸了。只是,她还记得说相声的马三立吗?按说是不会忘记的,可年头太多了,也难说,难说呀……这样想着,他不觉又好笑地摇起头来。 当年,三立偕新伙伴高少亭于三八年冬天再次别家远行,沿津浦线铁路朝南走,一路晓行夜宿,至转年才到达有名的泉城——山东省首府济南。 本来刚从奉天回来不久,一家团聚,怎么又走呀?还是迫于生计,同时也有避难的味道。日军南下侵略,天津已经成为沦陷区,市面又恢复了表面的繁荣,艺人们可以出来挣些杂合面糊口了。可是,流氓帮会的势力也随之猖獗起来,大恶霸、青帮头子袁文会盘踞南市“三不管”,投靠了日本新主子,越发横行霸道,向站脚谋生的艺人、小商贩及手艺人等横征暴敛。后来竟又传下话来,不在青帮的人,一律不准在“三不管”一带混饭吃。狗腿子四处盘查,如狼似虎,吓得“帮”外人士们东躲西藏,三立和刘宝瑞就一连几天不敢出门,眼看要揭不开锅了。这时,便有入了青帮的朋友劝三立,拜个师父,烧个“香堂”,也在帮算了。三立不干,坚决不干。一来卖艺凭本事吃饭,干嘛去当“混混儿”?那不是正经百姓走的道儿;二来一旦拜了师父,如同找上个债主子,逢年过节都得敬奉,没有十块八块的钱应付不过去,拿血汗换来的钱孝敬这帮恶棍,冤! 宝瑞也不入。但他脑子活,说:“三叔,死守着不是长久之计,咱不会来个假招子吗?”说着,念叨起什么大通、悟、学、万、象、依、皈,八辈,二十辈,二十八辈;什么正宗有“航三”、“嘉白”,又是什么“清水的”、“浑水的”,等等,都是帮规里的黑话,他背得滚瓜烂熟,象数绕口令赛的。原来他找来一本讲帮规的书《通漕》,把一般黑话都捣腾熟了,想出去冒充在帮的。三立接过《通漕》看看,觉得把里头的东西背下来倒不难,只是自己不象宝瑞孤身一人,一旦露馅撒鸭子一跑就完了;自己有家,“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弄不好还不得让“混混儿”们抄了家呀。 他终于没敢冒充。宝瑞则当真象后来闯威虎山的杨子荣那样当起假青帮来,一上来倒也被他瞒过几次,可天天演这一出戏难免要露出破绽,结果挨了一顿暴打才算了事。这也是后话了。 且说三立一不想在帮,二不敢装假,只剩下跑码头一条路好走。恰好这时有个开汽车的高少亭,能说几段相声,在天津开车常受宪兵警察的欺侮,想要改行,就和三立搭上了伙伴。两个人沿铁路一站一站往南走,能撂地就停下来,赶集市,赶庙会,交通路口、大车店、茶棚、妓院都是卖艺之所。听众多就找个小客店住上几天;生意冷清,在火车站蹲上一夜,天亮继续往前奔,其情境和乞丐、游方和尚差不多。一路吃用省得不能再省,积攒到两块钱便往家里寄。就这样,冬天离津,过沧州到德州,经平原住禹城,走走停停,到济南已经是柳絮飞雪的初夏了。 久闻济南风光好,以多泉闻名于世,千佛山、大明湖也有名气,此地又是通商大埠,市面繁华,行人熙熙攘攘。初到泉城的三立却无心浏览风物,先打听何处能撂地卖艺,经指引来到南岗子市场,果然摊棚林立,热闹不下于北京的天桥和天津的南市,外面一圈货摊,往里是卖吃食的,中间就是说唱艺人的场地了。他们转来转去,找不到空闲场地,幸亏遇上变戏法的李凤祥。此人四十来岁,挺魁伟的大个头,背头油黑,一嘴河北省口音,听他们说了原委,仗义地提前把自己的活计“推”(散场)了,让他们趁着天还未黑说上几段。三立和少亭赶紧取出扇子、竹板,在场子中间向观众拱手鞠躬,说了几句江湖上惯说的客气话,然后一连说了四段,挣了一块多钱。他们向李凤祥交两角板凳钱,他怎么也不肯收,还说:“明天还这个钟点来,我提前推。上午不行,敲锣打鼓也引不来人,你们初来乍到,耽误不起工夫……”三立千恩万谢地应了。就这样一连十几天借地沾光,每天能收入一块多钱,渐渐有了些名气,有些常客每天必到,场子不“推”不散,成基本观众了。 这天,一位常客找上门来,是二马路青莲阁茶社的管事,叫杨浦利,留心看了他们几天演出,认定是好角,于是约他们去茶社献艺。每天劈三个份儿,每份儿按卖票收入从两三毛到五六毛不等,后台可以住,电灯、开水、桌椅板凳免费供应,这可比撂地位穷小店强多了。他们住的小店是大通铺,还得自己出去打水,太简陋了。 他们答应下来,随杨浦利来到青莲阁,只见一座挺气派的三层楼房,门口贴着红红绿绿的海报,有评书、大鼓、魔术、坠子等各样杂耍,出入的观众或西服革履,或长袍马褂,都很阔气。老板姓马,粗眉大眼,肥胖身躯,一点头下巴就叠成了两层,漫不经心地扬了下手说:“来啦,先上一场,说说……” 《开粥厂》。马门独传的段子,又是一炮打响: “长这么大个子,就是不忍心看宰牛的、宰羊的、宰鸡的、宰活鱼的。” “可真是善人哪!” “没害过一个性命……善嘛!我睡觉的床上要是有个臭虫,这该怎么办?” “捻死!” “太损啦!那也是个性命。我马善人绝对不那么做。” “您可真是善人哪!” “甭说是臭虫,就是打我身上翻出个大虱子来,这应当怎么样?” “挤死!” “又损啦!那也是个性命啊。” “把它扔地下?” “扔地下就饿死啦!” “那怎么办呢?” “不论看见谁,往他脖子上一搁,嘿!善嘛。” “啊?!这叫善哪?这叫缺德!” “我不受痛苦,还能保全它的性命。要能找一个胖子往他脖子上一放,那就……” 说到这,台上的三立依然一本正经,悲天悯人,台下可绷不住了,连笑带嚷,直闹个人仰马翻。接下来三立吹嘘自己的花园、住宅、吃食,加比骆驼大的蛤蟆秧子、八斤半重的活螃蟹以及一年三节施舍的炸酱面、粽子和腊八粥之类。神呼海哨,天花乱坠,却又语言流畅,神情极为郑重。观众听得时而入神,时而大笑喝彩,待到三立把“包袱”抖开收“活”下场,观众不干啦,非让他返头再说两段不罢休。 后台也是一片称赞声,马胖子连声让他们今晚就把行李搬来,住在后台。三立应谢着去墙角换衣服,只觉眼前红花花地一闪,有人在耳边脆生生地说:“辛苦啦!您说的,真好……” 一位穿红绸旗袍的女演员,漂亮的眉目间含着笑意,那是开心地大笑过后留下的痕迹。 “不敢。初来乍到,您多关照!”三立连忙回答。 “我该上场了,咱们有空再说话……”女演员又是一笑,娉娉婷婷地上场去了。 台上随之响起了京胡声,面皮倒板:“一马离了西凉界……”女老生,嗓音清亮,挺挂味儿的。 她就是赵红云。他们就这样相识了。在谈话中才知道,她也是天津人,年方十九岁,还有个妹妹叫赵红霞,也在茶社清唱,唱京戏旦角和铁片大鼓,个头比她矮些。她们从小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跟着养母长大,养母是个大胖子,为人极厉害、苛薄,她们小时候受了许多苦,如今长大能挣钱了,养母才开始有了笑脸。老乡见面格外亲。她和三立说了不少知心话,平时对三立很照顾,有时还趁着在后台换衣裳的机会,周围没人注意,悄悄掖给三立钱或吃食,三立不肯收,她着急地小声说:“快搁起来呀,我有钱,比你富裕,拿着吧……” 三立只得收下了。此事他们只当没有人看见,可日子长了,却未能瞒过高少亭的眼。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对三立说:“我看,赵红云对你可不错,是不是看上你了?” “别瞎说!” “你瞧,又唠家常又塞东西的,再看她说话时的神态,我能猜个八九!” “醉雷公——胡劈!人家是看咱山门在外的可怜。凭咱穷得叮当乱响,凭咱这付长相,什么地方降人?你呀,吃了几天饱饭撑晕了是不是?” “这种事难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人家怎么不给我东西呢嗯……?”少亭诡秘地一笑。 三立赌气转过头不理他了。而他,不大工夫也就发出了鼾声。 两个人说过就忘了,不想竟真被少亭说中了。没过几天,红云提前来到后台,把三上叫到一边,说看中他为人老实厚道,场上的玩艺儿也好,要嫁给他,两个人远走高飞,凭能耐挣饭吃,不愁过不上好日子。 望着她红喷喷的一张脸,三立紧张起来了。连忙告诉她,自己早成家了,孩子都三岁了。红云定住眼神看他,终于相信他说的是真话,顿时用双手捂住脸,羞涩、伤心地摇起头来。三立正不知怎样安慰她,胖养母在那边叫了,身旁还站着一个戴金丝眼镜的阔先生。看样子又是约她去唱堂会。 她深深地望了三立一眼,走了。 三立好半天还僵立在那里。青年男女情投意和接触久了总会前生感情,尽管前面横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三立很动感情,也很冷静。他知道即使自己没有家室,也很难同红云结成百年之好,她身后有凶恶的养母,还有一大群象苍蝇一样追逐她的达官贵人们,他们不会轻易放过红云的。这就是年轻走红的女艺人的处境。 好难过的一团东西堵在喉咙里。他忽然觉得,红云姑娘比自己更可怜。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