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当,哐当当……”车轮撞击铁轨不住地响,车窗外的原野象一面大转盘不停地往后旋,这分分秒秒都在进行的撞动、旋转,都如同告诉人们:远啦,一会儿比一会儿、一阵比一阵更远啦!于是三立的心便如同飞到半空中被剪断线绳的风筝,忽悠悠地飘荡起来。 一九三七年阴历五月的一天清晨,年方二十四岁的马三立离家远游,乘一列硬板火车出了山海关。 闯关东,老年间对华北地区的百姓来说,总带有悲壮色彩。既是迫于生计,不得已才别妻离家到一个陌生夭地铤而走险,又含有不甘困顿血气方刚敢涉江湖一试锋芒的意味。至于悲与壮哪个成分更多些,那就因人因时而异了,虽然—般中国人只要能活得下去,是不愿离开家门的。这一年日本加紧侵华,天津卫市面萧条,每天宵禁戒严等于断了艺人们的生路,只得各求温饱。三立的伙伴们也自寻前程,刘桂田脑瓜机灵,不仅能说相声,而且常跟着京戏班掺活,上台票个铜锤、架子花脸什么的,这时索性搭小班跑码头去了。赵佩茹傍常宝堃去北京;刘宝瑞孤身一人,投到师傅张寿臣家,也暂时有了着落,只剩下三立,临时在时调班子加场,聊以糊口,却非长久之计。就在这个节骨眼儿,奉天(即现在的沈阳)翔云阁茶社来人约角,言明包管路费,管住,与演员三七分帐,收入一块钱,艺人可分七角,这些条件在当时应属十分优惠了。三立大病之后,曾和桂田在天津边上转悠过,搭小船到咸水沽、葛沽、塘沽,又带着徒弟阎笑儒经唐山、古冶、开平、昌黎,一直到了秦皇岛,白天撂地,晚上串巷,虽然嫌了点钱,还上了积欠的高利贷,不枉一番奔波,可那是风餐露宿、朝不保夕拿身子骨拼出来的,和此次正式约角怎么比?三立不由精神振奋,慨然应下:去!此时可谓壮。 然而回到家,眼睁睁瞅着妻儿老小,心里忽又有些乱。以前出门,都离天津不远,日子不长,这一回可是出关哪!味道不一样了。他们要是有个灾呀病的怎么办?捎个信儿都困难,光坐火车就得一天一夜。再者说,自己连关外是个什么样都没见过,人生地不熟的,孤身去闯能行吗?……心里七上八下地扑腾着,嘴上还在讲奉天如何好、约角的人如何热情,条件优厚等等。惠敏却只是垂着眼皮听,后来又默默地点头,然后就嘱咐他早晚多穿件衣裳,刚闹过大病,别着凉,路上要加小心,说着又去枕头底下摸挲,取出一个布包,打开一层又一层,终于把全部家当捧在手心里——八块钱。家里还有点杂合面俺给你烙四张饼子吧,车上吃。俺们娘几个,就别惦着了……那声音渐渐变弱、发颤。三立听着、瞅着,不由鼻子发酸,悲从中来,一时泪水竟将豪气冲了个一干二净…… 退路是没有的。聚守固然好,挣钱吃饭更要紧,何况已经应了人家,驷马难追了。就这样,他先壮后悲,壮壮悲悲悲悲壮壮地踏上了征途。 两块钱,紧包密裹地揣在怀里——他只带了两块钱,惠敏在家还得过日子呀。小包裹抓在手中,里边的杂合面饼子似乎还带着余温,手心总是热乎乎的。从昨天上车到现在,他只吃了多半个,心里饿嘴上不想吃,有火。可是,坐在对面和里边的三个乘客,却胃口极好,在他的印象里似乎上车就没住过嘴,鲜货、瓜子,酱杂样和大饼,一路吃下来,此刻又在分食一只烧鸡,并且用粗瓷碗喝酒。边吃喝边海聊,说坐长途火车吃鸡最合适,有工夫细嚼慢咽,消磨时间。这几个穿长袍、戴礼帽,提上来几只大皮箱的商人打扮的旅客,将鸡脖、鸡翅膀、鸡大腿啃得有滋有味,不时呷一口酒,巴唧一下嘴好不快活。 三立把眼闭上了。他既无心听他们的车上吃经,又腻味看那副既凶猛又透出几分斯文讲究的吃相。可是一合上眼皮,便又见与妻子洒泪而别的情景,孩子们那一张张仰视的小脸,于是心里又乱,赶紧把眼再睁开来。鸡骨杂陈,肉己所剩无几了。从奉夭挣钱回来,也买一只肥肥大大的烧鸡。干嘛总打不起精神来,出门儿不是好事么,挣钱,见世面,养好角儿就得闯。他去秦皇岛,曾遇上天津京戏名票友王庾生,举止文雅,十分爱听他的相声,举荐他到自己教戏的耀华玻璃公司俱乐部献艺,那真是个大买卖,公司职员们西装革履,绸衫绉褂,衣着讲究,通文墨,懂行,最喜欢他说的《西江月》、《文章会》、《反八扇》之类文段子,一晚上就开支三块钱。那些日子真是叫人兴奋,他对自己的艺术生涯增长了信心——能上大台面。有真玩艺儿走遍天下,关外就不是人去的地方? 想到这,他忽然对自身的价值有了新的估量,壮胜于悲,不觉腰板也在硬座上绷直了。 车,却于不知不觉中停下来。窗外一溜站台,木牌上赫然写着两个黑字:绥中。 三立活动着腰腿,探身向外面张望,远处一抹山影,下边一望无际的高粱地,绿汪汪的耀眼,站台后面则拥着肩扛手提行囊的旅客。把住卡口的除了戴大壳帽的铁路员工,还有穿黄军装的日本兵。叽哩嘎啦地喊叫,刺刀亮晃晃,透出几分杀气。 忽然,车厢里也乱起来,大马靴嘎吱嘎吱响,人们纷纷起身。三立扭头一看,上来两个日本宪兵带着四、五个伪军,正在逐座盘查讯问。 “你的,干什么的?”一个矮胖的伪军问靠门的年轻人,公然一嘴日本腔。三立有些疑惑,只听旁边的一个商人小声叽咕:“小子,认***干爹了!”“小点声儿……”“嘘……”旅客先后起立、脱帽,回答盘问。走到眼前了,吃得嘴上油光的大个子商人抢先答道:“我们南来北往,经商,小买卖的干活!” 得,他也认干爹了。 “你是什么人?”猛不丁一声喝问,三立还仰着脸东张西望,直到发现矮胖伪军的三角眼直瞪着自己,才慌忙起来:“我……什么人?我——是说相声的……” “啪!”一记耳光,兜头盖脸地扇来。三立懵了,怎么打人? “什么说相声的,你是哪国人?” 噢,问国籍。那也不该动手打人呀!三立望着趾高气扬的伪军,后边不发一言却杀气腾腾的日本兵,不敢讲理,捂着脸答道:“我是中国人!” “啪!”又一巴掌。 “什么的中国人……”这下更成了丈二和尚,“中国人”还有错吗?蓦地想起刚才商人叽咕的话,顺着伪军的鬼子腔说:“我是日本人……”谁知,话音刚落,又一记耳光扇在脸上,眼前直冒金星。这个认干爹的,别看个子不高,踮起脚打人却又准又狠,还喊道:“这小子冒充日本人!……”眼看巴掌又扬起来了,三立急不择途,胡乱分辨:“我是法国人……不,我不是人,行不行?” 再也没有别的话好说了。几个伪军党轰地乐开了,直到日本兵喊了句什么,才象狗挨了主人鞭子似的蔫下来,却还盯住三立不放。大个子商人在身后轻轻捅了三立一下,小声说:“就说你是满洲国人,满洲国人……” 原来当时一出关,就属于既非日本又不是中国的满洲了。 一场风波总算过去了。 “坐下!”矮胖的伪军吩咐。 又有手指在后腰捅了一下,三立只得嘟嚷了一句:“谢谢老总……” 日本兵和伪军前呼后拥地走了,三立的半边脸还是火辣辣的。更强烈的痛苦在心里,涌动着突然蒙受侮辱的震惊和羞怒。 “得,小兄弟,想开点儿,别跟这帮畜牲一般见识!”里面坐着的商人凑到耳边解劝。 “可不,下回出门,心眼活泛点儿!……”大个子拿起块鸡骨头看了看,又扔到窗外,说。 活泛点儿,就是拿自己不当人么?中国人就该这样做人么?他忽然深深的悲哀,为自己,为热心关照他的商人,也为这全车厢的人。 “哐当当”,列车又启动了,继续向关东腹地驶去。 他总算尝到闭关东的滋味了。前面等待他的还有什么呢? 人啊,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