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我写出来一道房梁,‘二’字我写出来上短下横长,‘三’字我写出来川字模样,‘四’字我写出来四角四方……‘七’字好象那凤凰单展翅,‘八’字我写出来一撇一捺属阴阳……” 随着太平歌词的曲调,白沙从拇指和食指缝间徐徐洒落下来,黄土地上依次出现了从一到十的字码。这叫白沙写字,相声艺人撂地卖艺的开场或串场节目。写者在手持小沙袋,右手拈沙挥洒,沙要洒得匀,字要摆得端正,还要边唱边写,腔随字走,配合严密,以此来招引行人。如果一段还没有达到效果,就会又有徒弟站出来:“师父,我再添一笔吧!”师父应允了,他便接过沙袋俯身接着“写”,这次是从十往回数:“十字添笔念个千字,千里赵匡胤送京娘;九字添个点念个丸字,丸散膏丹药路绵长;八字连个笔念个人字,仁义的大王属着宋江……”倘若再不行,师父也可以点将:“三立,你来一段吧!”三立应声往前走几步,先朝四周一拱手,接着唱道:“一捧雪搜杯斩莫成,二狼山鲁达打死郑屠,三江口气死周公瑾,四杰村鲍自安的钢刀会群雄,五雷震大破天门阵,六月雪斩窦娥有点屈情……”每句都唱的是一出戏,这就不仅是数字游戏,而带有些艺术色彩了,果然更有吸引力,周围已密密麻麻地站了一圈人,相声可以正式开场了。 “舞台”只有一张租来的木桌,上面摆着响木、竹板、折扇和手绢之类,艺人不报段子名称,上来就说。 三立拜师不久就跟着师父、师兄弟们撂地。撂地大致分两种,一叫“划锅”,随便占一块空地或道边、街沿,用石子、沙土划出锅形的大半圆,听者围成围观看;另一种是在市场或广场占一块地方献艺“打钱”(敛钱)。区别在于前者不用花地皮钱,后者则需交费,而且张三花了钱,李四就不能再占。由于市场过往行人多,艺人们还是宁愿花钱占块空地谋生。三立他们常去的是南市和河东地道外。早年间,南市上平安影院(现淮海影院)对过是一大片开洼地,属于江西军阀李纯办的东兴公司,后来摆摊、卖艺的越来越多,渐渐成为了闹市,卖吃食、日用杂货的,算卦、相面和卖野药、拔牙的,还有摔跤打把式、变戏法、清唱二簧、说相声大鼓书的,五般杂作,各占一方,从早至晚,熙熙攘攘。说相声的租块地方,方圆十几米,一张木桌、十几条板凳,与地皮主人二八分帐,如果天热怕晒搭个布篷子或冬天圈个席围子,另加钱。所谓地皮主人倒并非东兴公司亲管,而是杂霸地、混星子冒名顶替,刮艺人的血汗。 三立学艺不久,会的东西少,只能开场说个小段,只要场子不“酥年儿”(即把听众说走)就算圆满。还有“念年儿”,指没有听众或者很少,与“酥年儿”一样可怕,挺火爆一堂人;被你一上来说得抽签、散伙,能不又羞又急吗?没别的辙,练吧。师兄弟们暗着使劲儿,比谁又会了几段,谁上去“火年儿”(听客很多),都惦着早日技压同窗。有一点三立很快就显示了绝对优势,就是白沙写字,他是中学生,看的书多,记忆好,平日又好动脑筋,“写”起字来出口成章,师父周蛤蟆慧眼识人,很快就拿他当杀手锏使唤了。 这天晌午刚过,毒日头明晃晃地照着,周蛤蟆领着几个徒弟吃完烩饼回来,见场子上看客不多,就擦着肚皮上的汗说:“三立,还是你先来一段吧!” 三立应了,拉上师弟桂田便走。这次是俩人对口写唱,词儿是三立事先编好的。三立先“写”:“先写一撇不算个字,”桂田再“写”:“又添一捺变成一个人。”接下去一人一句:“人字上边添上两点,为人就怕火烧身。火字上边添个空盖,灾祸临身人怎么经?……”黄土地被晒得发烫,白沙随着吟唱落下去,银光闪闪的字形不停变幻,当字渐渐被参差不齐的阴影遮住时,三立知道已经把看客引来了。这时,他兴奋极了,也自信极了,似乎他真的成为了眼下这片黄土地的主宰,可以百无顾忌,任意挥洒。 “灾字下边添一个口,得容人处且容人——”桂田念完下句,沙随声停,三立忽然卡壳了。怎么回事?三立呆呆地盯住地面看,一排正午的身影,头跟脚缩成一团,紧挨一双球鞋的是两顶浑圆的硬盔帽。拿眼角往上扫:一上两下三个口袋的白上衣——呀,校服!三立只觉脑袋嗡地响了一声,好象浑身的血液都冲上来了。“ 三立,你怎么啦,快接呀!”桂田着急地小声催促。 “我,写不了了,我手晕——不,我肚子疼……”说罢,三立丢下沙袋,猫腰朝后跑去,窜过师父身边也没打招呼,一直冲出场子外边去了。 骄阳似火,游人摩肩接踵,各种叫卖声乱哄哄响成一团。三立跌跌撞撞跑到一个卦摊停下,脑子里还在嗡嗡响,眼前晃着一片白得刺眼的校服。那校服太熟悉了,那大盔相,还有那正朝沙字上看的脸也似曾相识,是郑钧、郭德隆还是田家驹?……一时,上学的情景,上课、打球以及体操课上讲故事的场面都浮现出来。现在,同学们还在上学,而自己撂地卖艺了。从撂地那一天,他就怕被同学看见,提心吊胆,这些天刚有点放开,却真的撞上了。撂地,是最被人们看不起的要饭玩艺儿呀!卷土重来的失学痛苦与无颜面对故人的羞耻心揉在一起,使他好半天象是失去了知觉。 “小兄弟,”蓦地,一只枯瘦且指甲长长的手拍上肩膀,“看你心事重重,要不要看看手相?天、地、人三才纹断吉凶祸福,不灵验分文不取!” 黑瓜皮帽下面一张刀条脸,眼窝、鼻孔都是藏污纳垢之所,嘴唇紫黑且油渍麻花,一看便知是烟瘾极大而又刚吃完大饼果子或羊肠子之类。 三立看看自己瘦而薄的手掌,上面还残留着沙粒,不禁暗自苦笑,看什么手相,吉凶祸福早定了:一个铜子说一段的命! 茫然四顾,他真想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躲起来,或者找个地缝钻进去。但世界之大,天地之间,往哪儿躲、往哪儿钻呢?吃什么、喝什么呀。 卦摊荫凉下边一阵小风吹来,三立不由打了个激凌。 该回去了。发昏当不了死。场子叫自己给晾了,师父们指不定多着急呢。 看见他,大家果然一阵关切的询问,他只说肚子好了,并不多讲。父亲的徒弟,师哥高桂清说:“该咱俩上了,《三字经》,我捧你逗,行吗?” “嗯。”三立使劲点头。 上场一拱手,三立先张口:“咱俩说一段”。高接:“说一段就说一段。”“说相声得有一定的学问。”“您这学问就不错。”“我上学那会儿,老师最喜欢我,夸我,爱我,没挨过打,没挨过说,没招老师生过气。”“好学生啊!”“您看我这意思,象个好学生不象?”……说到这,嗓眼一团酸乎平东西涌上来,三立直想哭! 人群里,大盔帽不见了,雪白的夏季校服不见了,快到上课钟点了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