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是中国历史上影响力数一数二的思想文化人物,也是自上个世纪初的新文化运动以来最有争议的人物。一些人认为,中国的思想文化传统就是中国的国粹。国学是国粹之学。而国学的核心是儒学,儒学的核心是孔子。孔子是中国文化的注册商标,孔子思想是中国文化的核心资产。持相反观点的人士则认为,孔子是中国两千年多年专制的精神教父,要对中国的内衰外辱负责。不论持哪一种观点,双方都有大量的证据。尊孔与反孔成了近现代中国最经久不衰的辩题。 我曾在“开放的传统”一文中提出,传统是开放的、演化的。对传统的继承是一个不断选择的过程。我想循着这一思路,对孔子思想的构成,及其与自由、专制的关系加以梳理、分析和选择。作为一位政治哲学与政治思想领域的研究者,我最关心的还是孔子的思想与自由与专制的关系。具体地说,我试图分辨出,孔子思想中哪些是自由的成分,哪些是专制的成分。为此,我想以人类秩序的两种人际关系格局作为我的分析工具。一类我把它叫做伙伴关系格局,一类我称之为做君臣关系格局。在伙伴关系的格局之下,每个人是自由的、平等的,不存在统治—服从关系,一个人无权强制另一个人,公共权力由社会成员的自愿同意产生。这种关系在性质上是自由的。历史上主张伙伴关系的思想都是人类自由主义思想的遗产。在君臣关系的格局之下,人与人之间是不平等的、统治与被统治、服从与被服从的权力关系;强制是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根本手段。历史上主张人与人之间应该是君臣关系的思想在性质上是维护专制的,是专制主义的思想遗产。 孔子在宇宙秩序中的地位 孔子思想中不同成分之间的张力与孔子的多重身份是分不开的。我认为,孔子的主要身份有三种。它们分别是:先知、君子、帝师。 为什么说孔子是先知?因为孔子先于他人知道人与人之间共同生活的根本道德准则并告知于众。先知出于使命(天命)传达来自上天的道德戒律,并警告人们藐视上天所规定的道德秩序的严重后果。孔子意识到,天不说话(“天何言哉?”),故需要有承担天命的先知来替天说话。对天意先知先觉的人具有觉后知、觉后觉的人的使命。这正是孔子一辈子的工作。 先知与常人的不同,是在于先知在宇宙秩序中占有特定的位置。普通的人只是在社会秩序中占有一定的地位。为什么说先知在宇宙中有位置,而普通人只是在社会中有位置?因为先知站在天与恺撒(借以指代世俗的最高统治者)及万民之间,传达来自天的道德律令。因此,先知是肩负天命的人,要向统治者和万民说出道德真理,去宣昭上天所颁布的作为真理的道德律令,向统治者发出警告,预言违抗天命的后果。所以,孔子不仅致力于对学生言说,而且非常渴望对君王言说,用智慧的哲言说出不说话的天的意图,自己期待、接受来自天道的使命。孔子最关心的就是能不能知天命(五十岁才知天命),得天道(朝闻道,夕死可也),自己能不能被天理解、选中(知我者其天乎?)。 衡量一个人是不是先知,最重要的还是要看他是否说出了重大的道德真理。这样的真理一旦落实,就会彻底改变且改善人类的生活状况,使人更像人一样活着。而我认为孔子说出了这样的道德真理,并得到后人的认可。在我看来,孔子说出的最重要的道德真理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两条道德准则,是构成人与人之间伙伴关系的格局的根本准则。按照这个道德准则构建的社会必然是自由的、平等的、基于自愿同意而非强制的伙伴关系的社会。所有的自由社会都是人与人之间平等的、兄弟般伙伴关系的、不把己欲强加给他人的文明社会。 所以,当孔子说出这个天启般的道德真理时,他就证明了自己是先知。同时,我们也应该注意到,孔子对他所说出的这两条道德原则,强调的程度是不够的。甚至其中的“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还是通过他的弟子子夏之口说出来的。他所传达的这两条道德真理至今也未能在中国带来伙伴关系型的社会制度秩序。在中国人,无人不承认,孔子的思想对两千多年以来的中国政治传统影响是最大的。但是,这一巨大的影响却与上述道德真理无缘。 鉴于子对自己先知身份的自觉程度和其所说出的道德真理的落实程度,可以断定,孔子只是朦胧的先知,不是自觉的先知。他渴望被赋以天命,天也这么做了,但是他最终未能明确地分辨上天的意图。孔子最终未能成为自觉的、高度自我实现的先知,与他的另外两种身份有很大的关系。这就是:君子与帝师。 为什么说孔子是君子?如果说孔子的身份是君子,应该不会有太大的争议。在中国,君子的概念基本上是孔子一手建立起来的。君子是指有高度文化修养的、高尚的人,是孔子最认可的社会角色与身份。与仅仅是一位朦胧的先知相比,孔子更是一个自觉的君子,并时时以君子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和弟子。孔子还提炼了君子所应具备的许多美德,并被后来一代代想做君子的人所欣赏,如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等。 孔子把君子身份变得很迷人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把君子与学问联系起来。真正的君子有大学问,往往是硕学鸿儒。君子对弟子的讲习,可以传达天意。无天意可以传达的时候,就给弟子授业解惑,教他们习文习艺。但是讲习本身无法培养先知。君子的博学一方面实现了君子与学问的结合,另一方面又扩大了君子与先知的距离。先知是传道的,不是学术的,不以学术为志业。学术越多,也可能意味着成为先知越难。因为先知要得的是道,不是术。先知是上天挑选的,而君子多半是后天修炼而成的。先知都是以个体来活动的,不指导学生,因为先知不是教出来的。从这种角度看,老子是更彻底的先知,他没有学生,而且投身荒野。圣经上的先知也是在荒野,而不是在庙堂。倒是博学的君子常常弟子成群。君子有学问,讲礼数,所以也很容易被君王看重,并被招去为君王服务。所以,君子也容易成为、甚至很向往成为帝师。 为什么说孔子是帝师?帝师是老师的最高等级。而孔子又被视为不可超越的帝师,被帝王们争相奉为至圣先师,甚至被封为百代帝师。在孔子的三个身份中,最受重视的、最令人羡慕的就是他身后的帝师身份,以至于帝师,而不是先知与君子,成为一代代中国文人的梦想。 先知与帝师的本质,都是提供关于人与人之间应该如何生活的道德律令的忠告。但是意图截然相反,一个是要建立伙伴格局,一个是要建立君臣格局。帝师往往是民族文化的本位主义者。先知不是民族主义者,而是天下主义者。不管是否有人听,他的目标听众是天下人。他要挑战的整个国家,从帝王、帝师到百姓。几乎没有帝师敢于挑战帝王,而先知则必须有勇气挑战整个国家,如果有必要的,甚至挑战天下。 孔子是个自觉的君子,自愿的帝师,不自觉的先知。孔子对自己的先知的身份,只有一些朦胧的感受,没有充分的自觉。狄百瑞教授在《儒家的困境》中认为孔子是“未公开的先知”(undeclared prophet),这是很有道理的。 君臣关系,还是伙伴关系? 难以否认的是,孔子对帝师的位置是非常向往的,对帝师所能发挥的作用是非常憧憬的,为此他周游列国。为什么历代帝王僭主都如此看重孔子,把他封为所有人的万世师表?孔子究竟主张什么以致如此博得帝王们的欢心?我以为,君王们最看重的就孔子及后来儒家的君臣学说。帝王师的本质,是如何教授帝王把天下的民众都变为君王的臣民,不论其用心多么良苦,在效果上都是在巩固君臣关系的格局,扩展君臣关系的秩序。有意思的是,孔子关于伙伴关系和君臣关系的论述全部都集中在其《论语》的《颜渊》一章中。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都出自这一章,难道这是一个巧合?《颜渊》也许是《论语》中最重要的一章。 在儒家的道德与政治秩序中,君臣关系是最高的、最重要的关系。在回答齐国君主关于如何治理国家的问题是,孔子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齐景公听了这话心领神会,大喜过望,马上接着说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论语·颜渊》)双方达成了高度的共识:即君主要像君主的样子,大臣才有大臣的样子,父亲要有父亲的样子,儿子才会有儿子的样子。所有社会成员要恪守君王至上的政治秩序,国家才能安定。中国的君臣关系后来演变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孔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主张显然是一个清晰的源头。孟轲顺着孔子的思路詈骂无君无父的人是禽兽。宋朝的文天祥所理解的正气居然包括“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这样的内容。曾国藩被视为近世第一儒臣,也许他在其家书中的这句是得孔子真传:“不可有片语违忤三纲之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是地维之所赖以立,天柱之所赖以尊。……君虽不仁,臣不可以不忠;父虽不慈,子不可以不孝;夫虽不贤,妻不可以不顺。”(《曾文正公全集》家训卷下)。 的确,孔子还说过:“君使臣以礼,臣侍君以忠。”(《论语·八佾》)孟轲也宣称:“君之视臣为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为犬马,则臣视君为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离娄下)。但是,一旦君主的地位不可动摇,任何民为邦本的民本思想在强大的君权面前都无济于事了。孟轲讲“民为贵”、“君为轻”,主张对暴君可以诛之、杀之。但是,即便是诛杀之后,还是要回到以君为主的君臣格局。一旦出现暴君,历史重演一遍。中国的历史倒也的确是这么走过来的。孔孟的民本思想,仍然是站在君王的立场上的。君王即使优先考虑百姓的利益,最终还是落实到维护自己的江山上。这样的民本背后还是以君为本。孔子和后来的儒家也主张在君臣之间要有良性、善意的互动,一些儒生为在君王面前捍卫臣民的尊严付出了不懈的努力。孟轲甚至说,“行一不义,杀一无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公孙丑上)根据内置在这句话里面的政治逻辑,天下是属于私人的,是可以用暴力获得的。如果被杀的是罪大恶极、罪有应得、民愤极大的人,为夺天下,杀多少这样的人也是应该的。 我与一些儒家人士的一个重要分歧是,我认为仅仅批评、抵制暴君是不够的,即使对贤君也不应该服从,必须从根本上否定基于君臣关系的政治秩序。以君臣关系为架构的政治秩序,不论君王是贤明还是暴虐,都不具有道德与政治正当性。承认君王权力至上,坚持君臣格局,等于主张天下私有,认可基于暴力的统治的正当性。只要君王的权力是绝对的,君臣秩序是不变的,就不可能对君王有有效的约束。主张不服从贤君,不是说君王不应该干好事,而是君臣格局本身就是恶的、不正义的,不会因君王贤明而改变。 孔子和后来的儒家,先把君王置于一个不可动摇的权力巅峰上,然后再区别其好坏。这时,即便褒好贬坏,已经为时太晚了。不论贤君、暴君,君臣关系在本质上都是专制的。君臣格局本身就一个专制格局,怎么可能通过期盼明君来改变君臣格局的道德属性?一旦树立起虎狼对羊群的绝对统治权,以虎狼为君,以羊群为臣,再去捍卫羊群的尊严,要求虎狼自律,就不仅徒劳,而且虚伪。当君臣格局,以及对君王的绝对忠诚确立起来之后,任何小骂都变成了更大的帮忙。只要不触及君臣格局,即使像孟轲那样激烈主张杀伐暴君,都无济于事,舍生容易,取义已经不可能了。 所以,主张人与人之间的君臣关系,就是主张专制。主张君臣格局的,是专制的知识保镖;主张伙伴关系的,是自由的知识保镖。具体到孔子,他既是专制的知识保镖,又是自由的知识保镖。如果说,所有帝师都是伪先知的话,那么,孔子一半是真先知,一半是伪先知!原来孔子思想中有这么对立的内在冲突,难怪孔子及儒家拥护者与反对者们始终针锋相对。 孔子思想中的自由与专制 自由与专制不是衡量思想的唯一尺度,也不是衡量政治思想的唯一尺度,但是是衡量政治思想的根本尺度。一切政治思想最终都要以与自由和专制的相关性来衡量:它是增加了社会中的自由,还是减少了社会中的自由;是强化了专制,还是弱化了专制? 孔子思想中的自由与专制的因素都是显而易见、昭然若揭的。从政治哲学的层面看,孔子思想最可贵的自由因素,就是他主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依据此道德原则形成的社会政治秩序一定是伙伴关系型的社会秩序。伙伴关系的特点是:自由、平等、自愿。伙伴关系的基本理念是:每个人都有权按照自己的方式来生活,同时也必须尊重别人拥有同样的权利。所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应当基于自愿。在这样的伙伴关系中,任何单边强加的规则和义务的做法不具有正当性。在伙伴关系型的社会秩序下,政府的存在应该是为了保护公民的权利,保护公民免受来自政府和他人的强制。公民之间的伙伴关系要求政府的建立必须在公民的自愿同意的基础之上。 自由主义的最根本的原则,就是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每个人的主宰都是他自己,而不是别人。你不愿自己受到恶待,就不要恶待别人。因此,主张伙伴关系的孔子是自由主义的孔子。一些讨厌孔子和儒家思想的人可能会说,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德原则,依然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大格局大前提下的道德原则。这种看法也许有道理。即便如此,我们也不妨把这个原则从君臣父子的格局中分离出来,把它变成独立的、普世的、绝对高于君臣格局的道德原则。 孔子思想中最有害的成分,就是他主张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认为君臣有统治乃至强制所有臣民的天然权力。在按照三纲五常的君臣关系所构建的政治秩序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基于强制与被强制、支配与被支配、服从与被服从的统治关系。臣民有服从君王的天赋义务,君王有强制臣民的天赋权力。中国的不幸是:孔子作为先知的自由思想被淡化遗忘;孔子作为帝师的专制思想被强化放大!简而言之,迄今为止,先知的孔子被遗忘,君子的孔子被欣赏,帝师的孔子被放大! 在当今,孔子思想与儒家文化的一个重要功用,就是被用来抵抗与阻挡来自所谓西方的普世价值及其相应的政治体制。但是,这样的抵抗与阻挡是不会有效果的。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价值观,与先知摩西的十诫和亚里士多德的道德黄金律在根本上相通的,根本不构成对抗。孔子的四海之内皆兄弟与西方人所说的基于兄弟情义的博爱(brotherhood, fraternity)如出一辙。而基于自由、平等、博爱的伙伴关系正是其社会经济政治制度的道德基石。孔子思想中与普世价值冲突是其关于君臣格局的道德主张。问题是,若用孔子思想中的专制成分来对抗基于普世价值的宪政民主,这是一个在道德上充满自信的、旗鼓相当的对抗吗? 归结起来,对孔子,我既接纳又拒绝。我接纳作为先知的孔子,拒绝作为帝师的孔子;接纳主张自由的伙伴关系的孔子,拒绝主张专制的君臣关系的孔子。当然,我也十分欣赏作为君子的孔子。在当今的中国,孔子所开创的三纲中的两纲已经被完全打破。夫妻之间、父子之间基本上从以往的基于权力支配的关系走向法律上平等的伙伴关系。只有君臣之纲的转型未有实质性进展,专政依然是写在宪法里的国体。孔孟之道是君臣的专制之道,还是自由平等的伙伴之道?这是今天必须做出的一个选择。终结数千年的专制君臣关系,开启自由的伙伴关系才是中国文明未来的命运所系!为此,中国必须要拒绝作为帝师的孔子,找回作为先知的孔子!我希望,在未来,帝师的孔子被遗忘,君子的孔子被欣赏,先知的孔子被弘扬! 原刊载于《东方早报·读书周报》2010年4月18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