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乡贤不家国 ——《吾土吾湘》序 作者:柳理(资深媒体人,现任凤凰网国学频道主编)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三月廿九日丁亥 耶稣2017年4月25日 书名:《吾土吾湘》 作者:黄耀红 出版社:湖南教育出版社 一 国人的传统情结中,故乡总交织着家国。描绘故乡的语词,从家园故土,到乡土乡井、乡关乡邦,入眼即有父母之余温,血缘之亲切,去返之悲欣。 环视今日之中国,在大流动、大变革的时潮中,多少人主动离乡逐梦,安身他处,故川已然回不去,便成精神家园。移民两三代,乡音不复绍续,精神上的故乡也就日渐湮灭。 一个个故乡正在“沦陷”,是转型时代的现实代价。这种沦陷,既表现为移山平湖式的改造,将故乡原风景变成新颜陌路;也表现为乡亲乡党的离散,空前的流动迁徙将原乡之人卷散,昔日同乡,谁家住哪村哪坳随口道来,如今同住一个小区,隔墙之人姓甚名谁都漠然不知。 陌生人社会,每个小家庭如孤独的原子。有家无乡之人,身似无根之转蓬;而有故乡之人,来路与归宿清清朗朗,幸何如哉!但是,故乡并非只是一方物理意义上的水土,还要有值得口传文载的人和事,那是故乡的文化基因。若人事都无复传记,故乡亦不过空中楼阁罢。 若此,则人文亦如水土,润养一方少年。农耕时代,先人们各居一隅,世代繁衍,文明教化首推敬天法祖、慎终追远之传统,以三不朽为衡尺,立古今之圣贤为范则,彰其德行,褒其言功,传之书志,祭之岁时,意在令子弟后辈见贤思齐,追踵良善。故家风之淳,濡染于一族之耆德;乡风之正,感召于一乡之孝廉;政风之和,举倡于一郡之贤达。《语》曰:“国有一人,其国不亡。”无论一国一郡,还是一乡一家,凡有敬贤、重贤、思贤、学贤之传统,则风气清明,文脉兴旺。反之,则不过穷山恶水之壤,粗鄙恶俗,浊气沆瀣。 上述之“贤”,仅用广义,指德行才识上的卓越者。古人分得更细,如豪杰与圣贤之别,贤人、圣人、至人、真人之辨。但不管如何分,他们首先是人,是有根有源之人,而非神仙下凡、灵猴石孕。不管他们在立德、立言、立功方面影响多广,也遑论他们受褒于官府还是推重于民间,在乡人眼中,他们皆属乡贤,吾土吾乡之精英。他们挥发的力量,理当光耀于门庭,遗泽于桑梓,旌表于方志。 学界有考,“乡贤”一词始于东汉,朝廷为表彰惠政之官、德望之士,往往于其身后以此追赞。明清两代,为乡贤修祠逐渐制度化。清制,乡贤殁后,由大吏题请祀于其乡,称为“乡贤祠”。当然,此等待遇规格,与配享文庙尚不可同日而语,用意在本质上却无区别。 二 任何时候都需要榜样。濂溪先生说:“圣希天,贤希圣,士希贤。”圣人定中正仁义而“立人极”,属于尘世为人的最高标准,故圣人数百年难出一个。贤人虽不及圣人尽善尽美,但身体力行圣人之道,其言行事功,人皆可学可效,故历代皆不乏人。中国人将圣贤视为做人楷模,为他们建庙祠,祭拜有常。但圣贤不是安居神坛、徒供后世礼拜的塑像,其于当世之意义,在穿透时空隔阂,弘导世道人心。 “圣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蕴之为德行,行之为事业。”因此,见圣贤而生敬意,此为第一层;由敬而生亲近心,追思其人其事,为第二层;由亲近而思齐,将圣贤之道内化成实行之力,此乃第三层。由起初礼敬膜拜,到后来蕴之行之,至此方可谓大道攸归。 然而从“敬”到“行”,最难却在第二层:“近”。“衮衣章甫,称我乡贤。风度峭直,望之凛然”。往圣前贤,一经道学家或有司宣扬,口传文颂间,往往被拔高,被神化,被贴上标签单向灌输,原本血肉饱满的人成了干巴巴的神像,失去生气,只能敬而远之。名为敬之,实则毁之,这种洗脑式宣教,代不乏见。而有亲近之功者,反藏诸戏曲小说、野史八卦之中,不亦谬乎? 故移情通感,还原先贤之血肉性情,是亲近的前提。乡贤国士,先哲往圣,欲其可敬,必先使其可亲,乃可入乎人心。 三 述及前贤行状,文体纷杂,或用语录,或用纪传,或用年谱,或用评传,或用小说,或用散记。年代不同,时体各异,而万变不离其宗,在于思接神交,通情达意。 同乡师友黄兄耀红,长余七岁,谦谦温润,敦厚儒雅。尝为省城一中之语文名师,后攻读教育学博士,转行教育研究与传播,著书立言,学品文品咸如其人。历年勤耕砚田,下笔汪洋恣肆,燃犀洞见之佳作频出,处处见其独立自由之精神,切时济世之情怀。 两年前,耀红兄偶以文化散文示余,所写皆从湖湘先贤之遗迹钩沉稽古,发微抉隐。窃谓其文远非等闲游记,哲思睿识,穿越古今,诗心文采,磅礴收放,读者可自领会。 其时每篇甫出,余皆有幸先睹为快。每读一篇,余必请赐刊于敝网。原文之标题庄敬风雅,然置身浅俗快餐化之网络传播,必遭标题党“毁容”。如写《书堂山怀古》,则改为《大唐“楷圣”欧阳询为何魂归于此》;写王夫之《明月船山》,则改成《大明王朝死去了王船山为何还活在人间》;写魏源《山高水阔海上风》,则改成《魏源一本奇书让日本兵法家惊呼“海外同志”》;写郭嵩焘《斯人独醒》,则改成《他为国家富强竭尽心力却被“爱国同胞”这样对待》;写齐白石《心如画师》,则改成《40岁才出远门的木匠为何逆袭成大师》;写《梦里蓝田》,则改成《钱锺书笔下的三闾大学曾经照亮战时中国》。如此种种,尽管每出必火,然唐突斯文,罪莫大焉。耀红兄每每报以一笑,不加嗔责。 近日耀红兄告曰,将从近十年来所作之湖湘散文中遴选二十余篇,结集出版,并寄来电子版。余初览目录,便心头一震。收入此书诸文,自屈原、贾谊而下,历代湖湘贤哲,宛如从长卷中次第走来,扑面而成一部乡贤文化史。所书之人,无不由眼前遗迹追想当年际遇,出入历史现场,观其言,悯其运,念其志,发其思。或化身其人,游目骋怀;或置于案前,仰观俯察;或穿破古今,知人论世。其言不乏理解之同情,同情之理解,该叹时一声长叹,当揖处一揖在地,如说自家先人,亲切如生。惟结集读之,方知作者用力之深,用心之苦。 书名用《吾土吾湘》,非止追慕乡贤之心,或有“阐旧邦以辅新命”之意。湘人如我,读之似对话前贤;他乡之人,其可共响乎? 丁酉仲春,遵嘱忝叨数言于此。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