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之根与行仁之本——《论语新识•学而篇》第二章 作者:刘强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八月廿三戊申 耶稣2016年9月23日 1.2有子①曰:“其为人也孝弟②,而好犯上者,鲜矣③!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④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⑤。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⑥!” 【今注】 ① 有子:姓有,名若,字子有,孔子弟子,少孔子四十三岁,一说少三十三岁。 ② 孝弟(tì):善事父母为孝,善事兄长为弟。弟,同“悌”。 ③ 犯上:冒犯在上位者。鲜(xiǎn):少。 ④ 作乱:做逆理反常之事,犹言造反。未之有,未有之。 ⑤ 务本:致力于根本。道:这里指人之道。根本确立,则人道自生。 ⑥ 为仁之本:行仁道的根本。一说,“为仁”作“为人”,亦可通。 【今译】 有子说:“一个人能做到孝顺父母,爱敬兄长,却喜欢冒犯长上,这样的情况是很少的。不喜欢冒犯长上,却喜欢造反作乱,这样的情况从来没见过。君子应该致力于根本的确立,根本确立了,人道也就由此而生。孝和悌,应该就是仁道得以推行弘扬的根本吧!” 【今读】 本章承接首章末句,谈君子修身之道,首在孝悌。 有子,即有若,《孔子家语·七十二弟子解》称其“为人强识,好古道也”。《论语》中,孔子弟子而被称子的有四人:有子、曾子反复出现;冉子、闵子偶或一见,姑置不论。有若其人,本篇凡三见,出现频率仅次于孔子,足见其在孔门弟子中地位举足轻重。《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 孔子既没,弟子思慕,有若状似孔子,弟子相与共立为师,师之如夫子时也。他日,弟子进问曰:“昔夫子当行,使弟子持雨具,已而果雨。弟子问曰:‘夫子何以知之?’夫子曰:‘诗不云乎:“月离于毕,俾滂沱矣。”昨暮月不宿毕乎?’他日,月宿毕,竟不雨。商瞿年长无子,其母为取室。孔子使之齐,瞿母请之。孔子曰:‘无忧,瞿年四十后当有五丈夫子。’已而果然。敢问夫子何以知此?”有若默然无以应。弟子起曰:“有子避之,此非子之座也!” 据此可知,有若因相貌气质与孔子相像,故孔子辞世后,弟子们尊其为师,又因其不能回答弟子提问而被众人哄下师座。《孟子·滕文公上》则将弟子坐实为子夏、子张、子游: 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 据此又可知,曾子之见识德业,又在子夏、子张、子游诸弟子之上,实为孔门后进第一人。或以为有若之弟子一定参与了《论语》的编订,为张大其师门计,乃将有子言论置于孔子之后。其说可从。 此章非仅讲孝悌之道,实亦涵摄儒家修、齐、治、平之术。“为人孝悌”,是讲“修身”;“不好犯上”,是讲“齐家”;不犯上则不作乱,是讲“治国”;君子务本,孝悌仁本,则是讲“平天下”。这是一由近及远、由内而外、由一己之小以至天下之大的动态推理过程。故末一句“为仁”二字当作“行仁”解,即推行仁道于天下也。换言之,仁为本体,孝悌乃工夫,即体即用,体用不二,方能一以贯之。盖有子以为,人之根本,在于仁,仁之扩充,则表现于孝悌。一个人若能行仁道,主孝悌,务根本,则家可齐,国可治,天下可平。故孟子说:“尧舜之道,孝悌而已矣。”又说:“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皆以孝悌为修齐治平之本。又,《吕氏春秋·孝行览》云:“凡为天下,治国家,必务本而后末,务本莫贵于孝。夫孝,三皇五帝之本务,而万事之纪也。夫执一术而百善至,百邪去,天下从者,其惟孝也。”亦本源于此。后世帝王标举孝悌之道,主张“以孝治天下”,皆因深察洞见此“以孝移忠”之“移情”奥妙。古语“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此之谓也。 然,有子此说亦有流弊。子曰:“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从逻辑上讲,“为人孝悌”、“不好犯上作乱”,固然是人之本分,但并不能由此推出“不应犯上作乱”,也即“天下有道”。揆诸事实,历史上身为孝子而最终犯上作乱者亦不在少数,所谓“忠孝难以两全”。换言之,“以孝治天下”未必真能“以孝平天下”,“孝亲”之绝对性,并不指向“忠君”之绝对性。有若毕竟不是圣人,其发言遣论,难免千虑一失。 孔子在处理君臣关系上则无此弊。有子主张“不犯上”,孔子则说事君之道,在于“勿欺也,而犯之”,认为君臣乃一互相对待之关系,“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臣相与,必须合乎道义,所谓“以道事君,不可则止”。郭店楚简《六德》云:“为父绝君,不为君绝父。”也就是说,“君父”之间,父先于君;“家国”之间,家高于国;“忠孝”之间,孝大于忠。“忠君”不像“孝悌”那样拥有天然正义,而是有其条件的,君若不能尽礼,则臣不必尽忠;君若不合道,则臣可直谏而犯,有令不从。质言之,即“道尊于势”,“君子从道不从君”。孔子所以为至圣,就在其既能“始条理”,亦能“终条理”,故其言论常能“有始有卒”,不偏不倚,执两用中,颠扑不破。 孟子祖述孔子,对孝悌极端化所可能带来的“愚孝”、“愚忠”大加挞伐,认为:“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孟子·万章下》)这是非常具有现代民主意味的政治思想。齐宣王以“武王伐纣,臣弒其君,可乎?”相质问,孟子则义正词严地答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梁惠王下》)甚至正告齐宣王:“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离娄下》)后来朱元璋做了皇帝,完全不能容忍孟子的这些“忤逆”之言,乃下令删之。盖孟子主张“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一民本主义思想才是儒家正脉,而把君臣关系绝对化,认为臣必须无条件忠君,恰恰是法家的思想,其最终必然导致专制极权。 换言之,早期儒家,以孝悌之道作为修齐治平之本,本质上并非以君为本,而是以民为本,以人为本,因为说到底,君主亦是一人,人所当立之本,当行之道,君主亦不能例外。此即《大学》所谓“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从这一终极角度言,有子之言亦属正本清源之论,无可厚非。今人执着于现代理念或名相之论,理解儒家思想,常常一叶障目,执其一端而作诛心之论,这正是不能诚意正心,反求诸己,徒饰华辞逻辑,而不能明心见性,彻底究竟之故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