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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明珠】关雎之始与王道政治:汉代经学视野中的《关雎》

http://www.newdu.com 2018-01-20 儒家网 newdu 参加讨论

    关雎之始与王道政治:汉代经学视野中的《关雎》
    作者:陈明珠(浙江省社科院副研究员,同济复兴古典书院教师)
    来源:柯小刚主编《诗经、诗教与中西古典诗学》(同济复兴古典书院丛书,同济大学出版社,2016年。)
    时间:孔子二五六七年岁次丙申腊月初八日壬辰
          耶稣2017年1月5日
    柯小刚按:道里书院群友讨论男女之别与夫妇之别,应大家要求,贴出陈明珠解《关雎》的文字,供大家参考,希望能深化讨论。明珠此文是在同济做博士后时写的,其时她在我的诗经课上做助教,相互启发很多。此文与她解《汉广》、《桃夭》、《硕人》的几篇合在一起,以《古典诗教再思:<诗经>解读四篇》为题,发表于我主编的《诗经、诗教与中西古典诗学》(同济复兴古典书院丛书,同济大学出版社,2016年。)。
    
    
    在今人看来,“《关雎》是一首意思很单纯的诗。”【扬之水,《诗经别裁》,中华书局,2007年,第2页。】闻一多《风诗类钞》说:“关雎,女子采荇于河滨,君子见而悦之”,高亨《诗经今注》说“这首诗歌唱一个贵族爱上一个美丽的姑娘,最后和她结了婚。”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说“这是一首贵族青年的恋歌”,约略如此。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一首如此单纯的河边恋曲,在中国古代却有非同寻常的地位和意义。且不说中国文学以诗骚为源头,《关雎》这首“单纯的恋曲”难免被追溯为情诗之祖一类,甚者,《关雎》不仅是诗,还入而为“经”,且是《诗经》首篇。中国文学向有“宗经”传统,刘勰《文心雕龙》开宗明义摆明“诗”与“经”同源会通之意:
    “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文心雕龙·宗经》)
    “经”本义为“织从(纵)丝也”,引申为“常”、“本”、“度”之意。【许慎《说文解字》云:“经,织从(纵)丝也”;段玉裁注云:“织之从丝谓之经。必先有经,而后有纬。是故三纲五常六艺谓之天地之常经。”】“经,常也,有五常之道,故曰‘五经’。(班固《白虎通义·五经》)”经乃是恒久至道和不言之教;而文则是将“道”和“教”参验和彰显出来的努力。《诗经》既为人生之常立法,也为诗文之常立法。【《诗经》作为“经”与“诗”双重立法之意,另参拙文《观物取象以制人纪——<诗经·桃夭>析义》。】从《关雎》着眼,情爱、婚姻为人性之常、人伦之本,在今人看来亦不难解,所以今人读此古诗,也会觉得“这日常情感生活中实在的谐美和欣欣之生意,却是那风雅最深厚的根源。那时候,《诗》不是装饰,不是点缀,不是只为修补生活中的残阙,而真正是‘人生的日用品’(顾颉刚语)。”【扬之水,《诗经别裁》,前揭,第6页。】至于如何对待这“人生的日用品”,古今态度却大相径庭,经学的郑重其事和大费周章,在今人看来难免虚张声势、牵强附会。这种分歧在对待作为《诗经》首篇的《关雎》一诗上表现尤为明显。
    《关雎》之始的经学大义
    经学滥觞于先秦而成于汉,兴盛于汉。【《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的说法见于战国,比如《庄子·天下篇》、《荀子·儒效篇》;秦火之后,乐经亡佚;汉朝将“五经”立于学官。】特别是武帝朝“独尊儒术”之后,五经由儒家之“经”,一变而成为汉王朝之“经”,天下之“经”。以诸“经”传授、笺注、阐释为基本内容的治“经”之学成为汉代乃至后来几千年里中华政教的基础。《诗经》经学,亦基于汉人传说。汉代传《诗》者,有今文鲁、齐、韩三家诗和古文毛诗。后三家亡佚,毛诗独传,今文三家之义只能从后人辑佚中窥探一二。中国现代学术的建立,经历了一个去经学化的历程,在现代观念中,《诗经》只是上古的歌谣集子,《关雎》即便是《诗经》首篇,也未必有什么深意。但《诗经》之为“经”,本就隐含了一种编织意味。《大学》云:“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也。”在汉人视野中,经学本是对世间万物的编织和统理,所以,《诗》首《关雎》,以为风始,《关雎》之“始”宜有大义存焉。《大戴礼记·保傅》云:“《易》曰‘正其本,万物理。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故君子慎始也。《春秋》之元,《诗》之《关雎》,《礼》之冠昏,《易》之乾坤,皆慎始敬终云尔。”那么,《关雎》之为风始,为诗始,甚至为经始【若以诗、书、礼、乐、易、春秋为六经之序,《关雎》甚至可以说是六经之始,《韩诗外传》有云“六经之策,皆归论汲汲,盖取之乎《关雎》。”(《韩诗外传》卷五第一章)】,所慎何事?
    《关雎》之为风始,见诸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
    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
    这段话是太史公对孔子整理诗经的完整描述,将鲁诗“四始”【《诗经》有“四始”之说,而各家说法不同:古文《毛诗大序》以风、小雅、大雅、颂为四始,《毛诗小序》又说:“《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在《关雎》以为风始这一点上,小序与大序四始之意并不矛盾;今文齐诗基于阴阳五行谶纬之说,齐诗的“四始”说有其特异性:“《大明》在亥,水始也。《四牡》在寅,木始也。《嘉鱼》在巳,火始也。《鸿雁》在申,金始也”,见诸《诗纬·泛历枢》。鲁说以“《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见于《史记·孔子世家》。韩诗不详,但据《韩诗外传》载子夏问于孔子:“《关雎》可以为国风始也?”可见韩诗亦关注《关雎》风始之大义。】之说追溯到孔子编诗之意。言“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可见《诗经》有历史范围和时序,但《诗经》并不是直接按照历史时序来编排的,针对整部《诗经》的编订,太史公言其“始于衽席”,则《关雎》除了作为四始中的风始,亦为诗三百之始。似乎,对于历史时序的理解,恰恰要基于义理之序。
    所谓“始于祍席”,《史记·外戚世家》中说:
    《易》基乾坤,《诗》始《关雎》,《书》美厘降,《春秋》讥不亲迎。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礼之用,唯婚姻为兢兢。夫乐调而四时和,阴阳之变,万物之统也。可不慎与?
    在这段话中可以看到,《关雎》中男女之情、夫妇之义的重要性贯穿在《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中,从自然来说,男女之情、夫妇之义来自阴阳乾坤之理,这是性与天道;从人事来看,婚姻之礼、夫妇之道是伦理基石,对人类的伦理生活和政治秩序有着重大影响。而《诗》正关乎这其间从自然到人事的贯通之道。
    司马迁《太史公自序》阐发六艺精义云:“《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见诸《关雎》,所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恰是从“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开始的。子曰:“《诗》可以兴”,《诗经》中的诗常常是从具体而微的自然物事或场景开始,关切着万事万物的“性”与“情”。诸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感于物而动其情,咏其志而达诸性。不过,这里说禽兽草木就罢了,缘何着意突出其“雌雄牝牡”?雎鸠“关关”之音,是一雌一雄两只水禽在河洲之上交相应答的和鸣之声。“风是无形的,只有通过声音才能感觉到。所以,诗风多写禽兽鸣声,正是雌雄相风的直接描写。”【柯小刚《<诗经·关雎>大义发微》,《江海学刊》2014年第2期,亦参本书“《诗经·周南》大义发微”部分。】天地间各具其性、各得其宜的动物,其雌雄牝牡通过呼叫应和来传达求偶的信号,是自然中最常见的现象,背后却蕴藏和贯通着天地阴阳化生的机理,这便是“阴阳之变,万物之统”。言“牝牡雌雄”者,所以明著阴阳化育,以显天地生生之德;所谓“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包含了大地上生成和生长着的一切事物。“诗”这来自“自然”的“风”教之所以能为“经”,在于自然和人事、生命秩序和礼法安顿的密切相关。柯小刚《<诗经·关雎>大义发微》中说: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不但是《关雎》这一篇的起兴,也是整部《诗经》之为风教的起兴。雎鸠之鸣既是带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声音,也是带起整部《诗经》的声音。这一声音交织在《关雎》的荇菜采摘、辗转无眠和琴瑟钟鼓之中,也回荡在整部《诗经》的国风雅颂之中。这可能是中国古典政教的持续低音,时隐时现,贯穿始终。在这一持续低音的伴奏中,我们会发现同样是相关于周家历史的文献,《诗经》与《尚书》或《史记》的记述有显著不同:非但《豳风》饱含深情、万物感触、鸟鸣虫吟不绝,即使《文王》《清庙》的雅颂之声也同样是于於穆不已的。这便是为什么孔子在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之后,紧接着说“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不只相关于知识的增进,而且关系到诗教之为风教的关键,因为风教之风在《诗经》的歌咏中,首先总是以鸟兽虫鸣之声与四时草木之衰荣起兴的。【对于风教之意的细腻体贴,详参柯小刚《<诗经·关雎>大义发微》一文,《江海学刊》2014年第2期,亦见本书“《诗经·周南》大义发微”部分。】
    《关雎》中笔触就是这样由动物的雌雄牝牡才自然延伸到人类的男女两性:“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许雎鸠鸟关关和鸣之声触动、感兴或应和着男子的求偶之心,想要觅到他的好伴侣。正见得《诗经》的世界中,男女之间的情思情事,并非纯粹人事,而是万物的生生之意,万物间的相互感通。所谓“两间莫非生意”,“万物莫不适性”【此二句为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中评杜甫诗所语:“杜少陵绝句云:‘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或谓此与儿童之属对何以异。余曰,不然。上二句见两间莫非生意,下二句见万物莫不适性。于此而涵泳之,体认之,岂不足以感发吾心之真乐乎!”(见《鹤林玉露》乙编·卷二)】。在诗的世界里,人事并非单纯或抽象地存在,那里总是有一个自然的视野、自然的包裹。人类并非单独和隔离的存在,而是处身于天地之间、万物之中。与此特别相关,人的“性”与“情”似乎正是这种共在和感通的表征和产物。正如《易经》“恒”卦中隐含的礼法之意:“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夫妇之道不可以不久也,故受之以‘恒’;恒者,久也。(《易经·序卦传》)”夫妇之道是自然(天地、万物、男女)到人事(父子、君臣、上下、礼义)的关节点,因而可以说是礼法之始基。这种“究天人之际”的理解方式,对今人来说十分隔膜,但在汉代经学中则比比皆是。
    《关雎》之始与王道政治
    西汉匡衡曾从后苍习齐诗【汉代今文诗说中的齐诗以杂糅阴阳五行谶纬而颇有异说。但从匡衡诗说来看,与鲁、韩说的倾向根本上是一致的。】,以善说诗闻名。汉元帝宠爱傅昭仪和她的儿子定陶王超过了皇后、太子,匡衡上疏劝诫元帝要处理好后宫中的伦理秩序:
    臣又闻室家之道修,则天下之理得,故《诗》始《国风》,《礼》本冠、婚。始乎《国风》,原情性而明人伦也;本乎冠、婚,正基兆而防未然也。福之兴莫不本乎室家。道之衰莫不始乎阃内……(《汉书·匡衡传》)
    成帝继位,匡衡又向成帝上疏“戒妃匹”,即要帝王慎重选择自己的配偶:
    臣又闻之师曰:“妃匹之际,生民之始,万福之原。”婚姻之礼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全。孔子论《诗》以《关睢》为始,言太上者民之父母,后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则无以奉神灵之统而理万物之宜。故《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仇。”言能致其贞淑,不贰其操,情欲之感无介乎容仪,宴私之意不形乎动静,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为宗庙主。此纲纪之首,王教之端也。自上世已来,三代兴废,未有不由此者也。(班固《汉书·匡衡传》)
    匡衡对成帝的教谕,同样把夫妇之事、婚姻之礼与天地万物相联系。
    男女的结合、生育源自天地阴阳化生之理,因而具有参赞天地化育的神圣性。经学对生生之德的尊崇,深藏着对“生”之道、“化”之端的智慧性惊奇,因而充满神圣感。【在现代“意识形态化”科学观念之下,人们对世界的理解已经“去神圣化”,如果对于“开端”、“生成”的惊奇多少还保留在宇宙生成之类的大问题中,男女“生育”这样的“起始”、“化生”却似乎太过“平常”,只被当成复杂一些的生产现象。在科学与迷信非此即彼的狭隘视野中,古代宇宙论模式的对“生”的整全理解,也常常被不加区分地、简单化地作为某种“生殖崇拜”。《诗经》尤关乎牝牡雌雄、男女相悦,因而以生殖崇拜看待《诗经》中的诗,或者从《诗经》中挖掘生殖崇拜意味的研究可谓现代《诗经》研究的一大潮流。“生殖崇拜”是人类初民出于对生殖现象的惊异以及对生殖强力的崇拜,所产生的神秘解释和敬拜祈福。这只是基于某种或某些单一现象、强力的敬畏观念和原始思维。经学中基于天地生物构建的宇宙论模式则是智能性的整全理解。因此,尽管经学宇宙论和原始思维中对“生”的敬畏貌似相同,都来自人类的初始惊奇,但同源而异流,经学经历了哲思性的脱胎换骨,与原始生殖崇拜不可同日而语。】“天地氤氲,万物化淳”,所以“易基乾坤”;“妃匹之际,生民之始”即“男女构精,万物化生”,所以“诗始《关雎》”。天居高理下,为人经纬【参《白虎通·天地》】,所以人宜顺天之则,正婚姻之礼。王者选择配偶,要以天地之德为准绳,才能顺奉天命、统理万物使各得其宜。《关雎》之始,即《中庸》所谓:
    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这可谓王者的尽性知命:
    能尽其性,然后能尽人物之性;能尽人物之性,可以赞天地之化。
    【《汉书·匡衡传》中匡衡对皇帝说的这句话与《中庸》里关于“尽性知命”的那段话相似:“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在此基础上,匡衡才谈到了“窈窕淑女”的贞淑、庄敬。与其说对“窈窕淑女”这种解释是道德仪容的规定,毋宁说是“侔乎天地”的德行外显。有了这种能配得上天地之德的王者和后妃,才能教养万民,风化天下。
    在今人看来,一首河边恋曲竟然扯上“君王”、“后妃”,实在附会。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中说:
    汉、宋以来治诗的学者,多数认为“君子”指周文王,“淑女”指太姒,诗的主题是“后妃之德”。这是因为《关雎》居“诗三百”之首,不如此附会不足以显示其“正始之道,王化之基”的重要地位。
    古代这种基于王者教化的政治观,在今人看来,似乎不仅在简单的人性上附会太多形而上的玄虚,又把人为的礼法强加给自然的情爱;还混同了所谓“公共领域”和“私人事务”,以政治来干涉个体生活。为什么从经学视野来看,《关雎》并非一般的男女情爱,情爱非要扯到政治,而男女非要扯到王者之事?王者的婚配关涉重大。为什么有这么重大?
    首先,何谓“王”?孔子曰:“一贯三为王。(引自《说文解字》)”董仲舒云:
    古之造文者,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三画者,天、地与人也,而连其中者,通其道也,取天、地与人之中以为贯,而叁通之,非王者孰能当是。(《春秋繁露·王道通三》)
    汉人认为,王字三横一竖,三横即天、地、人,沟通天、地、人,谓之王道,沟通天、地、人者,谓之王者。王道是一个整全宇宙论的构架,王者内含着“圣王”的理想,王者能合乎天道、顺乎天命从而化育和统理万物,于是可为万民师表,负有教化之职。《周易·文言》云:
    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
    圣王所设之教宜当如是,则顺遂天地四时的人生便是“合其序”、“合其德”,有序有德的真正美好完满的人生。所谓“大也,君也,天下所法(《广韵》)”;所谓“主也,天下归往谓之王(《正韵》)”。
    君王作为万民师表,其上行下效的感染、教养和风化效果是儒家政治的基本取向。“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这便是《诗经》“风教”所谓“上以风化下”之意。《关雎》之始重要性的内涵仍在于“从男女到夫妇”,即人类的情爱与礼法问题。之所以非要“附会”上王者和后妃,因为在经学这个宇宙论式的政治构架中,正是通过“王者”来沟通天、地、人,王者的婚姻要合乎天地之德、阴阳之化,把从天命而来的性理贯注到礼法当中,从而教养民人,化育万物。简言之,王者仿佛“存在的理型”,树立“行合天地,德配阴阳”的典范,为民作法;所谓王者的婚姻之道,就是对男女爱欲、夫妇婚姻的立法。
    《关雎》经解的王道大义
    在去经学化的现代观念看来,《关雎》只是一首简单的河边恋曲,所谓《关雎》之始被赋予所谓王道政治、后妃之德之类,都是出于汉人牵强附会,特别在诗中名物和诗句意涵上极尽穿凿。“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只是一道河边风景,或是以两只水鸟的求偶鸣叫来比兴,汉人就附会雎鸠有什么贞专之性;窈窕淑女就是美丽、美好的女子,汉人却扯到什么“幽闲贞专”、“后妃之德”;“参差荇菜,左右流之”是女子在河中采野菜,汉人却扯到什么供祭祀,事宗庙,不一而足。但现代这种把《关雎》降格为民歌小调式的理解,对《关雎》中“琴瑟”、“钟鼓”所喻示的如此明著的礼乐意味却选择性地视而不见,这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吗?即便不得不承认这是一首“贵族青年的恋歌”,对这一矛盾也不过是含混其词。那么,在汉代经解中,《关雎》何以能成为人类“爱欲与礼法”之事的“理型”?而被作为王者之事呢?下文择其要点,尝试澄清汉人经解最为今人诟病和误解的疑义。
    《关雎》中用以起兴的“雎鸠”,俗称鱼鹰,考经说中对其性情特点的描述,并非我们常见那种人们训练来用于捕鱼的鱼鹰,而是学名“鹗”的一种隼目中型猛禽。鹗具“生有定偶,执一无尤(齐诗说,引自《易林·晋之同人》)”之性,故《关雎》用以起兴。但鹗属鸷(挚)鸟(毛诗言其“挚而有别”,“挚”通“鸷”),用猛禽来喻婚配,显得颇为怪异,似不近人情,因而甚至汉人对此也深感疑惑。【对于挚(鸷)的这一疑义,有像郑玄那样不把毛诗所谓“挚而有别”的“挚”作“鸷”之通,而曲为他解,作“男女情意至”讲者;有像刘勰从取喻角度以“关雎有别,后妃方德,得贵其别,不嫌于鸷鸟”开解者。】但鹗素有威仪,在这一点上却颇受古人推崇。细考鹗这种猛禽的习性和特征,《关雎》之所以用雎鸠鸟的和鸣起兴,或许因为鹗具有别具一格的婚飞行为,颇符合古人“阳倡阴和,夫唱妇随”之义。此外,鹗的雌雄成鸟终身厮守,共同筑巢,轮换孵卵,共同抚育后代,雌雄亲鸟对雏鸟关怀备至。这些特点都与人类理想的婚姻伦理相似。更为特别的是,鹗和鹰不同,虽然交合时雌雄一同飞翔,但平常则雄雌分开。就是毛诗所谓“挚而有别”的“有别”,鲁说所谓“未尝见乘居而匹处也(《列女传·魏曲沃负篇》)”,朱子所谓“不相狎(《诗集传》)”。鹗这种在交配期“雌雄情意至”,但平日里却素有“棣棣威仪”的性情,正合乎匡衡所谓“情欲之感无介乎容仪,宴私之意不形乎动静”。《关雎》以雎鸠这种中型隼类水禽而非那种婉媚可爱的小型鸣禽起兴,正是基于古人对万物之性的细致观察和区分。【在拙文《观物取象以制人纪——<诗经·桃夭>析义》中(参见下文),也以《桃夭》为例强调了理解《诗经》时细究物象物性的重要性。夫子云,诗可以“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中国语言以对名物的细分特点著称,所谓“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当然是建立在对物性细微差异的认识之上,可见得对于古人来说,《诗》中的草木鸟兽各种名物,乃是具有物性学意义的,“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根本上是“多识于草木鸟兽之性”。】“关关雎鸠”不仅是兴,细究其物象之特,又内含非常深刻细致的比意。【对此名物的详细考证,笔者将另文处理,限于篇幅,本文只能述及大略。】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好逑”,今文诗说有基于其“后妃之制”的特殊理解,所谓“和好众妾”说,会在后文述及,此处先不作讨论。毛传则取“幽闲贞专之善女,宜为君子好匹”之义。“好逑”、“好匹”,意味着男女结合并非简单的媾合,而是要寻求尽可能完善意义上阴阳、乾坤、男女的相当、相称、匹敌、匹配、配合、适当。“在现代读者的眼中,《关雎》抒写的只是两性相“求”的自然欲望,而夫妇德性好“逑”相匹的大义则是完全无视的。”【“好逑”蕴涵的德性匹配之义,柯小刚的大义发微对笔者深具启发。参柯小刚《<诗经·关雎>大义发微》,前揭。】在汉人经学观念中,德配天地才是人之完善,因而基于德性美善的匹配才是所谓“侔乎天地”的匹配。“诗言志”,因而诗也可以观志,“窈窕淑女”是《关雎》中的君子之“志”,呈现君子想求取怎样的“好逑”,也就可以见出这是怎样的君子。《关雎》中只需描绘“窈窕淑女”,同时便也呈现了君子之志;经说中似乎只针对淑女提出德性要求,但其实同时指向君子。
    那么,汉人观念中这可为君子好匹的“窈窕淑女”何谓?“窈窕”首先是好貌;“窈窕”浑言之但曰“好”,析言之则“窈”、“窕”义分,美状为窕,美心为窈。【参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北京:中华书局,1987,页10。】由于抽空了诗教的德性内涵,今人在读《诗经》时所理解的“窈窕”几乎完全偏移到“美状”上去了,似乎窈窕淑女就是身材苗条秀美的女子。《关雎》中的“窈窕”之美到底何谓?《说文》云:“窈,深远也”;又云:“窕,深,肆极也。”窈窕之美似乎是一种幽深之美,幽深意味着不宣扬于外。从美状来说,或许就是那种“情欲之感无介乎仪容,宴私之意不形乎动静”的端庄;从美心而言,或许庶几近于《诗经》中经常出现的“其心塞渊”之“渊”。窈窕之美不是炫目、张扬、诱惑之美,而是沉静、内敛、贞定之美。正如王先谦所说:“贞专故幽闲,唯幽闲故穆然而深远,意皆相承为训”(《诗三家义集疏》)。所以韩诗训:“窈窕,贞专貌。”毛传训:“窈窕,幽闲也。”“窈窕淑女”即“幽闲贞专之善女”。贞专、贞定就有一种“安”、“静”之态。正如《邶风·静女》中,毛传曰:“静,贞静也。”说文云:“静,审也。”故毛传又云:“女德贞静而有法度。”王先谦说,“盖女贞则未有不静也(《诗三家义集疏》)”。古人观念中,坤德主静,窈窕淑女具有一种娴静、贞定而隐蔽的意态,这种“仪容庄敬贞定而心志渊深静审”的意味,也正呼应着前述雎鸠之鸟的威仪及其“未尝见乘居而匹处”之性。
    现代对《诗经》民歌化的理解,特别喜欢表彰《诗经》中“情诗”的大胆热烈。《关雎》确实是一首关乎“情欲”的诗,今人解诗只重“辗转反侧,寤寐求之”之“君子好逑”,却往往忽略《关雎》中深藏着淑女“窈窕”之“静”。《关雎》深合一阴一阳、一干一坤、一动一静之道。我们从汉人经解的关注中才会意识到其中处处暗藏着“情欲之感无介乎仪容,宴私之意不形乎动静”的节制和隐蔽。对于人类情欲的这种隐藏态度,大概在伊斯兰教对妇女佩戴面纱的要求中得到最直接的体现。【面纱(Khimar):穆斯林妇女遮盖禁露发体的装饰。阿拉伯语“黑玛尔”的意译。原意“遮盖”,指遮盖从头部头发到脚面的体肤。依据《古兰经》第24章第31节:“你对信女们说,叫他们降低视线,遮蔽下身,莫露出首饰,除非自然露出的,叫她们用面纱遮住胸膛”的经文,伊斯兰教法规定妇女除手足外,其它部位均属羞体。须遮蔽以示纯洁,“冶容诲淫”,防止邪恶。伊斯兰教国家多遵守此制。(《中国伊斯兰百科全书》)】所谓“冶容诲淫”,情欲虽源自生生之德,但其色欲一面尤其容易受外在刺激、搅扰,走向放纵,所以必须节制。这种节制对于男女双方都有要求。在女性方面,所谓“冶容诲淫”,所以特别会从仪容仪表上要求,甚至如伊斯兰教义那样直接加以遮盖。在现代男女平等、妇女解放观念看来,这是束缚女性,反自然人性的“封建礼教”。礼教真是遮盖“美”,束缚“人”,反“自然”吗?“窈窕”既是幽深、穆远的,则《关雎》中淑女之美,恰恰是以某种遮蔽方式呈现的,《关雎》中的淑女似乎也戴着一张面纱,一张美德的面纱——由内在贞定、节制之德所外显的端庄仪容。《关雎》无一句述及淑女容颜之美,“色相”被完全隐藏了,但这张“美德的面纱”并不像有形的面纱那样僵硬、简单,这张面纱既隐藏又呈现——端庄的仪容既是对色相的遮盖,又是对内在之“美”,德性之“美”的呈现、彰显。这种深邃之美非但不会刺激和搅扰欲望,还能成为对欲望的节制和净化。
    君子对“窈窕淑女”的思慕或想象伴随着“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的场景。窈窕贞静的淑女并非一个木然的雕像,荇菜“参差”,需要“左右”择取,淑女是精审而灵动的。荇菜“参差”,何况人乎?荇菜尚且要“左右”择取之,何况婚姻乎?“采荇”诗句中“参差”、“左右”两词反复出现,即是反复强化对于《关雎》来说至为重要的“选择”深意;从而也是对“辗转反侧”、“寤寐求之”的人类情欲中迷乱、盲动倾向的反复纠正。
    此外,还有荇菜。荇菜,是一种常见的水生植物,陆玑《草木虫鱼疏》言其:
    白茎,叶紫赤色,正圆,径寸余。浮在水上,根在水底,与水深浅等。大如钗股,上靑下白。鬻其白根,以苦酒浸之,脆美可案酒。
    毛传云:
    后妃有关雎之德,乃能共荇菜、备庶物,以事宗庙也。
    从《诗经》中看,鲜洁的水中野菜是上古祭祀常用的祭品。采摘祭祀所用的野菜是主妇助祭的职责之一。《礼记·祭统》言:
    夫祭也者,必夫妇亲之。……
    孝子之事亲,……既内自尽,又外求助,昏礼是也。故国君取夫人之辞曰:“请君之玉女与寡人共有敝邑,事宗庙、社稷。”此求助之本也。
    祭祀是古人生活中的大事,祭礼要求夫妇亲之,昏礼被作为祭祀所必须求取的外助,是其大义之一,尤其国君的婚姻,更须以之为重中之重,这正是匡衡所言后妃要能“配至尊为宗庙主”的含义。祭祀作为人与天地与祖先的承接和沟通,在古人生活中分量之重、意义之大今人已经很难体会,这是古今在理解“采荇”这个场景的意涵时完全隔膜之处。对于《关雎》中的贵族男女来说,祭礼本就是他们生活中日常而重大的一个部分,在贵族的教育中,他们从小就要参与祭礼,观摩、习练、感受、熏陶、理解,内化在他们的观念和意识中。正因为如此,这个贵族男子思慕他的好伴侣时,有意无意地把这种生活内容包含在他的期许之中,应属自然而然之事。所谓一个好伴侣,不言而喻得是一位能与之共祭祀,事宗庙的贤内助。而这种理解,呼应着《关雎》中“琴瑟”、“钟鼓”所喻示的强烈礼法意味,起码比现代民歌说对整篇《关雎》的理解更能前后一贯。
    《关雎》之始与经世致用
    对汉人来说,“经”就是道之常、法之度、治之本。那么,也可以看出,中国古代的“经”根本上就是所谓“政治学经典”。但古人这个“政治”的范围却似乎比我们今天要宏阔得多。“经”对应着“道”,政治必须因应整全,即王道政治。在汉人眼里,经是人类生活的大全,具有全能的性质,包罗万象,经天纬地,通经即要经世致用:
    两汉之间,儒者通经,皆以经世,以《禹贡》行水,以《洪范》察变,以《春秋》折狱,以《诗》三百五篇当谏书。盖六经之文,无一字不可见于用,教之所以昌也。(梁启超《西学书目表后序》)
    《易》、《诗》有别于《书》、《春秋》,其抽象义理不能如《书》、《春秋》中那样通过史实予以呈现。《诗》的经世致用需要拉近其与现实政治的关系。不仅现存可见的汉代今文诗说,也包括古文毛诗,都以一种“故训传”的方式,试图通过历史史迹的实例将《诗》中的抽象义理更为清晰易晓地呈现出来。一如孔子作《春秋》所谓“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着明”。《汉书·艺文志》中说:
    汉兴,鲁申公为诗训故,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
    汉代这种取春秋、采杂说,不拘泥于诗之“本义”的解诗方式根本来说实是一种“用诗”方式。而这也非常合乎汉人经世致用的经学观念,所以,在理解汉人经解时,应取其大义,而非纠结“本义”。
    在现存可见的今文诗说中,众多可归于鲁诗的说法都特具“慎始敬终”的意识,以一个反面序列,从对王道崩坏微末端倪的观察中,呈现《关雎》之始的重要性。甚而《淮南子·泛论训》有言:“王道缺而诗作,周室废、礼义坏而春秋作。《诗》、《春秋》,学之美者也,皆衰世之造也。”在汉代文献中辑佚的鲁诗说中,特别可以从周之盛衰的一个微末起点中观察到《关雎》之始的重要性,可以说以《关雎》之缺来凸显《关雎》之始【《关雎》的今文三家诗说,就辑佚可见,以鲁说为多,而齐、韩诗说义归一致。前述匡衡诗说即齐说例。韩说辑佚见《薛君章句》曰:“诗人言雎鸠贞絜慎匹,以声相求,隐蔽于无人之处。故人君退朝,入于私宫,后妃御见有度,应门击柝,鼓人上堂,退反宴处,体安志明。今时大人内倾于色,贤人见其萌,故咏关雎,说淑女,正容仪,以刺时。”辑自《后汉书·明帝纪》李贤注引《薛君章句》。】:
    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关雎作。(司马迁《史记·十二诸侯年表》)
    周之康王夫人晏出朝,关雎豫见,思得淑女以配君子。(刘向《列女传·魏曲沃负传》)
    周衰而诗作,盖康王时也。康王德缺于房,大臣刺晏,故诗作。(王充《论衡·谢短篇》)
    昔周康王承文王之盛,一朝晏起,夫人不鸣璜,宫门不击柝,关雎之人见几而作。(袁宏《后汉纪·孝灵皇帝纪》杨赐语)
    周渐将衰,康王晏起,毕公喟然,深思古道,感彼关雎,性不双侣,愿得周公,配以窈窕,防微消渐,讽谕君父。孔氏大之,列冠篇首。(张超《诮青衣赋》)
    康王之朝本是周之盛时,仅仅因为康王和王后流连床榻、一日晚起,不按礼制上朝,大臣见微知著,看到从中预示的王道之缺、周室之坏。康王朝的大臣追念《关雎》中合乎古之王道的君子淑女,并以此来微婉地惊醒和讽喻康王;而汉人以周史为鉴,反复申说“慎始”的重要性,同样以《关雎》为谏书,规劝汉代君主防微杜渐,时时警醒。
    这其中的道理,《汉书·杜钦传》中记载的一段谏议最为清楚。汉元帝好色,皇太后要为元帝广选良家女,杜钦针对这件事提出古代后妃之制以限制君主。杜钦认为古代天子“礼壹娶九女,所以极阳数,广嗣重祖也”,这个礼制不是为了满足君主的好色之欲,而是出于广继嗣的目的,所以君主并不能无限制地扩大后宫。杜钦在他的谏议中阐明了建立“后妃之制”的重要性:
    后妃之制,夭寿治乱存亡之端也。迹三代之季世,览宗、宣之飨国,察近属之符验,祸败曷常不由女德?是以佩玉晏鸣,关雎叹之,知好色之伐性短年,离制度之生无厌,天下将蒙化,陵夷而成俗也。故咏淑女,几以配上,忠孝之笃、仁厚之作也。(班固《汉书·杜钦传》)
    这里包含了几层意思。所谓“好色之伐性短年”,是从人的自然生理来谈论欲望节制的必要性,好色过度,则失欲生害,这是关乎君主性命的“夭寿”之端。“离制度之生无厌”,则是深知人性喜新厌旧,深知自我节制的困难,特别对高高在上、几乎无法能直接加以约束的君王来说,遵从礼制约束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尤其是皇室、后宫失序往往会造成继嗣问题上的争斗,酿成危害整个国家政治秩序的动荡。能否建立起制度约束,说服或限制君主“克己复礼”,是保障整个国家礼法秩序权威性和有效性的根本所在,因而是政治的“治乱”之端。“天下将蒙化,陵夷而成俗”,涉及君主对整个国家、广大民众的教化。君主不能遵从和践行礼法的结果,孟子所谓“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王道衰颓,必然造成人伦秩序的混乱、民众风气的败坏,所谓“存亡”之端。因而,君王择偶应该避免冶容诲淫的女子,而以德性为念:
    必乡举求窈窕,不问华色,所以助德理内也。……择有行义之家,求淑女之质,毋必有色声音技能,为万世大法。(《汉书·杜钦传》)
    由此可见,《关雎》在汉代政治中起到的作用,乃是要“为汉立法”;所谓“以三百篇当谏书”,恰恰是王道有缺、甚至王道迹熄之世的政治行动。《关雎》的汉代经解,无论是今文三家还是古文毛诗,都密切围绕着后妃的问题。今文三家似乎更偏重于“后妃之制”,立法意愿强烈,根本意在限制君主;而古文毛诗重“后妃之德”,则比较温和,偏于针对后妃的伦理、道德说教。今人最难接受汉代今文诗说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解释为“贤女能为君子和好众妾”、“冀得贤妃正八嫔”,【对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毛传言“后妃有关雎之德,是幽闲贞专之善女,宜为君子好匹。”而郑玄对这一句的笺,却取了今文之意,变成“贞专之善女,能为君子和好众妾之怨者。”】但考虑到汉代历史中的具体情况,这种曲解根本上是出现急迫的政治现实,汉代儒生力图以经典为立法根据,节制君主欲望,整肃后宫秩序,因此一定要在《关雎》中“解释”出“后妃之制”的重要关节。无论是今文的“后妃之制”,还是古文的“后妃之德”,根本上都隐含着汉代经学中的王道理想。而现实中的君主未必能合圣哲与王者为一身,未必是真正的王,汉代儒生经世致用,就是要用经典中的王道来教育和劝谏现实中的君主,以期君主能尽量合乎王道。今文的礼法制度诉求,尽管已经隐含着王道政治理想在政治现实处境中必然和必要的下降,但仍然比古文诗说激进得多,和君主之间的直接碰撞也必然激烈得多,这或许是今文诗说后世亡佚的原因之一。对《关雎》作于周道始衰、王道始缺时的这种意识,蕴涵着汉代今文诗说对王道理想与政治现实间差距的深刻理解:也许在现实政治处境中,王道永远只能处在鲁诗这种“回望”之中;而因为“经”的存在,回望其中的王道理想,才能始终照见现实政治的得失盛衰。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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