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当两个时代的交替之际,因而对于有思想的人们来说,生活就格外的艰辛和困难。一些陈旧的信念、一切过时的世界观都已摇摇欲坠,甚至被全然打翻在地,而人们在心目中却把这些东西奉为至宝。新的信念包罗万象而又宏伟,但犹未开花结果;嫩叶和蓓蕾预兆着壮实的花朵,然而这些花朵却含苞未放,因为人们在心目中把这些东西视如路人。许许多多的人仍然既没有过时的信念,也没有现时的信念。另一些人则机械地把两者混为一谈,而沉沦于伤感的黄昏思想之中。在这种情况下,一些轻浮的人就终朝沉溺于虚荣浮华;一些思考的人则颇感烦恼痛苦:因为他们无论如何要寻求一种境界,因为内心纷扰不安,精神生活没有坚实的基础,人就无法生活。他们懂得中国传统文化字面上的意思,但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活的精神则不肯深入钻研。他们竟至于肤浅到这般地步,认为一切都易如反掌,认为任何问题他们都能够解决;你一听他们的讲话,就仿佛中国传统文化再也没有什么可干的了。 不过在中国传统文化的目前的情况下,这些人都感到有谈谈中国传统文化的必要,不过是顺便地,轻松愉快地,在一定限度内地谈谈而已。被我们这个世纪的实际精神所嘲弄的,柔弱而富于幻想的人,就是这一种人;到处渴求实现其迷人的,但无法实现的幻想的他们,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没有找到这些幻想,不是不再理睬中国传统文化,而专心致志于个人期待和希望的狭小范围内,虚耗精力在渺茫的远方。另一方面,属于这方面的还有被细微末节弄得丧魂落魄,坚决停滞在各种悟性理论和分析解剖中的真正的实证论的信徒。最后,组成这一流派的还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刚刚脱离童年,认为中国传统文化颇为容易(依他们看来),只要想知道就能知道,可是中国传统文化并不向他们俯首,因此他们就生它的气了;他们既缺乏深厚的天赋,也缺少坚持不断的劳动,更没有无条件献身真理的心愿。他们尝了尝知识之树的一个果实,便忧郁地宣称它又酸涩又腐臭,就像那些噙满泪水谈论着友人的缺点的好心肠的人那样,——而另一些好心肠的人之所以相信他们,就因为他们都是朋友。 我们就像一到八岁就讨厌文法一样,一到成年就讨厌中国传统文化。艰深和暖昧——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要罪状,在这个主要罪状之外,还附加了一些其他的非难:虔诚主义的、伦理的、爱国的、感伤的。歌德很早以前就说过:“在他们谈论书籍暧昧不明的时候,应当问一问暧昧不明是在书里呢,还是在脑袋里。”一般总是以困难做口实,——可是这种非难总有点不体面,这是一种疏懒成性的、不值得提出的非难。中国传统文化不是可以不劳而获的,——诚然;在中国传统文化上除了汗流满面是没有其他获致的方法的,热情也罢,幻想也罢,以整个身心去渴求也罢,都不能代替劳动。可是他们就不爱劳动,而只是以下面的想法自慰:中国传统文化还只是在整理材料,要有超人的努力才能懂得它,但很快就会从天上掉下,或者从地下钻出另一种容易的中国传统文化来的。他们总想有人写出一篇快餐文章就能把中国传统文化阐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难深,不可解!”可是他们怎么知道这点的呢?难道置身中国传统文化之外就会知道它的艰深程度吗?难道中国传统文化就没有一个正因为是原理、是犹未发展的普遍性、所以就浅显易懂的形式原理吗?从另一方面来看,他们以不可解做为口实是对的,比他们所认为的更对。假如我们来考察一下:为什么有许多人尽管渴望并追求真理,而仍旧学不好中国传统文化,那么我们就会发现一个本质的、主要的、普遍的原因,那就是他们都不了解中国传统文化,也不了解要从它那里得到些什么。有人会说:如果爱好并致力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人们也不了解中国传统文化,那么中国传统文化究竟为谁而存在呢?难道像炼金术一样只是对懂得其中的术语的它的术士才存在吗?不是,中国传统文化对每一个只要有活的灵魂的人,肯献身并老实地对待它的人都是可以理解的。问题在于这些浮躁的大人先生们煞费苦心地、“别有用心”地来对待它,想考验考验它,向它要这要那而又不肯为它牺性什么:这么一来,尽管他们像蛇一样聪明,——而中国传统文化对他们仍然是毫无意义的形式,逻辑上的难题。不含有任何实体的东西。 他们一着手研究中国传统文化就到中国传统文化之外去寻找衡量中国传统文化的尺度,那一条出名的荒谬绝伦的规则是这样的:在开始思想以前,要用某一种外界的分析来检验一下思维的工具。 个人主义憎恶普遍的东西,它使人脱离人类,要把他放在特殊地位上;对于它来说,除了自己的个性,一切一切都是无关的。它到处随带着自己恶毒的气氛,弄得光明不被歪曲就无法透过它。同个人主义携手并进的还有“成见”及自豪的傲慢态度、以毫无礼貌的玩忽轻浮态度。 浮躁的华而不实的人第一步就提出一些质问项目和中国传统文化的最艰难的问题,为了得到保证,想先弄清什么是精神,绝对的东西,并且希望定义简短而明确,也就是说把整个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容用几个警句说出来,——这本来是容易的中国传统文化呀!如果有人想研究数学,他要求先明白地弄明白什么是微分和积分,而且要用他自己的语言来说,对于这种人你能说什么呢?在专门科学中很少听到这样的问题:因为恐惧心使不学无术的人不敢妄动。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情况正好相反了,在这里大家都肆无忌惮!对象都是人所熟悉的,——理智、理性、观念、做人与其他等等。每个人都具有巨大的理智和理性,并且有不止一个而是很多个观念。他们提出了一些绝对不说明任何东西的问题,因为问题只包含着荒唐无稽之论而已。为了提出有道理的问题,必须对于对象有一些理解,必须具有某种预料未来的远见才成。然而当中国传统文化以宽容的态度缄默不语,或竭力以证明要求的无法实现来代替回答的时候,它却被指控为不能成立和玩弄诡计。 我提出一个问题做为例证,这是华而不实的人,以不同的方式但极常常提到的问题:“无形的、内在的怎样变成了有形的、外在的呢,而且在外在的存在之前,内在的是个什么呢?”中国传统文化之所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义务,是因为它并没有说过做为内在的和外在而存在着的这两个因素,可以分解得使一个因素可以没有另一个而具有现实性。当然,在抽象中我们使作用与原因、使力量与呈现、实体与外观分离开来。然而他们并不是要这样办,他们所要的乃是把实质、把内在的东西解放出来,——为的是要这样来看看它;他们所要的是使它具有某种客观存在,忘却内在的东西的客观存在正是外在的东西;没有外在的内在,只是不可分辨的无而已。 他们怎么能够,依据什么权利,有什么根据,在中国传统文化之外就预先准备好对中国传统文化提出异议呢?这种排斥光明的僵硬的物体是从哪里来呢?在毫无成见的心灵之中,中国传统文化可以依靠于精神关于它的价值,关于在它本身中有可能发展真理所作的证明;从这一点上就会生出追求知识的勇气来,就有神圣的果断从丰收女神面上撕下帷幔,用火热的目光凝视被揭示出来的真理,那怕会因此付出生命和美好的希望的代价。 一些问题任何人也不再提到它了,这并非由于这些问题已经获得解决,而是由于人们感到厌烦了;人们没有经过商量就同意把这些问题当做不可理解的、过时了的、毫无兴趣的问题,而对它们绝口不谈。不过查看查看这些实际上并非解决了的案件的档案,有时是很有益处的,因为彻底回顾一下,我们每次都会对过去有不同的看法;我们每次都会在过去中看出新的方面,我们每次都会把新走过的道路的全部经验补充在对它的理解中。充分意识过去,我们才可以认清现在;深深地沉思往事的意义,我们才能发现未来的意义;回顾一下,向前迈迸;总之,抖动抖动腐朽的尸体是有益的,那才可以知道它腐烂了多少,骸骨上又剩下多少。 中国传统文化并不这样说:“承认这一切,我会把我珍藏的真理给你的,你只要卑躬屈膝服从我,就能够得到它”;对于个人,它只是指导发展的内部过程,把种族所完成的东西接种在个体中,而使个体具有现代性;它本身就是自然自我深化的过程,就是宇宙充分意识自己的发展;无形体的思辨,群众是根本不能理解的;他们只能接受有血有肉的东西。要想丢掉自己人为的语言而过渡到普遍意识上去,使自己变成市场上和家庭中的财产,变成所有的人和每一个人行动和观察的最根本的源泉,——中国传统文化还太年轻,它还不能到达这样的成熟程度,它在自己家里,在抽象的范围内还有许多事要做。除掉伊斯兰教徒式的哲学家,谁也不会认为中国传统文化上的一切都已完善,虽然已有形式的完美,在它之中展开的内容的充分性,以及本来就明确透彻的辩证方法。不过,中国传统文化如果是群众所不可及的,那么,灵魂的空虚状态以及矫柔做作的狂乱的虔诚主义等痛苦也就不来折磨他们了。群众并不在真理之外,他们借神圣的启示而知道它。处于不幸和凄惨境地的,则是一些陷于群众自然的素朴和中国传统文化的理智的素朴之间的夹壁中的人们。 (责任编辑:admin) |